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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泥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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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时,雪化了。
明亦荷身上开始发出味道。先是淡淡的腥气,后来变成腐臭,招来苍蝇在茅屋里嗡嗡打转。
她的腿肿得像灌了水的皮袋,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流动、溃烂。村里人路过茅屋都绕着走,朝地上吐唾沫。
“脏病。”货郎压低声音对买针线的妇人说,“王屠户身上也烂了,他婆娘昨天吊死了。”
茅屋里的味道越来越重,连野狗都不敢靠近。明亦荷终日昏睡,偶尔清醒时,会盯着自己溃烂的身体发出嘶哑癫狂的笑。
明渡坐在门槛上,望着村里升起的炊烟。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紧紧捂着鼻子——他恨这味道,恨这茅屋,恨这村里每一个人,包括那个烂掉的女人。
雪水沿着茅檐滴落,一滴,两滴。
明亦荷的生命如风中残烛,即将燃尽,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美丽,如今只剩下灰败和浑浊的眼睛。那眼睛突然亮了一下,手用尽全力伸向虚空,“你...你来啦?”
她这是在唤他吗?明渡有些疑惑,一点一点走近。
明亦荷看清来人,眼神又蓦然暗下去,用尽最后力气,一字一顿恨声道,“都是你,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的娘明亦荷此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看着那个女人,那个生了他,又恨不得杀了他的女人,她躺在草堆上,气息微弱,溃烂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森白的骨头。
雪彻底化了,泥土变得松软,空气里那股腐臭也愈发浓重刺鼻,盖过了霉烂的稻草味。
他听不懂她含糊的呻吟,他只知道该结束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屋外,在泥地里,捡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走回茅屋,在明亦荷身边停下,举起了石头,没有犹豫,也没有愤怒,麻木地对着她的咽喉,狠狠砸了下去。
一声沉闷的、血肉与硬物撞击的异响。
明亦荷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睁着,望着破烂的屋顶。
茅屋里陷入了死寂。
小明渡扔下沾着污秽的石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弯下腰,抓住明亦荷的脚踝,开始用力地往外拖。
他在茅屋后不远处一片荒芜的斜坡上,刨开湿软的泥土。指甲翻了,指尖磨破了,混着泥和血,直到挖出一个浅坑。
他将明亦荷推进去,然后一把一把地将泥土推回,覆盖上去,压实。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坟包前,看着自己的手,沾满了泥泞和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一股奇异的感觉忽然笼罩了他。
明渡意识到他终于摆脱了这个毒妇,那些一直压在他胸口,让他喘不过气的那些恨意和怨愤好像忽然消失了,日夜折磨他的腐烂气息似乎也瞬间淡去了。
他自由了。
可是……然后呢?
他该去哪里?做什么?
寒风卷过荒坡,吹动他破烂的单衣。他站在那里,茫然无声将他吞没,那片刻的如释重负最终被无措取代。
他亲手终结了痛苦,可从此,他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除了这具肮脏的弱小躯壳之外,明渡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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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百里之外,一道白影正立于一座山谷入口。
祝温凉微微蹙着眉,看着山谷中缭绕不散的黑色雾气。春痕剑挥出,凌厉的剑气射出,瞬间将谷口浓郁的魔气驱散。
他步履从容,踏入谷中,所过之处,魔物退避,污秽消弭。
很快,谷中魔物被清扫一空。祝温凉仔细感应了片刻,确认再无魔气残留,便不欲在此地多留。他转身,准备御剑返回天行宗。
然而,就在他即将腾空而起的瞬间,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息。
很奇怪。
混杂着魔性的阴冷,却又透着一股属于生灵的纯粹。
祝温凉的身形顿住了。他循着那丝微弱的气息,改变了方向。
明渡不知道自己在那荒坡蜷缩了多久,直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他。
这脚步声很轻很稳,与周围的混乱和荒凉格格不入。
他猛地抬起头,脏污的小脸上充满警惕和恐惧。
然后,看见一人站在不远处的光晕下,逆着日光。遗世独立,挺拔如修竹,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
明渡呆呆地看着,大脑一片空白。他的目光辗转至祝温凉的脸上,几乎忘记了呼吸,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那张脸清俊至极,下颌削尖却无女气,眼尾微垂,瞳色淡如琉璃。温柔中带着几分疏离,悲悯中带着几分多情。
是仙人吗?
祝温凉也看着这个孩子。
太瘦小了,蜷在那里,破烂的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的布条挂在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伤痕。
小脸脏得看不出原本样貌,一双微微下垂的眼睛,极大极黑,盛满了深不见底的绝望。
而那股奇异的气息,正是从这个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半魔之血。
他缓缓抬起手。
明渡看到他的动作,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要杀他了吗?也好。他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这多余的生命或许早该结束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他感觉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极其轻柔地落在了他沾满草屑和泥土的头顶。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祝温凉微微弯下的腰,和他脸上那一抹浅淡的笑容。那笑容宁静温和,“小家伙,过来。”
明渡没有动作,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双含笑的眼眸。
然后,他看见那只原本落在他头顶的手,摊开在他的面前,手掌白皙修长,指节分明。
“跟我走吧。”
跟他走?去哪里?
他看着那只摊开在自己面前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嵌着泥土和血痂的小脏手。
祝温凉的笑容未变,眼神却更加温和了几分,又将手往前递了递。
风声草动鸟鸣都消失了,明渡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向他摊开的的手,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的“跟我走吧”。
他迟疑着,将自己那只脏得看不出肤色的的小手慢慢地抬了起来,轻轻搭在了他掌心。
祝温凉轻轻合拢手掌,将明渡的小手握在了掌心,然后微微用力,将明渡带了起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明渡被祝温凉带着御风而行,脚下的山川河流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象。
他的小手死死攥着祝温凉洁白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了几个脏污的手指印。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息,脚下重新感受到了坚实的触感。
“到了。”祝温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明渡瞬间忘记了呼吸。
云雾缭绕间,无数亭台楼阁依山而建,气势恢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的清香,远处仙鹤清唳,偶尔走过的身影皆是衣袂飘飘,气质出尘。
这里就是仙人住的地方吗?
祝温凉带他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山峰,在山峰一处向阳坡地上停下。这里有几间雅致的竹屋,围成一个小院,院中有一方石桌,几个石凳。
祝温凉推开其中一间竹屋的门,侧身对明渡道,“你便住这里罢。”
屋子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空着的木制衣柜,一切都干净整齐。
窗户上糊着洁白的窗纸,透进柔和的光线,地面是坚实的木板,没有一丝泥土和裂缝,屋顶是完好的,绝不会有雨水漏下来。
祝温凉走到床边,指了指上面叠放着的被褥,“这被褥是新的,白日里刚晒过,你且用着。”
“你先歇息,熟悉一下。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咔哒”一声轻响,屋子里安静下来。
明渡挪到床边,想要触碰一下那看起来无比柔软的被子,那被子就像一团云朵。
他低头看着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垢,再看看那洁白干净的被褥,犹豫了很久,最终他侧身坐在了床沿的角落里,尽量不让自己身上的污秽沾染到床铺。
窗外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清脆的鸟鸣声,偶尔远远传来的谈笑声。
“吱呀——”
门被轻轻推开,祝温凉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放在桌上,托盘上面是一个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漆黑液体,一股混合着焦糊与草药苦涩的气味弥漫开来。
“喝了它,暖暖身子。”祝温凉将碗推到他面前。
明渡警惕地看着那碗黑色的东西,又看看祝温凉。在他的认知里,食物要么是馊的,要么是带着脏的,要么就是别人丢来带着侮辱的残羹冷炙。
这样一碗东西让他本能地不安,他不敢接,大眼睛充满戒备。
祝温凉没有催促,只是笑了笑,“那个...是我最近研究出来的汤,有祛乏补气之效。”
然后他转过身,走到窗边,假装整理书架上的几卷竹简。
屋子里很安静,明渡的视线在祝温凉背影和眼前那碗黑色液体之间来回移动,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的确很饿,那碗东西散发出的热气带着一种他无法抗拒的诱惑。他咽了口唾沫,挣扎许久,终于慢慢伸出手,捧起了那只陶碗,小心啜饮了一口。
味道很怪,极其苦涩,带着明显的焦糊味,他低下头一口接着一口,将整碗黑色汤汁喝得一滴不剩,烧灼般的饥饿感也奇迹般消失了。
那股暖意一路流淌,流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