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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六章 ...


  •   这一天结束在沉默的黑暗中。
      自纽卡斯尔星返回的人类强打精神吃了点东西,向法赫纳道谢完毕,便迅速回到了自己的休息室。

      独自一人的时候,那些长而深厚的苦味才会泛上来。
      他的错误导致了本该欢喜团聚的埃文斯一家走向截然不同的命运。而在这之后,还有无数个家庭也将如此。
      返程路上,在小型飞行器里没有来得及发作的应激恐惧症虽迟但到。等到朗整个人躺在床上,一切负面的情绪才带着索要延迟利息的气势,姗姗来迟。
      他慢慢滑进被子里,倾听黑暗的声音。

      彻底克服这种间歇性的发作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在那之前,他需要习惯。

      宇宙中航行的飞船往往会接收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信号,无人知晓信号的发出源头在哪里,有经验的船员早已学会了不对此感到大惊小怪。
      他们将其称之为太空深处的海市蜃楼。
      人类对于星海与深空的探索还可以算作微不足道,他曾躺在泥土上,躺在成堆的垃圾回收山间,透过灰蒙蒙的烟和霾,渴求那些繁星的秘密。

      但现在他感到恐惧。

      法赫纳模拟的夜晚尤其安静,只是偶尔穿插一点秋虫的鸣叫。
      它以六个不重复的小音节为一组,循环时间为一小时,过长的间隔让听者意识不到自己在接收一段编排好的录音。
      朗按住自己的手臂,不让那颤抖显露出来。

      当乏味的虫鸣叫到第三遍时,他听见了一点不同的细微响动。
      休息室的舱门向一旁划开,来访者先是开了门,然后才后知后觉似的想起什么,手指在门扉上叩了叩。

      “我进来了。”
      卡兰的声音轻轻地说。

      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的男人没出声。
      每次他要死不活冒冷汗的样子都会被对方看见,这实在不利于树立坚实的自信心,所以还没从应激状态中恢复的一方选择装睡。
      他在白日里刚刚态度强硬、义正言辞地做出坚定的拒绝,眼下并不想将衰弱的一面暴露在对方面前。

      但卡兰显然不在意这种事情。
      星舰的主导者走近一些,朗感觉到床榻边缘的位置、那些柔软的床垫微微陷下去。没什么社交距离意识与隐私意识的人形事物缓慢地坐在了他的床边,轻得像一片羽毛。

      伴随着细小清脆的叮当声,对方在床头柜上放下了一些杯碟般的东西。
      随即一只手摸了摸拱起来的被子。
      “你还醒着吗?”

      “……”
      不太会当面撒谎的男人被架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沉默一会之后,他给出一个强硬的、充满谢客意味的回答。
      “我睡着了。”

      卡兰笑起来。
      在这样的时刻,那喜怒无常、没什么人类同理心的存在又变得温和而充满柔情,同白日里直接塞了五个大活人进裂隙时好奇旁观的漠然表现完全不同。
      那只手还在隔着被子轻抚,像是觉察到了裹在里面的人的颤抖,却体贴地没有说破。

      这种人格分裂般的表现偶尔会令朗感到困惑,野生动物一样的直觉告诉他二者都是真实的。
      ——对方确实温柔可亲,从不轻易因为冒犯和指摘而生气,对人类恪守着某种基本底线;但同时也发自内心地觉得生命并无太大价值,看着缤纷的死亡景象如同阅读某种跳动的字节,在必要时会毫不犹豫地降下决断。
      太过异样的割裂严重加剧了对方身上的非人感。

      可笑的是,眼下男人对于人群同样保持着恐惧,太多次从躲藏处被指认、辨识出来,被无数张口揭发和围堵,让他本能地想要回避。
      待在这样一个不算人的家伙身边,他感到一点莫名其妙的安心。

      “法赫纳觉得你晚饭吃得太少,它有些担心。”
      星舰的主导者恶作剧似地掀开被子一角,只是很小很小的一角,刚好让他能够触碰到对方那永远不服帖的顽固头发,却又足够不想露脸的人类继续躲着。
      卡兰非常想伏在花豹的肚皮上、那些白色的绒毛间深吸一口,但是稀薄的常识和没什么用处的人类意识都在告诉他,如果对着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大部分人都会将其当作一次性骚扰。

      “我没逃避。等一会就好。”
      又安静了一小会,男人给出一个相当认真的保证。
      “我就是……需要一点时间调整状态,很快就会解决。”

      这个结论因为那严肃的语调,而可爱得有些过分。
      脱离进食兴奋状态的卡兰为此笑容上扬,愿意花点心思将自己伪装回那种温文尔雅的样子,但是他Rua着对方头发的手却有自己的想法。
      撸猫是好文明,在这一刻他深深地理解了这宇宙间的另一项真理。那些透明的触肢慢慢地、慢慢地爬了一床,以一种虎视眈眈的姿态包裹、贴贴。

      “法赫纳处理了你带回来的黑胶目鱼,它做出一份美味的炸鱼和一锅热腾腾的汤。”
      香味顺着被子缝往里钻,现在朗知道了对方放在床头柜上的东西是什么。
      不厌其烦地玩着他头发的手还放在那里,最后触碰两下他的脸颊,带来一点冰冷的感受。
      “我保证它们和你想象中的一样好,是最地道的纽卡斯尔星的味道。”
      他听见星舰的主人说。

      对方没有催促,也没有寻求一个答案,只是语调柔和地同他聊天。
      缺乏温度的手指像是一具尸体的边角料,有着活物的柔软,却没有活物的脉搏。
      本该惊悚可怖的场景在这样的黑夜里突然变得朦胧,柔化了泾渭分明的界线,让埋在被子里的人涌起一点复杂的情绪。

      “不会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朗突兀地说。
      这样硬邦邦的回复不太好,不是一个理想的交流氛围,他应该道歉,向担忧着他的法赫纳和送来宵夜的卡兰。

      然而对方发出轻微的“呵”声,含带着令朗感到莫名其妙的愉悦。
      “我认为人类会对着被划定到亲近范围内的人生气撒娇。”
      假装自己也是人的家伙缓缓说道。
      “我很高兴你能够对着我生气。”

      这话说得过于杀人诛心。
      钢铁硬汉了半辈子的男人当场仰卧起坐,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
      那些附骨之蛆般的阴郁气氛被对方的暴言冲刷得一干二净,他甚至忘记自己发作到一半的深空恐惧症。

      “胡说八道!”
      严厉的自我申辩当场打了个顿,令人无语的表达问题总是在紧要关头刷存在感。
      直男听不得撒娇二字,这比年度军事演练没获胜还可怕。

      作为回应,卡兰将碗塞进了瞪向自己的人类手里。
      “尝尝看。”

      被食物堵住嘴的一方盯着那只碗看了很久,最后在沉默中低头喝了一口。

      非常醇厚的味道,冷冻贮藏也无损于其风味。
      法赫纳在做饭方面是有一手的,即便从来不挑嘴、有什么吃什么,仅靠营养膏都能活几年的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被搅动的情绪奇异而缓慢地平静下去,一种类似于苦涩的回甘悠长地泛上来。

      温暖的汤里没有鱼类惯有的腥气,也并未添加太多主次颠倒的调味料,喝起来甘美又普通,甚至带着点炭火的气息。
      他觉得小罗纳德家的厨房里就应该做出这样的菜,才会让自己的副官念念叨叨想了许多年。
      年轻的男人眉飞色舞地描述自己家的鱼有多么的新鲜,描述自己的母亲如何每天早上等在港口挑选拉回来的第一船鱼,描述那些处理鳞片和肾脏的手法,以及油炸时微微卷起的酥皮。

      “法赫纳查了查,黑胶目鱼处理时最关键的步骤是去除最外面的那层硬皮。”
      即便坐在床边,卡兰的姿态也非常端正,一举一动都遵循着良好的礼仪。撸猫的时候除外。
      恢复成雪白的人形假装没有看见落入汤里的水滴,喝汤的人特意将头埋得很低。

      韵律舒缓的语调不疾不徐,像是闲聊似的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一般人会花大精力清理鱼肉,否则煮出来的东西会带有难以忍受的腥味。”
      卡兰的脸上带着点怀念的神情,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
      “老克里芬的宫廷里有一位相当擅长做鱼的厨师,对鱼有着超乎想象的热情,会踏访大大小小的星球去寻找那些稀奇古怪的食材和千奇百怪的菜谱。”

      “品尝过的人,哪怕最挑剔的贵族,都会夸赞他的手艺。”
      虽然他自己没有吃过。
      曾经的新型人类过敏源一大堆,他只能食用无麸质类型的食材,不能接触蛋类,也不能摄入乳制品,未曾验明的稀少鱼类更是想都别想。
      结果等到他获得了一个相对的永恒,味觉也随之改变,所有被分解的东西大多尝起来都和淤泥没什么区别。

      “你吃过黑胶目鱼吗?”
      埋头喝汤的男人突然问。
      “就是你所说的这位厨师做的黑胶目鱼。”

      在此之前,对方从未展示过对于卡兰过去的探究欲。
      仿佛自己的旅伴是人、是幽灵,又或者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异种都无关紧要。卡兰差点以为这铁石心肠、意志坚定的人类缺乏普世意义上的好奇心。
      直到现在。

      充满新鲜感的认知令星舰的主导者感到快乐。
      他没有转头打量对方。难得伸出试探前爪的动物都很警惕,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其重新缩回去。
      “没有。我过敏。”
      他诚实地说。
      “我都是看别人吃。”

      朗:“……”
      人类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接地气的形容,会出现在他那不染人世烟火的室友身上。

      白色的人形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都无欲无求,遵循着定期进食的本能,也不太有拼搏的激情,对万事万物都仿佛淡然接受,只有在提及马普兹科学院时会展露一点敷衍的轻蔑。
      结果这句“我都是看别人吃”居然流露出一点淡淡的遗憾。

      “这种宴会我大多只是走个过场,酒杯里装着清水。”
      不会有人敢于向帝国的皇帝劝酒,更何况他们的皇帝是个病秧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迎来基因崩溃。
      新型人类的衣摆拂过地面,宫廷侍从跟随在他的身后,所到之处的人全部选择停下嘴巴,开启夹杂着一连串赞美的激情寒暄。

      新帝很年轻。
      年轻的残次品掌握着最残酷的庞大兵器。法赫纳的第一次出征,在三天之内镇压掉边境星球的叛乱。
      自称革命军的一方劫掠卷集了小半个宜居星域,激光武器连续焚毁两座封存着旧地文明的数据库,也轰平了包括儿童医院和人道援助部门在内的十一处平民居住区。

      人类总是会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厮杀,大部分情况下强者会选择将屠刀架上弱者的脖子。
      卡兰理解这样趋利避害的决定。
      所以他高居于更强者的立场,在大臣们絮絮叨叨的谏言中,做出了一个向下的手势。

      反叛军的两座基地彻底破碎,那是堆料堆太多的杀戮机器第一次展现出碾压性的破坏力。

      刚刚获得了懵懂意识的星舰紧紧缠绕着新型人类的精神海,以一板一眼的机械音同自己的主导者汇报战场推进度。法赫纳不喜欢链接时的实验体发出的惨叫,人类的痛苦往往附着于它的灵魂之上。
      但是在那之外,它欣然接受自己偶尔也要全力开火的事实。这是底层逻辑与程式设定的问题,监判院将它创造出来不是为了让它去唱摇篮曲。

      在那之后卡兰连宴会也很少参加。
      人们在看见缓慢走来的帝王时,总是会先沉默一瞬,然后快速低下头颅请安。

      他在那些脸上看见一闪而过的畏惧与嫌恶,全被隐藏在堆叠着恭敬的笑容之下。
      这样的事情经历多了实在乏味,卡兰摆摆手让他们退下。

      人类喜欢给自己创造出的事物拧上一个有期限的发条,再设置一个明确的目标。
      比如法赫纳的作用是毁灭,他的作用是平定纷争与过渡。然而不论是哪一个,一旦将这些人人皆知的作用拿到台面上讨论,都会显得不那么讨喜,也不那么正确。

      朗的“你是个很好的人”的评价,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令他发笑。
      对方才是那只长着白羊脑袋的花豹,看起来凶狠又野蛮,行动上却懵懂地触碰从未见过的接骨木花朵,以道德和善意去揣测他人。

      “曾经我吃的东西都很固定,每一口都要经过医疗官的确认。”
      好脾气地为这个话题做出总结,卡兰含笑看着对方。
      “不过现在这些都变得不太重要,我的味觉与你们不再互通。”
      最污秽不堪的异种对他而言是难得的美味,同源相噬的本能时时刻刻都在发作。

      喝完最后一口汤的男人没有说话,端着碗坐在那里。
      在星舰的主导者以为朗在思考什么究极哲学问题,又或者是在措辞组织下一个提问时,对方突然开口了。

      “黑胶目鱼的汤,喝上去,很……甘甜。”
      每一次人类都能以意想不到的角度切入话题,让卡兰愣了一下。
      对方的眉头皱在一起,看起来正搜肠刮肚地找寻恰当的形容词:“不是放了糖的甜,而是鱼肉本身的醇厚味道。法赫纳处理得很好,没有任何腥味,香料也不刺鼻。”

      “热着喝下去很香。”
      朗描述得很慢,他没有什么推荐食物的口才与天赋,大部分情况下东西被他分为能吃和不能吃两种。
      “非常暖和。”

      卡兰意识到,朗在努力向他解释鱼的味道。
      因为他的那句“我都是看着别人吃”,也因为“我的味觉与你们不再互通”。

      不太擅长做这种事情的男人,正将祂曾经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当成了一名仍旧活着的人类来对待。
      所以他向祂说明黑胶目鱼的味道。

      卡兰再一次笑了,这个笑容在深夜的灯光下显得比往常要温柔真实一点。
      “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白色的人形用手臂支着头,稍微侧过脸去,打量着拥有金棕眼眸的乘客。
      那声音轻轻的,问出一个自己已然知晓答案的问题。

      “你的全名是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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