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客请止步》锦昉

4、花子

　　陈珂走在灯光黯淡的走廊里，她走过的地方时不时吹过一阵妖风，连墙上扭曲的鬼影都跟着摇晃。

　　她感觉自己闻到了一股潮湿的味道……不像普通的水，是海的味道。

　　走廊尽头，她凭直觉打开了一扇小门，汹涌的海水立刻从潮湿腐朽的木门里冲了出来，包住了陈珂，将她裹入门内。

　　木门吱呀一声关闭，除了依旧渗着咸腥海水的木地板，什么都没留下。

　　陈珂在海里同自己挣扎着，扑腾了好一会才浮上水面。海面到处都是雾，她什么都看不清，只得盲目地向着前方游。

　　衣物都湿透了，耳朵里也进了水，更重要的是，她的体力已经耗尽。再这样下去只剩死路一条了，她这时才突然想起自己没有问陶简心花子的房间在哪，就匆忙冲了出来，又鬼迷心窍地开了这样一扇门……就变成这样了。

　　绝望中，迷雾尽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泛舟的人影，她加快速度向那个影子游去，而这影子越来越清晰，她向前划水的手碰到了一个木制的东西。

　　周身的雾气散去，陈珂得已看清，这是一艘木船。

　　木船上，一位背着琵琶的老人向她伸出手，她牢牢抓上那只枯枝似的手，蹬在船沿上，翻进了船舱。

　　老者的身体冰冷，并不像是人的体温。

　　船桨自己划着，小舟稳稳地向前方缓慢行驶着，老者并没有恶意，只是掏出火柴，续上一盏穿上灭掉的灯，又取下包袱放在地上，示意自己身前的人类帮忙拿着，陈珂很快会了意，接过并抱住了这袋东西。

　　老者见她没有别的动作了，伸出枯瘦的手，点了点包袱，包袱便自动张开了口，飘出一朵荷灯到老人手中。

　　老者只轻轻一吹，荷灯便亮起幽幽的鬼火，有些骇人，但在这茫茫迷雾之中，已经足够明亮。老人把荷灯平稳地放入海中，任海水带其远去。

　　老者看向陈珂，陈珂也学着他的样子照做，放了一堆接一朵荷灯入了海中。老人这才放心了似的，拿下背上的琵琶，抱在怀中弹了起来。

　　乐声缓慢带一丝沧桑和忧愁，似乎道尽了弹奏者一切不言中的苦因，或又是对这接连不断的沧海迷途之人感到哀惜与怜悯。

　　他生前或许是个琴师。陈珂这样想。

　　这一切令陈珂感到莫名的安心，尤是这份非人的造物对陌生人类宽厚的善意使她的心备受触动。

　　她不再多想，只是静静地听着老者弹奏的琴声，竟生了一丝困意。

　　许久后，小舟在茫茫大海的中央停下，船头正对着的，是一扇歪歪斜斜地刻着许多符文的白漆木门，那些符文最终汇聚在一处，一笔一划刻出了四个汉字：游客通道。

　　“喔唷，没写倒插笔，不错嘛。”陈珂好奇地探出身子，抚摸着这扇木门上不深不浅的刻痕。

　　陈珂这才与老者挥手道别，她向后退了几步，又一鼓作气冲向前，在船的边缘起跳，直接跃进了门里。

　　经过漫长的下坠过程，她一屁股摔在了一张长到望不到边的红地毯上，等脑袋不再钻心地又晕又痛后，她站起身张望四周，此时才发现，四周全是陶简心所提到的镜墙。

　　陈珂尽量离这些镜子远了一些，虽然不知道镜廊的幻象会不会随着时间推移出现，但她还是跑了起来，想快点到达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却发现宛如走入了鬼打墙，怎么都出不去。

　　她也跑累了，正打算在原地休息一下好考虑对策的时候，身后的镜子里伸出一双手，她来不及反应便被那双手拉了进去。

　　她在无尽的黑暗中下坠……下坠着，直到失去意识。

　　******

　　意识恢复时，她已经出现在了一家医院里。这里的陈设令她感到无比熟悉，但她又确信自己的确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这种熟悉感就好像封存的一段记忆被唤醒了一样。

　　这里没有窗户，灯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这里却令人感到寒冷幽寂，仿佛在几百米的地下，偏偏这里没有医护，整层楼沉默的如同除她外没有一个活人。

　　要比喻的话，这里就像一座沉默的坟墓。

　　整层楼只有她面前的这扇门虚掩着，她卯足了劲，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的把门推开，却发现一个令她怔在原地，使她的灵魂震悚的存在，而陈珂自己对此的原由丝毫不清。她的记忆里绝对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但这种令她激动的熟悉感仍在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那人此刻正静静地坐在病床上的那人，那人单薄的身体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病号服，这件病号服有些大了，使她显得更加骨瘦如柴。

　　那人的身上透出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白，这份惨白蔓延着，直至指腹才显出些血色。那双如柳枝般的手牢牢握着钢笔，蓝色的墨水在粗糙的纸上晕开，也染了些在她的手上。

　　这具枯瘦躯壳下的年轻灵魂无处可去，只得静默而无助地在这坟墓中徘徊，钻入笔腹中，渴盼着这由己身抽离的蓝鸟能飞出这囚笼，钻入云端……

　　她突然猛地咳嗽起来，身躯震颤着，一条红绳编织的手串从病号服宽大的袖口滑出，紧紧锁住那人的手腕，在颤抖中于这近乎全白的世界里刺目地晃着，如皮肤下沥出的鲜血，触目惊心地宣告着纤细的生命能对这死寂的世界奏响如何悲壮的抗争之歌。

　　陈珂认得那个手串，因为她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上面挂着一个金的小老虎。她不记得这个手串的来历，只知道在两年前的车祸后，自己醒来时手上就带着这样的手串。

　　她也曾问过母亲，是不是为她求个平安才偷偷为她带上的，母亲却显然比她更惊讶，还反过来问她“难道不是你自己买的吗”。由于那次事故后，自己确实出现了丢失记忆的症状，所以也没多想，就当成自己很久以前买的东西，现在因为不可抗力忘掉了而已。

　　但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偶然。陈珂擦了一把冷汗。

　　******

　　镜廊里，伴随着最后一声碎裂的声响，最后一面镜子也在某人手中黑纸伞的威力下变成了满地的碎片。

　　白芷试探性的用手探向不再有镜子遮挡的墙面，那块属于最后一面镜子的空缺处后竟又传来光滑的触感——“最后”一面镜子后，还有一面镜子。

　　白芷转了转手中的黑纸伞，黑纸伞上贴着的符纸便散发出奇异的光芒，她将伞尖对准那面被藏的极好的镜子，伞尖正在汇聚一种奇异的光芒。她说：

　　“X103217899，找到你了。”

　　******

　　陈珂尝试凑上前，却还是看不清这近在咫尺的人的脸，仿佛自己只是闯进了一张高斯模糊后的照片而已。

　　对方手中的信纸飘落陈珂身前的地上，她下意识地弯腰捡起，想还给对方，却看见了纸上用晕开的蓝色墨水书写的极为秀气细瘦的字：

　　『你好，我是■■，你叫什么？』

　　其中的两个字似乎是被不小心蹭花了，陈珂刚想凑近辨认时，地面突然开始大幅度震动，手中的信纸飞了出去，她想抓住那张纸，自己的胳膊却突然被一双虚空的手拽住。

　　“X103207899，找到你了。”

　　陈珂在一片纯白的光亮中紧闭眼睛，预料之中落地的痛觉却没有降临，白芷稳稳地揪住了她的后衣领。

　　“重。”

　　白芷轻轻地甩了甩手，好像手中没有个人似的。

　　于是陈珂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她捂着屁股起身，又被身后不断涌来的日本人偶吓了个够呛，她对于17号的出现有些惊讶，但并未持续太久。她开始自信地认为自己和17号的思路重合了，于是迫不及待开口询问道：“跑？”

　　白芷没有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清开一块地面上的玻璃渣，缓慢地把她的黑纸伞放在了地上。

　　陈珂不太明白此举的意义，直到她眼睁睁看着白芷站起身，对着两面夹击的怪异人偶举起双手，说：“我投降。”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陈珂确信她看到这些人偶像是被什么程序控制，雨点般挥来的拳头愣是停在了半空，黑眼珠鼓溜溜地转着，似乎相当不甘心。

　　“……请阁下随我来。”人偶大军之首用极为难听的鸭子声嚷着。

　　“什么？”陈珂没搞清楚情况，刚刚还在拼拳头，现在怎么还搞上“阁下”这套了？这算什么先兵后礼啊！

　　“请阁下随我们来！”人偶大军齐声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几个小人偶试图搬起白芷的黑纸伞，却导致一个人偶的脑袋被压瘪，白芷好心帮它们把纸伞拿起，又被另一个小人偶龇牙咧嘴地吓唬，夺走了纸伞。

　　夺走纸伞的小人偶东倒西歪，踉踉跄跄地带着路。

　　“真是，没有丝毫的威慑力啊，哈哈……”陈珂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又被身后不看路的小人偶发动铁头攻击，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头槌。

　　“哎哎，疼疼疼！”

　　******

　　另一边，华丽房间里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小女孩对着一面巨大的全身镜，看着镜中的场景，气的快炸了。

　　她相当怨怼又言辞相当礼貌地对身后脸色同样不好的陶简心笑笑说：“这二位是阁下的朋友吗？都很厉害呢，呵呵……”

　　听了她的话，陶简心的脸色更不好了，她望向镜中悠闲的两幅面孔，顿了顿道：“其中一位是与我同行的，另一位我并不认识。”陶简心说这话时闭上双眼，极力避免良心的谴责，即刻后又睁开：“我的同伴，她来这里的时间不到一年，或许是在镜廊中迷路了，错以为误入什么任务区域才出此下策。花子大人，还望您谅解……”

　　虽然这话里有很多不是人话的，但陶简心毕恭毕敬的态度还是让花子在这人类日益不当人的里世界好受了很多。

　　鬼打墙完全不慌的“迷路”，抓住弱点逐个击破的“下策”？

　　鬼才信……不对，鬼都不信！

　　“时代变迁，世界也在变化。现在，人类早已是我们的朋友。放心，我不会为难朋友的。”

　　花子用极为官方的笑容回应，但她手中玩偶的惨状出卖了她的想法。

　　“只要你们恪守成规，努力工作，相信有一天……”

　　砰的一声，门几乎是被捶响的。

　　花子握住玩偶脑袋的手又紧了一分，笑脸则更加夸张“你们一定可以……”

　　紧接着，如交响乐团般的敲门声响起，霎时间整个鹤酒屋地动山摇。

　　“怎么了？”

　　“是地震了吗？”

　　“发生什么事了……”

　　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骚动声，陶简心也被这门外的波动惊的虎躯一震。

　　花子手中的玩偶像气球一样砰的一声爆掉了，这爆炸声使门外重归宁静，她对陶简心笑呵呵的接着说：“你们一定可以实现愿望，迎来美好生活。”但这笑容已经扭曲的着实不好看了。

　　花子向终于重归宁静的门外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请 进。”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门像自己有意识一样打开，门外的小人偶一窝蜂地涌进来，人潮涌退后，屋内的二人才发现白芷悬在空中还想敲门的手。

　　白芷虽然看不到，但还是感受到一丝不好的气息，于是略显尴尬地把叩门的手势换成向门内的人挥手，她嗅了嗅，边迈进门内边道：“噢，店长也在，早安。啊，搞错了，是晚安才对。”

　　“您真的很有时间观念，不愧是本店的最拿的出手的『枪手』。”花子依旧是眉眼弯弯招呼着对方和其身后的陈珂进屋，见白芷对自己在休息时间对叨扰上级的行为没有丝毫抱歉的意思。她手中本就被捏扁的玩偶脑袋因主人的再度发力掉出了一块棉花。

　　领头的小人偶极为骄傲地扬起头，冒冒失失地冲向花子，手中本属于白芷的纸伞没有递给花子，自己却先一跟头摔在了地上。伞在脱手后，立刻消失，又再次出现在白芷的手中。

　　白芷刚想把纸伞递给花子，花子却摇了摇头，道：“算了，你自己留着就是。”

　　白芷知道对方还有话没说完，于是沉默地等待下文。

　　一声叹息后，花子接着说了下去。

　　“……在新镜隙里，我们损失惨重。鹤酒屋不能再失去『枪手』了。”

　　白芷并没有听下去的兴趣，于是在对方即将展开细说时打断：“店长，镜隙的事可以日后关上门细说，让我们的游客等太久可就不好了。”

　　花子和陶简心这时才想起角落里被遗忘的陈珂，她此时正一头雾水地听着，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不禁有些惊慌。

　　对啊，花子还没有问她的选择。

　　陈珂有些局促地开口：“我……”

　　花子却摆摆手，示意她没必要接着说下去：“不用了，既然在她的努力下你没受到镜廊影响，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你可以走了。”

　　“走？”陈珂没反应过来。

　　“傻孩子，就是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花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想尽快赶走这个妨碍自己谈话的人。

　　“不，不。我不想离开。”陈珂没有什么犹豫和波澜地说出了这句话，却使花子和陶简心双双虎躯一震。

　　“陈珂！”陶简心一声喝住陈珂，她此时已经震惊的无以言表了。

　　一旁的白芷难掩笑容，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缄默地欣赏着这上演的一出好戏，陶简心知道她想说的是：我是对的，我们是一样的人。

　　陈珂不顾陶简心的劝阻，执意说了下去：

　　“我知道这个选择意味着无限的危险，但风险与收益总是并存。即使在清醒状态下，我也依然认为我的愿望值得这一生仅有一次的选择。”

　　听完陈珂的话，花子则不再注视她那面巨大的全身镜，而是转过了椅子，使自己面对这位勇敢而又莽撞的僭越者，她微笑着为这段鼓舞人心的演说鼓掌，这一次她脸上的笑意是真实的：“精彩的回答，并不逊色于上一位与你做出同样选择的朋友。”

　　花子身后的镜中涌现出一个婴儿的头，她的手触在这个玻璃造物的额头上，随后一个形似芯片的东西从婴儿的前额中飘了出来，花子把它拿在手里，对准陈珂的方向，芯片似乎明白了意思，又飘飘摇摇地落在了陈珂摊开的手心里。

　　“这是通讯器的芯片，每个人独一份。你可以去前台找二口女要通讯器，通讯器的费用由鹤酒屋垫付，等你完成第一次任务后再来支付积分票。剩下的疑问，通讯器里自带的手册和词库都有解释。就这样，你可以离开了。”花子解释完毕，便打算请小人偶送客了。

　　“请慢。”一直保持沉默的白芷终于开口，她补充上了极为致命的一点，“店长大人，我们的这位游客已经听到了鹤酒屋『枪手』业务的事，并且没有选择离开，对么？我相信您一定知道异界乐园THE系统从建立之初在各区就命令禁止『枪手』业务的存在。”

　　四周的空气突然焦灼起来，陈珂意识到了不妙。

　　陶简心开口为陈珂辩解：“只要她保证不会向外界说出去就可以，我相信她是个可信的人。”

　　白芷冷哼一声，以反驳这说法的不公正性：“我向来认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但仁慈的店长，惜才的店长，一定不会选择处理这样一位未来的好员工，对吗？”

　　花子感到有些好笑，于是问道：“那你想怎样，17号？要是如我所想，还是劝你死了这颗心，留下或离开的选择一经确认就无法反悔了，向来如此。”

　　白芷正等着她说这一句，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

　　“但现在看来，除了死人，身处局内的人也能被迫学会保守秘密。新镜隙出现，任务只多不少，本店枪手却只少不多……”

　　陶简心瞳孔放大，难以抑制的向前迈了一步：“你是说……可她连一次完整的任务记录都没有，难道就这样让她成为枪手了？这不符规定，花子大人……还请三思。”

　　没等花子给出答复，白芷又兴致勃勃地延续了这场辩论：“我倒认为，制度要给天才让路呢。”

　　她不知何时拿走了陶简心的传讯器，其上重复播放着陈珂空手劈向白芷身后的怪物，却意外召唤出了武器，救下了白芷的画面。

　　屏幕中右上角“大神观战”的金色标识和快要覆盖整个屏幕的弹幕引起了花子的注意。

　　陈珂有些不好意思地凑上前欣赏自己的英姿，却发现弹幕里大部分都是夸赞17号的内容。

　　“『不愧是17号』……『身手好敏捷』……『没有这个人捣乱17号也能杀出重围的』……啊啊啊可恶！竟然这么说我！”陈珂像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夸张地捂住眼睛退后了好几步。

　　“别看，是恶评呀。”白芷笑眯眯地补上一句。

　　陈珂莫名感觉这人瞎了之后好像脾气都更好了，究其原因肯定跟不用看见脏东西有关系。

　　三人紧张等待着结果的宣告。

　　良久后，花子叹了一口气。

　　“告诉雪女，把这位蒙受缇喀恩惠的朋友编入你们的队伍里。”

　　“为幸运女神的选择而破例，仅此一次。”

　　花子丢下这句话，便背身倒入镜中，消失不见。

　　“明智的选择。这意味着，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白芷收起黑伞，走向门口。

　　“这个形容不太恰当吧……”陈珂边埋怨边跟着走向门口，似乎没受什么冲击，还有心情同白芷诡辩。

　　“一个热锅里的蚂蚁？这个比喻更妥当。”

　　“是同伴啊同伴！喊着什么羁绊啊友谊啊就往外冲的同伴！你对比喻到底有什么执着……”

　　陶简心望着二人的背影，一时间有些愣神。

　　白芷，你是对的。你们是一样的人。

　　与白芷在里世界日夜相处的近一年时间里，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了。

　　但现在，竟然会有一个人能让讨厌麻烦的白芷设计精密的计划；能让厌恶交流的白芷主动上前替她沟通；能让近乎无人能敌的白芷如此看好……

　　陈珂，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