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归云去》磨叨叨石

20、风起雪程

　　那晚的风雪铺天盖地，月亮隐于云层，密不漏光。劲风呼呼入耳，打得人生疼。小昌鹤看着那个愈远的背影追了出去，院子的积雪到能覆没他双腿，终究还是没能赶得上。
　　那天正是冬至。
　　原来冬至是要吃饺子的，他都快忘了。
　　食膳堂是负责门中弟子饮食的地方，由六个小堂组成，也是根据六位长老所划分，跟修炼场的规矩也是一样的。这时候座下子少的优势就出来了，盛饭不用排队，堂食也不怕没位置。
　　后厨专门安排得有几个小灶，若是有弟子吃不习惯的，可以按照自己的口味自己做。
　　程衢拉着一行人扛着一大袋子抢到了一个小灶。程衢并非辛玄座下，本来不应该和楚昌鹤他们在一起，但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多了这么个陌生面孔，也没人有那闲心管哪个长老座下的弟子是否跑错了地方。
　　程衢将东西放到灶上，叹道：“还真不容易。对了，刚刚在路上听你们说明天要去斛灵峰？”
　　本来打算择日不如撞日，但是今天冬至，程衢拉着他们来包饺子，于是楚昌鹤就把出发的日子推到了明天。
　　楚昌鹤道：“嗯，早日出发早日回。”
　　程衢若有所思道：“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最近师傅没有给我安排什么任务，好久没有活动活动筋骨了，说不定这次下山还能降住几个妖魔呢。”
　　阿莛一脸乐意：“真的吗？那可又热闹了几分！”
　　楚昌鹤点点头：“你若是不嫌舟车劳顿辛苦就好。”
　　窗外的天色渐暗下来，寒风争相见缝挤进屋内，带着点细雪，陡然生起冷意。
　　四人系上臂绳将袖子绑着剁馅和面。之后阿莛分面团，程衢擀面皮，楚昌鹤和沈栩篱两人包馅。程衢瞥了一眼周围的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我还以为你们没人会包，还想着给你们露一手呢。”手里的动作不见停。
　　楚昌鹤手里也一直给皮儿里送馅，缓声道：“小时候跟我爹学过。”他手上动作停了片刻，似是陷入了回忆，“好久没包，都有点生疏了。”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了，其实他没包过，只是跟着记忆里的那双手学的。
　　沈栩篱也道：“我娘也教过我们几个兄妹，擀皮不成但包饺子还是能上场面的。”
　　阿莛在一旁乖乖地听着，揪着小面团，也不说话。好像四个人里面就自己一个人没有爹也没有娘，怎么说呢？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如果自己爹娘都在的话，是不是也会和他们的爹娘一样教自己包饺子？
　　程衢看着灶上满满的四盘，颇为满意道：“好啦好啦，我来下锅掌火候，今天一定给你们露一手。你们找个位置坐着去。”
　　其他三人也不争，任程衢发挥。楚昌鹤从旁侧的水缸里拿起木瓢舀水，正欲冲去手上的白面。沈栩篱就在他身侧，偏头看向他时，却见到那脸上多了一道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将面粉蹭上去了。
　　沈栩篱勾唇静静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提醒道：“师兄，你脸上有面粉。”
　　“啊？哪儿呢？”楚昌鹤闻言有些茫然，抬手用袖子胡乱擦拭一番，结果擦半天还是有。
　　沈栩篱似是看不下去了，便伸手用大拇指拭掉。楚昌鹤还没反应过来，沈栩篱的手就直接碰到脸了，又是一抖。沈栩篱见他这熟悉的反应，挑眉问道：“师兄又被风吹了？”
　　楚昌鹤有些无奈，偏过头道：“嗯……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沈栩篱就这样笑着，也不说话，收手将窗户关严实了。转过来看着楚昌鹤的脸突然愣住了，随即侧头低笑起来，最后不好意思道：“那个，师兄抱歉。我忘了还没洗手，手上的面粉蹭到你脸上去了……”
　　本来的一道白变成了一片白，楚昌鹤更茫然了。
　　“……啊？那我把整张脸都洗洗吧。”楚昌鹤也不恼，先湿了手，再一个劲往脸上抹去，又打了个寒颤，这次确实是因为太冷了。冬天的水是刺骨的寒凉，忽的沾到脸上怎么也有些不适应。
　　楚昌鹤抹完道：“好啦，走吧栩篱，去看看阿莛在哪儿坐着的。”刚刚他们洗手的功夫，阿莛已经出去找位置坐着了。沈栩篱也赶紧洗了手跟了出去。
　　没过多久，楚昌鹤和沈栩篱两人看着程衢煮得皮翻肉露的饺子一阵沉默。
　　程衢假装不在意道：“咳咳，煮得有点久了。虽然面相不怎么样，但还是能吃的。”
　　阿莛连自己做的饭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对于程衢煮的这几盘露馅饺子自然也觉得很正常。他拿着筷子戳了戳露出来的馅，道：“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正如程衢所说，虽然卖相不好，但好歹能下口，较之于阿莛做的饭菜那真是太可口了。
　　离散之时，程衢定了明日的卯时五刻来找他们。
　　“师兄。”沈栩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正欲进门的楚昌鹤。
　　楚昌鹤顿住身形，手还搭在刚推开的房间门环上，他侧过头，目光落到沈栩篱身上：“嗯？”
　　“冬至快乐！”
　　楚昌鹤怔愣良久，他以为沈栩篱要问他些什么关于取法器之事，却不料是这么简单而又意外的一句祝福。
　　他看见沈栩篱脸上的笑，似乎还有期待的神色，便也不知觉勾唇，笑着回应了他。
　　“你也是，冬至快乐！”
　　寒冬的白天总是来得晚一些，天地间似是笼罩着一层薄纱。
　　下了一夜的雪停在了天还未亮的清晨，积雪铺地，眼底未尽的黑天雾光里，浮着连片的净白。今天似乎又比昨天冷，楚昌鹤一打开房间门就被一股寒风击中，只听见啸风在耳边呼呼地叫着，于是他将身上的斗篷向胸口拢了拢，似乎不裹紧点就会被风吹跑似的。
　　刚踏出门便发现，隔壁屋子是亮着的。
　　楚昌鹤心想既然已经燃起了蜡烛，那沈栩篱应该已经醒了，于是先敲了敲隔壁屋门。
　　开门之人身着云水青衣，一根霁青色水纹带缠在腰间。青丝半绾，一半用白玉簪立于顶，另一半自然披散于身后。
　　楚昌鹤怔愣看着眼前这个翩翩公子，竟忘了开口。
　　沈栩篱双手扶着门，维持着刚刚开门的姿势，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却不说话。沈栩篱也不知该作何，他若是直接对上楚昌鹤的眼睛，便总是会想到一些其他的事去。
　　片刻后腾出一只手在楚昌鹤面前晃了晃，问道：“师兄这是怎么了？怎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楚昌鹤这才回过神来，正色道：“没……我就是看你穿得太少了。”他慢声道：“天气越来越冷了，该多添点衣服，怎的不把斗篷披上？”
　　沈栩篱回道：“我来的时候没拿那么多东西，斗篷一件也没带。”
　　楚昌鹤微微皱眉，随即解下了自己的斗篷，双手越身一甩，搭在沈栩篱身上，那件斗篷是他昨天穿的那件白锦云天斗篷。
　　“我等会儿再回房拿一件，这件你披上，穿这么少可不行。”
　　沈栩篱不语，任由楚昌鹤给自己系上。
　　“还有，”楚昌鹤顿了片刻，“今天这身甚是好看，我觉得这件斗篷与你这一身甚搭。”不等沈栩篱开口便转头回了房间，一回到屋子里感觉整张脸都有点烫，或许因为之前很少夸别人，也很少把心里话说出来。
　　隔壁门口的沈栩篱刚刚听他说完之后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低头笑了笑。
　　最后楚昌鹤披了一件淡蓝色的素斗篷出来，沈栩篱见了，扬唇道：“师兄这一身也甚是好看。”
　　楚昌鹤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栩篱可别取笑我了。穿上感觉暖和点没。”
　　“嗯。”沈栩篱点点头。他是真的感觉身上暖和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连心都开始暖和起来了。紧接着又一脸认真说道：“我没有取笑师兄，我说的是真的。”
　　楚昌鹤心想，这孩子怎么还较起劲来了，便哄孩子似的道：“好，师兄知道了是真的。”
　　刚好卯时五刻，程衢便踏着雪来了。
　　天气寒冷，好些弟子无法承受御剑时的寒风，于是长仙门在立冬之后，有安排专门的马车送弟子下山。只要需乘的弟子，向门中通报一声即可乘坐。
　　四人里面有两个人都不会御剑之术，便也只能乘车而行。楚昌鹤算过，若是加快脚程，往返需得花费七日时间。
　　沈栩篱先上了马车，楚昌鹤紧跟着也准备上去，刚抬脚便看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沈栩篱掌心朝上伸到他身前，示意让他借力上来。
　　楚昌鹤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握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撑着向上一跃，也上了去。后面程衢和阿莛也紧接着上来了。
　　也不知是太紧张了还是太激动了，阿莛昨晚一夜未眠。现在他正顶着个黑眼圈靠在一旁，准备好好补补瞌睡。
　　“我出去驾车。”楚昌鹤起身说道。
　　程衢道：“我去吧，正好在外面看看雪景。”还不等楚昌鹤答应，阿莛却急了，急忙抱住他的手臂，道：“不行，我要睡觉了，程师兄你给我讲故事吧。”也不知为何，阿莛总喜欢粘着他。楚昌鹤甚至有时候怀疑这孩子到底是自己捡回来的还是程衢捡回来的了。
　　程衢有些为难，正准备劝阿莛的时候，楚昌鹤拢紧了斗篷，笑道：“还是我去吧，你就留在这儿陪他吧。”话落便掀开帘子弯着腰出去了。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在被雪覆盖的路上轧出两道约一寸深的印子，道路两旁堆满白色的树干慢慢往后退去。
　　马车刚起步不久，又出来了一人。楚昌鹤揣着双手，缩成一团。见是沈栩篱，便向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了个位置，沈栩篱见状也坐了下来。
　　楚昌鹤侧头看着他，问道：“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冷，还是进去坐着吧。”
　　“外面这么冷，出来陪你。”沈栩篱漫不经心回道。
　　楚昌鹤闻言愣神片刻，很快又回过神来，收回视线放到山道上，轻言道：“那便多谢栩篱了。”犹豫须臾，又道：“要是受不住了就进去吧。”
　　“嗯。”不会受不住的。
　　“阿莛睡着了？”
　　沈栩篱回道：“嗯。靠在亦秋兄身上睡着了，刚睡过去没多久。”
　　楚昌鹤轻笑着摇摇头，似是无奈。
　　门中所有的马车只负责弟子的上下山，到了山脚下，四人便换了一辆新租的马车。
　　这次阿莛醒了，程衢便出去驾车了，阿莛也屁颠屁颠跟着出去。马车里的楚昌鹤对着手哈了口气，随后搓了搓冻红的双手，道：“马车里确实要暖和得多。”
　　不知想到了什么，楚昌鹤停下动作，随即撩帘往外眺。入眼的只有未化积雪的和寥寥人烟，街摊不似往常多，行人往来都裹着厚厚的衣服，没有看见他要找到东西。
　　他放下帘子敛眸回身，发现沈栩篱正看着他。
　　“怎么了栩篱？”
　　沈栩篱别开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师兄，你是不是很怕冷？”
　　他发现，这一路上，楚昌鹤都是缩着的。这个人很怕将无遮盖的部位袒露在风雪之中，例如手和脖子。他甚至在想，若不是要辨路，楚昌鹤恐怕得将脸也埋着。
　　“嗯？”楚昌鹤没想到他突然会问这个，思索片刻答道：“其实也还好，怕倒不是很怕。只是……”只是真要冷起来，他自己是受不住的。
　　沈栩篱一直在等他“只是”后面的内容，不过楚昌鹤沉默良久，最后只道：“罢了，不说了。”
　　沈栩篱明白他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也没再多问。
　　到了晚上，四人在路过的镇上找了个客栈住下了。这次客房没那么紧张，所以四人吃过晚饭后各要了一间房。
　　客栈退房的房客不一，住店的时间上也有参差，所以四个人是打乱了住着的。楚昌鹤和沈栩篱住在二楼，两间客房恰巧是连着的。而程衢和阿莛则在一楼的两间客房，中间还隔着一间其他人的。
　　月光散乱斜在楼影之上，将未消的积雪照得透亮。冷风呼嚎，行人寥寥，珠光银灯便是最热闹之景。
　　楚昌鹤取掉叉竿放下窗户，灭掉蜡烛后屋里登时一片漆黑。他没脱外袍，只牢牢地裹着被子平躺在床上。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窗户有了异动。
　　楚昌鹤心道，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