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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三站(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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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响常情房间的门时,我口袋里那瓶风油精已经不见了踪影。
高亦锐为我打开了房门,自热米饭已经正在泡,常情指一指她对面的椅子示意我坐下,又让高亦锐在她的身边坐下。
我顺从地坐下来,看着对面年轻的小夫妻故意板起脸,没忍住笑:“干嘛?三堂会审?”
“倒也不算三堂?三堂是哪三堂啊?”常情很快就被我带跑偏了。
我还在笑。高亦锐在边上接他妻子的话,还想搜一搜‘三堂会审’的‘三堂’到底指的是什么。
常情一挥手,想起正题:“好了好了,你现在总该跟我们说说了吧?你跟姐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就今天她对你的那个谄媚,额,这个词不太对,你凑合听一下吧,就是她对你的态度,肯定有问题。”
蒸汽从自热米饭的塑料盖子的圆洞里冒出来,仿佛在为常情喝彩‘恭喜你答对了,加一分’。
我收起笑来,说:“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们的,只是这个事情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叫‘不是什么好事’?”
我故意卖关子:“你们确定要听吗?”
“确定啊,确定的,你说。”好吧,根本不用放鱼饵,鱼儿自然会上钩的。
我转头,把常情和高亦锐单纯的面目收入眼底,曲起双腿踩到椅子上,眼神渐渐放空。
我说你们知道吧,我八岁的时候我妈妈就死了。
夫妻两人说知道。
我说但是你们不知道,我妈妈的腿是被我爸爸打断的。
说完这句话,我给了他们一点精神缓冲的时刻。
他们面面相觑,很快常情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就继续说下去,那天是六一儿童节,我没去上学,我妈妈在家里养病,她说今天是我的节日,要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面条。可是她的腿断了,行动不方便,从床上摔了下来。我吓坏了,给我爸打电话,一个又一个,每一个电话,我爸都挂断了,最后甚至把我的电话拉黑了。
“我要叫救护车,电话都要拨出去了。可是我妈不让。她没力气站起来做饭,倒是有力气按住我的手,不让我打电话。”我笑了一声,然后学着我妈语气,“救护车来了,医生问你妈妈怎么受伤的,你要怎么说呢?不能让人知道你爸爸打妈妈,别人要是知道了,你爸爸以后该怎么办?”
“不好意思,我冒犯一下啊。”高亦锐伸出一只手挡到我和常情面前,“该死,打老婆的男人都该死。”
我又没忍住笑场,但很快我收住了情绪,继续说:“总而言之,我妈妈就这样因为失血过多死了。我爸知道这件事之后难过了很久,痛改前非,现在成了一个人人歌颂的好爸爸。”
常情和高亦锐又没有忍住骂了一句。很快常情问:“那这件事和姐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就是,现在的宋可微就是当年的我妈妈啊。”
空调吹来一股异常寒凉的气息,冻得常情和高亦锐同时缩起了脖子。
自热米饭的时间到了,不用高亦锐提醒我就知道。我掀开盖子,露出红红白白的饭菜。
常情在震惊之后被饭菜的香味引回了神:“可是、你怎么知道……”
我指了指我的额头,宋可微受伤的位置,“在浴室里摔倒,你们真的信了?”
“啊,我就说那肯定不是摔倒的!”高亦锐急吼吼地去拍常情的胳膊,“你当时还不信!你说姐夫不是那种打老婆的人!”
“是吗?”我一边用勺子拌饭,一边冷笑。
高亦锐向我委屈:“她还骂了我一顿呢!”
“那你真是错怪高亦锐了。”我很公平的帮小夫妻主持公道,“那天晚上我就问了姐,私下里。一开始她不肯承认,后来我把我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就什么都说了。”
常情还在震惊中没有能回过神来,我就捧着盒子吃饭。
等到她缓得差不多了,我咽下嘴里的米饭,说:“我说我要帮她,她答应了。所以,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样了。”
“彭严一直在打她,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妈妈的悲剧再发生一次,我一定要帮她。”
“这也太——太过分了。”常情说着,看向高亦锐。他们两个从小顺风顺水。‘家暴’是新闻和网上才会出现的词汇。可是现在,‘家暴’不再只是词语,它离它们这么近。
高亦锐使劲点头,五官因为过度愤怒而扭曲:“不能打老婆啊!怎么能打老婆呢!姐夫,呸,他不配我喊他‘姐夫’,他就是个畜牲!”
常情问:“那你要怎么帮她啊?”
‘咚’。
□□撞击墙壁的闷声在黑夜里很容易被忽略,可如果次数够多,再加上压抑着的哭泣和暴怒的话,就足够人有所察觉了。
我把手指竖到嘴边,对小夫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放低声音说:“你们听。”
压抑的哭泣声隔着一扇房门再一次传来,高亦锐率先反应过来:“是不是姐在哭啊?”
“不会吧?难道她又被打了?”
“卧槽!”
小夫妻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我丢下吃了一半的自热米饭,已经从椅子上弹射出去。
我推开房门,常情和高亦锐房间对面就是宋可微的房间。
“姐姐?姐姐!”我使劲一只手握着门把手,另一只手使劲拍打着房门。
等到常情和高亦锐从房间里跟着我跑出来,其他几间房间的门打开,我一把拧开了门把手。
宋可微背对着房门,垂着头,如一只断了线的木偶,颓然无助的坐在房间的地上。彭严站在她的面前,高抬着的一只手僵在半空中,线已经断了,他自然没能把宋可微的任意四肢提起。
“姐夫别打姐姐!”我不管不顾地冲进房间里,一把抱住了宋可微。
高亦锐跟着反应过来。
他先把常情护在了身后,指着彭严的鼻子怒声:“你干嘛!你别打人!我告诉你打老婆可不是男人该干的事情!”
彭严放下了原本抬着的手,对于我们一行人的突然出现莫名其妙且摸不着头脑:“你们,你们?!我们夫妻吵架,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把姐姐打伤了!”我掷地有声地砸下这句话,彭严还要说什么,导游和团里的其他人都被我们的动静吸引来,他的话被打断了。
导游:“怎么回事?”
高亦锐气势汹汹地指着彭严:“报警!他打人!”
常情一把拉住他的手,“你疯啦?!这里是欧洲!”
“欧洲咋啦?欧洲也不能打人啊!”
我仍抱着宋可微。
她的身上没有洗发水的味道,也没有化妆品的味道,只有淡淡的风油精味道。这股香味如同丝线,从她的四肢生长蔓延,缠绕到我的每一根手指上。
我的手指动一动,她的头便埋进了我的怀里。我的手指再动一动,她的头便埋得更低了,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谁也看不到她的伤。
我努力的从记忆里搜寻出当年我妈安慰我的样子,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哄她:“没事哦,别害怕。”
“宋可微,你到底和她们说了什么?!”彭严对我们无话可说,只能去质问他的妻子。
宋可微的头还闷在我的怀里,一言不发。
彭严上前一步,弯腰想把她从我的怀里抱出来。可我预判了他的行动,早先一步把宋可微抱得更紧。
“不许你和我抢姐姐!”我刻意以孩童式的恶声恶气回应他的行为,好像我与常情高亦锐相同,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单纯年轻人。
彭严按在宋可微肩头的手被我狠狠打掉,他吃痛,皱着脸收回了手。
导游看明白了情形,在门口和稀泥:“好了好了,夫妻吵架。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按时集合啊。”后话是对来围观的其他人说的。
酒店里其他旅客也被我们的动静惊扰,旅店派来工作人员询问,导游便以流利的法语和他们讲述“只是夫妻吵架”。
人群散去了,导游问:“需要我帮什么吗?有人受伤吗?”
我说:“不用了。”
观众都已经把该看到的看到了,接下来的剧情就不需要她们知道了。
导游显然也不想多事,环视了一圈见没有第二个人有异议,他叮嘱了我们几句,又说他就在楼上308房间,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找他。
导游离开,我看了看还站在宋可微和彭严房间门口愤怒着的高亦锐和常情。
‘家暴’的经历刚才他们还只是听说,现在竟然直接与它见面了。
真是世事难料。
彭严清了清嗓子:“我没有和你抢姐姐,她是我老婆。”
他把‘我老婆’三个字咬的好重,生怕谁听不清。
我把目光从小夫妻身上收回。彭严站着,我坐着抱着宋可微,势必要抬头去看他。可是我的气势仍然不弱:“所以呢?婚姻是你打人的挡箭牌吗?”
“我没、我,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我和宋可微有点矛盾,我们夫妻的事情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
我不理会彭严的理直气壮,梗着脖子质问他:“我就问你,宋可微做了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打她!”
彭严大概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质问过,或者说这一夜的发展太超过了他的想象和预期。
是啊,本来他只是因为不痛快打打老婆出气,不想房中横空冒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对他进行喋喋不休地质问。
彭严一手叉着腰,一手捂着额头,显然头痛极了。
“你自己心里有气,你自己不痛快,你为什么要打她来出气?就因为她是你的老婆吗?!”我不给彭严缓和的余地和机会,坐在地上一字一句地对他大声输出,势必让每一个字都砸晕他的神智。
“你出去。”彭严确实头痛,整张脸皱的五官都看不见,浑身散着一股寒意。
我了解他现在的想法。
虽然不清楚彭严是从事什么行业的,但是他应该无论在工作还是生活都处于掌权者的地位。因此现在,当他不知道要怎么办又不肯露怯的时候,他就摆出不耐烦的,冰冷的,不允许他人质疑的霸总面目来吓退他人。
可惜我不是‘他人’。
彭严的做派只会让我想起八岁那年的儿童节,一次又一次挂断我电话,拉黑我号码的吕涛。
“你不配拥有宋可微!”
不管我和彭严说什么吵什么,宋可微都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低着头,静止了的一动不动。她是提线木偶,而此刻提线的人都在忙碌,木偶就只能坐在地上,不声不响。
我站起来,把宋可微挡在我的身后。“我不会让你继续伤害她!绝对不会!”
“到底关你什么事!”彭严伸手,推了我一把。我踉跄两步,顾念着身后的宋可微,努力稳住了脚步。
高亦锐和常情一起冲上来,一左一右的扶住我。
常情连声劝:“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啊。”
高亦锐挥了挥手上的手机,“你打人的画面我都拍下来了!等回国我就报警!”
“你们——”
彭严习惯于面对笑里藏刀的商业精英,偶尔见到一群泼皮孩子,除了没有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以外什么都做了。偏偏他又不至于真的对我们这群熟悉又陌生的人动手。
他失去对策,我便占上风。
松开常情和高亦锐握着我的手,我弯弯手指,牵起一直坐在地上的宋可微。宋可微顺从地站起来,不抬头看我,也不看彭严。
彭严微微侧身,越过我对宋可微勾勾手:“宋可微,过来。”
宋可微仍然不理他,也仍然不说话。
风油精的味道萦绕在我的鼻尖。我把我身后心爱的木偶藏得更深一点,再不肯把她交还给她原本的主人。
“姐姐今晚和我住,我还要检查她的身上到底有多少伤。你,没资格接近她。”
新的主人下达了判决和命令,旧的主人勾动手指,始终不明白自己的线是什么时候被偷偷扯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