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青狐录》明月倾

90、蜃境

　　深夜的贡院主殿，萧邈召集了众人。

　　对于虞青的办法，叶九第一时间表示了反对。

　　“神鬼之事，高深莫测，就算有万全的把握，也不能轻易尝试，何况这种危险的方法。”叶九不仅反对，还劝说萧邈：“殿下向来稳重，怎么忽然行此险招？”

　　“其实也不算什么险招啦。”虞青连忙保证：“只要遵守我说的规则，就不会出事的。”

　　“那要是不小心触犯了规则呢？”叶九反问。

　　虞青嘿嘿笑了几声，不接话了。她其实鬼主意也多，骗起人来也厉害，道：“你不记得了，之前黄道人扮刺客，从升仙殿盗走金针的时候，就用蜃制造过幻象。这东西就跟镜子一样，是现实的倒影，我们进入倒影中，重现案发时的状况，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就算出现意外，也是跑得掉的。”

　　“那倒影中会出现凶手吗？”叶璟问道。

　　“最好的状况，当然是直接在倒影中看到凶手是谁，如果凶手是人或者猛兽的话，肯定是会出现在倒影中的。”虞青道：“但如果是别的东西，比如神鬼魂魄之类的，本身就是影子一样的东西，影子怎么还会有影子呢？就看不到了，但这样的东西反而特别容易被蜃影吸引，可能会直接出现在幻象中，参与进来……”

　　她说得隐晦，但叶九倒吸一口凉气，众人也都猜到了“参与进来”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如果贡院的命案是真有鬼的话，鬼会直接出现在幻象中，和我们共处一室？”叶璟直接挑明了。

　　“所以我说遵守规则就没事嘛。”虞青试图说服众人：“规则很简单的，就三点，很好记的。”

　　“哪三点？”

　　“第一点，如果幻象中有人叫你的名字，不要回头。第二点，我会给你们每个人一支蜡烛，是文庙请来的，这是贡院没有的东西，也是幻象中没有的，相当于连接幻象和现实的线，无论什么时候，不要熄灭这支蜡烛。第三点，如果蜡烛熄灭的话，也不要怕，直接往雾中跑，这个雾是可以迷惑那东西的，你们一直跑，找到主殿，躲进去，等到天亮再出来，也就没事了。”

　　虞青说完，她自己是没觉得有什么，但众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了。有胆小的，像叶九身边的庆哥儿，直接跳了起来。

　　“这哪是规则，明明是送死，咱们可不玩这个。”他朝着萧邈道：“殿下，先说好，咱爹是奉圣旨来帮殿下查案来的，这种事可不能乱玩……”

　　“你们弄玉使不是整天跟这个打交道，怕什么。”虞青激他们：“我现在法力全失都不怕，你们真没出息，还弄玉使呢。”

　　“该验尸咱们验了，该查物证也查了，殿下要查春闱试卷，东宫都没有一句怨言。只要是朝廷法度允许的，我们一定配合。但殿下这个主意，奴婢可就配合不了了。”叶九淡淡道。

　　萧邈一直没说话，看他们争执，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观察，到这时候，才冷冷说话。

　　“正是因为查过春闱试卷，才用这方法的。验尸，物证，全部是死局，动机也说不通，七个人的文章都很一般，要是为了操纵春闱，要杀的也不是这七个人。你我都是为了破案才聚在这里，如今这是破案唯一的办法，我也不强求各位配合。受害者有七个，蜃影中进去七个人就行了，我是一个……”

　　“我我我，我是出主意的人，自然也算一个。”虞青难得不怕死，但三句话就破功：“不过我得和萧邈待一起，万一出事，他还能救我。”

　　“我算一个。”计修鸿道。

　　“我也可以去一个。”方子溪也不怕死，罗骥今天不当班，自然也道：“我也去一个。”

　　眼看已经有五个人，萧邈再叫两个侍卫就能凑齐了，叶九竟然道：“既然殿下都亲自去，奴婢也只能奉陪了。”

　　能在御前供奉的内侍，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眼光，胆量，心性，无一不是人中龙凤。这样电光火石间，已经够他把利弊权衡清楚，不顾危险，直接出言占住一个位置。

　　蜃造成的幻象，他没有进去过，但这一番话下来，已经能猜出大概，知道只有身在其中的七个人才能看到真相。萧邈贵为皇子也亲自进去，他怕什么舍命陪君子？要是留在外面，东宫就失去了最关键的视角。

　　而叶璟竟然也敢赌。

　　“那我也只好当第七个人了。”他道。

　　叶九都有点惊讶，叶璟可是如今叶家最出色的子弟，养尊处优惯了，竟然也敢以身犯险。不由得出言讽刺道：“叶大人还是三思吧，不要以身犯险，派个书童也是一样的。千金之躯，比不得我们……”

　　这话也是故意气人，书童就算是心腹，但转述和亲眼所见怎能一样？萧邈都亲自进去，也是这道理。

　　“我是千金之躯，叶九公公难道是贱命一条？”叶璟硬气得很：“各为其主罢了，叶九公公请吧。”

　　此时已经是夜深，众人都聚集在主殿。萧邈正吩咐曹升朱勇等人：“你们进去，就按当晚的顺序巡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要节外生枝。”

　　虞青朝瑶环使个眼色，瑶环知道她意思，往殿后走了。果然没过一会儿，郑生就出来了。见萧邈正给众人分派任务，对他道：“郑相公就待在西三乙的号房里，就跟命案发生当晚一样就行了。”

　　虞青知道萧邈要的其实不是他，而是他的娘子洛娘，准确来说，其实要的是那场大雾。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虞青从袖中放出小白，小白在书案上转了一圈，本来还拖拖拉拉不肯听话，被虞青催促两下，终于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块大贝壳来，那贝壳五光十色，光是看着就让人有点晕晕沉沉。

　　“这是黄岛人用过一次的蜃镜，又被小白吃了这么久，虽然还没消化，但坚持不了多久，大概是一炷香的时间。”虞青挨个分发蜡烛，她法力不在，连真火也点不着了，还是洛娘在人群后帮的忙，嘱咐众人道：“记得我说的三点，被人叫名字不要应，不要让蜡烛熄灭了，如果熄灭了，就朝雾中跑，在主殿里躲到天亮。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慌乱，知道吗？”

　　毕竟是从来没试过的事，又和神鬼有关，众人都神色凝重。手执蜡烛，萧邈安排每人的去处：“计修鸿，你去东十丙，叶九公公去东三甲……”

　　“我们俩去西院吧，你去西三丙，刚好西三丙死得最没道理，又在郑生隔壁。”虞青道：“你可要记得我在西九丁，我现在可是没法力的，你要保护我才行。”

　　其实她这话不是说给萧邈的，是说给洛娘的。

　　蜃境一展开，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水光，又仿佛是水中的倒影。萧邈一马当先，举着蜡烛进去，众人也各自去各自的号房，听见更次打了三声，三更正是那一晚出现异常的时候。

　　虞青走进西九丁的号房，将门关上，窄窄的号房里，只容得下一个人平躺着。她听着外面打更的声音，看见乳白色的雾气弥漫开来，知道是洛娘放出来的雾。

　　如果一切都和那晚一样的话，这样的雾气其实是个信号。

　　那东西要来了。

　　-

　　方子溪所在的南院号房，只有一间号房是出了命案的，就是南五甲，他进了号房，将蜡烛放在桌上，环视一下周围，自己也觉得有点讽刺——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在春闱的号房里住一次。

　　雾气涌进来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想到曹升他们的供词，才放下心来。

　　真是自己吓自己。

　　一炷香的时间在蜃境中也不知道要多久，山海经上似乎记载过蜃这种东西，也有传说，沙漠中的旅人会被海市蜃楼欺骗，死在毫无希望的跋涉中。他靠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思考着。

　　那东西进来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抓起了桌上的蜡烛。

　　叶璟自诩读书人，整天把子不语怪力乱神挂在嘴边，其实真正的读书人是方子溪，大儒方其慎就这一个独子，说句狂话，当年方子溪读书的时候，叶璟还不知道在哪呢。大周朝的文脉，先在江南，是江南王谢林方一场大难之后，才有老叶相的文坛领袖。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轮到陈溪山了。

　　方子溪也是有点读书人的傲气在身上的，见那黑影飘进来，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起身避让，站在一旁，观察那黑影。

　　像是一团雾气，凝聚成个人形的模样，边缘还在不断逸散出黑雾，但俨然是个人的样子，连一举一动也像人，不像鬼怪，而是像个普通的应考书生一样，在号房里来回踱步，嘴里吟诵有声。

　　“……王者何贵，应当以‘贵天’破题，对，齐桓公问管仲，是治国策，君人者，以百姓为天。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非之则危，背之则……则什么来着……”

　　那黑影似乎卡住了，背不通，渐渐急躁起来，用手敲打着脑袋，越敲越用力，仍然背不出来，越来越急，索性用头抵着墙壁，敲起来。要是换了个人，也许撞得血肉模糊了。

　　方子溪想起来，南五丁号房的考生魏英卓，似乎是淹死的，死时还有头风发作的症状。这也是萧邈为什么最终选用神鬼之说的缘故——能在落了锁的号房内淹死，肺中还有水，实在不像是人间的死法。

　　淹死跟做卷子有什么关系呢？而且这人念的，也不是这一科的试卷。

　　方子溪看着黑影在那奋笔疾书，并不害怕，只是心中疑惑重重，眼看一炷香时间将要过去，他满以为查不到别的线索了，那黑影却忽然抬起了头，朝着方子溪这边望了过来。

　　黑影是模糊一团，没有眼耳口鼻，方子溪却心头一紧。

　　他觉得，黑影似乎看见了自己。

　　他本能地握紧了手中蜡烛，蜡烛火焰也应景地忽然腾高，剧烈燃烧起来，方子溪汗毛倒竖，本能地握紧了蜡烛，连蜡油滴在手上都没察觉。眼看黑影朝他走了过来，他连忙一个转身躲过，推开了号房的门。

　　外面是浓厚的白雾，他有瞬间的迟疑，就在这短暂的瞬间，黑影直接朝他伸出了手，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

　　方子溪直接跨出号房，那手和他的肩膀擦身而过，有一股寒意从他背上升了起来，他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轻声唤道：“方弘远……”

　　弘远是他的字，已经许多年没人喊过。

　　雾气扑面而来，他像一头扎进了水中，无数过往画面从眼前掠过，幼年长大的老宅，方家那时候是江南有名的大族，族中人丁兴旺，兄弟姊妹无数，老宅的大花园，郎朗的读书声，父亲严肃的面孔，跟着父亲上京，宫中夜宴，龙椅上模糊而尊贵的身影，那场变故，抄家，灭族，族中同辈惨厉的哭声，几个叔父抄家当场就被杖杀，兵荒马乱，满地都是散落的书卷，温热的鲜血……

　　“弘远，弘远……”是父亲的声音在唤他，浓雾的尽头，母亲招着手，幼时的玩伴，都在花园中玩着竹马，他们在等着他，只要走过去，就能回到那时候，与他们团圆……

　　不要答应！虞青的声音如同银针刺破了梦境，他心神一凛，不管背后呼唤的声音，也不敢回头看一眼号房内的景象，举着蜡烛，一头扎进了浓雾中。

　　蜡烛的火焰摇曳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熄灭，饶是他从来不信鬼神，也觉得身上的冷汗一层层地往外涌，浓雾中辨不清东西南北，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凭借记忆奔逃，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吓了一跳。

　　雕花的门窗，在浓雾中沉寂着，他放下心来。

　　这是主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