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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醉翁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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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坊街,琴州城内至繁华处,商楼林立,熙来攘往。
管临平日甚少在外饮食,原也不知哪个是那燕榭楼,本还想沿路打听,不料刚到此街就远远望到一处显不寻常,里外围了几层寻看热闹的过客,冲近一看招牌果不其然。
这是殴成甚么景象了?
管临侧身挤进人群,几乎做好了帮收尸的心理准备。却一眼正见那迟阶,稳稳端坐于一酒桌旁,四肢俱在,衣衫完好,面容无伤。桌对面正是四五个着官服的官兵,为首一个坐于凳上,长得是面圆耳大,狞髯张目,左脸横有一道旧疤,看上去甚为可怖。
只见这疤脸端起面前一小酒盅,一饮而尽,立其身后的几个官兵声声称好。疤脸倒转空酒盅道:“如此小气拼法,几时能拼个胜负!”
对面那迟阶只笑,伸手邀道:“官爷海量,请上凳。”
疤脸一脸不忿,朝前走来。桌前空地不知为何,有三四条长板凳直直拼成一条排开,疤脸掀袍提腿,跃上那板凳,沿凳行起。
管临初至不明所以,便听旁人七嘴八舌,方大致弄清前因——
原来今日这几个官兵来燕榭楼饮酒,不知有何喜事,进门来只豪喊一声:“店家,今日高兴,只管上你们最烈的酒来,与哥几个尽兴。”
这本不过是酒客最常见的开场白,那店小二却十分走心,想起店中藏有一批上等贡酒,老板交待此酒极烈,寻常食客莫轻易与之,岂不正正对此客胃口,于是边倒茶边荐道:“官爷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新到一批胡地精酿的贡酒,唤作‘信马归’,此酒烈度,堪称以一当十,官爷若好烈的,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官兵们却不屑:“胡子酿的酒……能有什么喝头?”
小二继续:“这‘信马归’非同寻常,现下可是炎京中识货酒客们最得意的酒,想喝都得预订还不知订不订得上呢。在琴州嘛,那可就是咱燕榭楼贵客专供了,嘿嘿。您瞧着——”
小二一指,柜台后架上几个皮制酒袋映入眼帘,那酒袋花里胡哨,缝工倒颇精致,个个只比巴掌方寸大些有限。不看还好,一见此酒,官兵几乎个个笑跌:
“这他妈也叫酒?”
“我汉人饮酒以坛论,胡子喝酒原是用香囊吗,哈哈哈哈……”
“前日李捕头也被刘老四唬喝过一次什么胡酒,淡出鸟来,喝到他骂娘,每想起还要抽那厮。”
“少把老子当三岁小孩唬弄,赶快上几坛姬岭香是正经。”
那小二积极讨了个没趣,只乖乖去搬姬岭香,却不料转身间,突听得旁边一个声音悠悠传来:“狗眼不识太行山。”
那为首疤脸官兵怒向声源,只见两个半大小公子坐于旁桌,稍长一个旋袄佩剑的,正不怕死地直直盯着他。疤脸沉声:“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知天高地厚,狗眼不识太行山。”
那疤脸片刻不能忍,一句不多言,抄手就将桌上茶壶掷将过去。佩剑小子举剑鞘一挡,茶壶应声而碎,泼溅狼藉。幸而旁边那更小的公子眼疾身快,当即弹出三步,避开了飞溅,顺势消失于门外。
佩剑小子缓缓用剑扫了扫桌上的茶壶碎片,慢悠悠道:“要打等下打也不迟,但这酒上的道理,本该以酒见分晓。”
“哪里来的酒上道理?你他妈谁?”那疤脸官兵见这小子在敌众我寡不利形势下如此镇定嚣张,既气愤不已,又偷生一丝忌惮,倒不是忌其身手还可,而是他日日当差接触三教九流,深知这世道里狗仗人势的熊孩子最是不少,又听他外乡口音,猜不透何等来头。
“你道这‘香囊装的’酒是‘淡出鸟来’?”佩剑小子道,“只怕你三袋‘信马归’下肚,慢说鸟浓鸟淡,便是连自己的鸟都不知天上地下了。”
“放屁!”说到酒,疤脸可就全天下不服了,“我看是你这乳臭未干的没见过世面,就这烂酒,莫说三袋,就十袋,百袋,喝到店家见底,老子眼睛不眨一下。”
如此往来对骂,双方争执不下,决定当场拼酒以试“信马归”酒力。规则由那小子制订,每人一盅一轮,每轮饮后上长凳行走以示行动如常。三袋约为七盅,小子断定,只七盅之内必见分晓,七轮过后官爷只要仍能直立,便算己输。
赌注则由官兵定,输者包付本席自不用说。疤脸要教这外乡小子知道本地姬岭香的厉害,漫天开口道谁输了就送上对方八十八坛姬岭香,酒上的赌,自然要用酒来“叭叭”打脸。
——及至管临到此,双方已比过两三轮。眼见迟阶神智肉身皆尚好,场面又如此众目睽睽,管临想想不便此时贸然上前,先混在人群里,静观其变。
那疤脸正饮后行于凳上,因不小心踏在一节末端,此凳当即翘起,幸而他身形虽敦阔,动作还算敏捷,及时调整向前踩稳,才不至于被带翻。有惊无险下得凳来,疤脸甚是不快:
“比酒便比酒,踩你娘的凳子!”疤脸有些后悔任这小子乱定规则,张牙舞爪引来这许多人围观,“老子酒后别说踩凳,就是取几个人性命也不在话下。”
“哦?”迟阶仰头饮下此轮,面色如常,眼神却寒光一束向疤脸刺来,“你酒后杀过人?”
那疤脸顿觉哪里不对,酒后杀人听起来似乎并不怎么清醒威风,况自己又明晃晃穿着官服,因又找补道:“不过是差中禁酒,不然老子酒后更见神威!乱军阵中长驱直入,单枪匹马直取上将首级…”边说边眯起眼,陶醉一如自己已信。
“差中禁酒,呵!”迟阶撂盅起身,一跃上凳,只见其微微轻点几步,倏而旋身前冲,袄扬裳转,眨眼已调转身向将将立定在长凳末端。
“小公子好身手。”围观有人喝彩。
迟阶定在凳上纹丝不动,立眼看那疤脸:“禁酒?这塔坊街上夜夜灯火达旦的那几家酒肆勾栏,每晚有多少本当值夜的武官买醉狂欢?前些日晨间城西失火,那镇寨官值上横找不到一个清醒来使的,可又是你等同僚?”迟阶下凳,“好个差中禁酒!”
疤脸心中略惊,这小子扯七扯八知道得倒不少,幸而今日是下差才来,不然反教他嚷出个把柄。他一口将新一盅闷掉,口中仍不服道:“禁酒令我等虽不违背,但不是我说,本来也不过是官中多虑,男儿大丈夫,区区几杯酒只当水饮罢了,哪个没用的还能被它拿住!”
迟阶冷笑:“这我倒与官爷所见略同。能被酒拿住的心性,怕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心性。官爷是哪种,倒是即刻见分晓。”
“是什么心性,今日就让你好好见见。”
疤脸边说着边按规上凳,不料此轮出师不利,明明对准凳腿上方结实处踏去,脚却鬼使神差落在边缘,整凳翘起踩空,余腿亦支将不住,原地一个踉跄。幸而支撑未倒,脱口一句“他妈的”,复又踏去,飘忽忽上得凳来,自我惊觉竟比前几回更为身姿轻盈,及至走到末端总算安稳跳下,却又分外庆幸,大喝一声:“休想拿住老子!”
见他如此勉强,人群中已颇有议论声。管临也心中暗忖,连那疤脸都已露醉相,想不到迟阶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酒量,此赌看来倒似有胜算。
然而堂中迟阶本人却毫不见得意之色,他目光一路追随疤脸回到桌前,见他脚上拖泥带水走得跌跌撞撞,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厌弃与失望,只听他隐隐一叹,指着小二手中那酒袋道:
“你道这‘信马归’,是因何出名?”
那疤脸目光有些呆滞,不假思索,粗声回道:“什么?”
迟阶严肃道来:“寻常兵士,纵是平日再训练有素,真上得战场杀人见血也难免心智大乱,准性有失。因而那胡人军队发明此训法,不仅不禁酒,倒反其道行之,以最烈之酒先乱其本性,再加以酷烈训练,铸其心性紊乱下仍保肢体依所训本能。今胡兵能豪饮数袋‘信马归’后仍有百步穿杨之准,而你等?”目光一个个扫过对面众兵,“几盅下肚,一排土板凳尚踩不稳,巡夜当差烂醉如泥,直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笑话!”
迟阶怒拍酒杯于桌上,面色冷峻如结冰霜。远观管临只觉,这绝不是那个嬉皮笑脸的烤鱼少年,竟是他孪生兄弟还更可信些。
那疤脸已晕头转向不明其言,只含糊回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身后的几个帮阵同伴却是清醒,一个闻之不忿,出头顶道:“你这小子到底哪里冒出来的,怎么句句替胡子乱吹,长他族志气?”
不提还好,经这一提,大家才留意到这小公子褐发高鼻,琥珀色瞳仁,又穿得个怪模怪样,倒真真有几分胡相!
一时议论四起,那群官兵更如捉住要害般,骂声此起彼伏:
“哪里来的小胡巴子,满嘴胡话喷粪……”
“跑我大琴州来撒泼撒野,不怕教人打断腿……”
“没开化的野东西,今日就让你好好领教你汉人爷爷的厉害……”
迟阶不惊慌亦不辩解,只又持起酒杯,示意新轮继续:“说了,各位官爷要打请先排队,待我比过这轮酒局,再挨个领教诸爷本事不迟。”
凳上疤脸恍恍惚惚,倒是这句听得最分明,应声举杯回应道:“酒局,继续!……归!”
“继续,继续。”围观人群也纷纷跟着起哄,一部分盼睹输者大醉出丑,一部分想等到小胡子挨揍,剩下的那部分爱看一切热闹。
全场唯一迟疑的,却是那全程执酒袋给双方斟酒的店小二——谁能想到,此时此刻,最不想倒酒的竟是他呢。
原来这店小二心中另有一副算盘:店中论平常酒如姬岭香,市价不过一斤十文,故两方打赌之初,便各拍一百文于桌上压底,想是绰绰有余。然这信马归为上等贡酒,精酿浓醇价亦不菲,原是小酌用法,这小客官倒是懂行知道论盅喝,这可单单一袋便要八十文,那点压底钱哪里够撑上几轮?
按说酒店食肆先食后付天经地义,但今日不巧,老板因事外出,堂前只他临时全权应付,原只是一时起意推销,万万没想到竟引出这么大一阵仗。此赌若那官兵输了也罢,至少有同伙托底,再不济记账也有名有证,来日有处可讨。万一是这不知底细的小胡子输了,他一人倒地,我一筹莫展,两桌酒饭皆打水漂,老板若怪,实赔不起!
因而眼下里三层外三层被围观,虽是百年难遇的宣传良机,那小二却仍不敢踏冒此险,被催促将开第五袋之际,不得不扫兴暗示:“客官莫急,莫急……这信马归啊……原是精斟慢品的酒种,这酒价么也是,呃……莫若就此给爷们改换姬岭香,大坛比拼,更显豪气!”
“少废话,”官兵们这回还不要了,“说比信马归就比信马归,再贵又如何?常日来你这燕榭楼,爷爷们几时短过你酒钱?”
“那是,那是。”小二连忙陪笑,心下只叫苦。
这边迟阶又岂会不知他为何意,当即便要摸银拍出。
表情沉着如常,随手潇洒摸来,袖兜,荷包,钱袋,褡裢……上上下下几度摸索,半晌……愣是没掏出一个子儿来。
连远远管临都看出来了,他迟阶,此刻。
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