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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娉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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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虞青是要趁这机会去骚扰一波萧邈的,案情到这里,似乎破案只是时间问题,方子溪的刑法,虞青看了都觉得肉痛,不管那七个弄玉使知不知道赵明忠的事,甚至不管赵明忠是不是真的偷走承露盘的人,今晚必定会有人承认。
但这样破案,真的叫破案吗?
还真让萧邈说中了,很可能这案子到最后都没有一个真正的真相大白。虞青看着方子溪用了一会刑,只觉得心头憋闷得很。她都这样,萧邈的心情可想而知,虞青可是半路卷进来的,真正一直想要追寻真相的人可是萧邈。
她本来想劝萧邈两句,但一出诏狱,看到外面下雨,忽然心念一动。
这不是跟之前找小皇孙死因一样的情况吗?萧邈遇到了绕不过去的死胡同,人间的手段无用,正是用到她帮忙的时候了。
赵明忠人虽然死了,但魂魄还在。看时间应该没入轮回,要是飘荡在人间当然最好,就算下了黄泉,她反正轻车熟路,大不了再下一次黄泉嘛。
她说干就干,立刻就跑到诏狱外的屋顶上,观了一眼天象,想看看今晚适不适合探黄泉,小白一见,立刻猜到她心思,大叫大嚷起来。
“主人你又干坏事!”她大叫:“我真的不干了!我要回江南告状去,说你跟白娘子似的,被凡人骗了,天天卖命……”
“少啰嗦。”虞青压根不理她:“我这叫虱子多了不怕咬,下一次黄泉和下两次有什么区别吗?一回生二回熟,正好报仇,上次谁给我留了个手印,看我不打回来……”
可惜她还没做好准备,下面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辆抬辇穿过狭窄宫巷,十分华丽,抬着辇的内侍健步如飞,后面还匆匆跟着个漂亮丫鬟,虞青仔细一看,抬辇的纱帘被风吹得露出一条缝来,里面坐的人容色倾城,不是叶娉婷又是谁?
她看叶娉婷,叶娉婷也看见了她。其实这宫里的人也势利,虞青常年跟江放他们一样穿身青色胡服,又不是什么公主贵女,只是萧邈让她随行而已,所以大部分人看见她都当没看见。
但叶娉婷却停了下来。
“你是赵虞青?”叶娉婷仰着头,问她。
这女孩子真是漂亮,怎么就嫁给赵王那个家伙了呢?虞青心中感慨,她对女孩子向来客气,道:“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叶娉婷扫了一眼她被雨淋湿的头发和青衣,以及大大咧咧的姿态,露出了一脸嫌弃。
“你看看自己的样子,落汤鸡,丑八怪。”她忽然骂了一句虞青,也不给虞青机会反驳,抬辇继续往前走了,直接进了诏狱。
虞青愣住了。
“这夫妻俩怕不是有什么毛病吧?”她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自己,她是狐女,漂亮自不必说,就算没她漂亮,丑八怪是怎么回事。
“算了,明天再弄,反正今晚也审不完。”虞青打个响指,身上雨水顿时消失,她跳下屋顶,也进了诏狱。
淋点雨怎么了,这也骂人,真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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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娉婷进入诏狱,径直入了刑堂,三司会审,都是各部官员,见了王妃纷纷避让行礼,连太子也因为男女大防避了一避,她却不管,径直走到堂下问道:“谁是杀害我孩儿的真凶?”
因为用刑的缘故,几个弄玉使身上都鲜血淋漓,她看了脸上毫无畏惧,反而有种残忍的快意。
“娉婷……”赵王叫她,似乎确实十分怕她,更像是惭愧。
叶娉婷并不理他。
“我替母妃来送参片,玉宁宫殿下称病,父皇有旨,让母妃协理六宫,位同副后,皇嗣遇害,虽然不能亲审案件,但派我来旁观审案,也是合情合理吧。”她对皇后一句母后都不叫,以宫殿名相称,直接解下裙边玉牌,亮给萧邈看:“还是你想禀告父皇再说?”
萧邈知道她的脾气,况且老叶相也对这孙女毫无办法,天熹帝更是对她十分愧疚,当初指婚赵王是天熹帝一力促成,结果婚后没几年就出了小皇孙的事,小皇孙是从宫中回去就夭折的,就算闹到御前,也会破例让叶娉婷参与审案。
“既然是旁观,还请往后站。”萧邈淡淡道:“方子溪,继续用刑。”
方子溪从叶娉婷的随从那取了参片,果然参片一用,原本在昏厥边缘的弄玉使们都重新恢复精神,哀嚎起来,雨水的潮气从诏狱外涌进来,血腥味被一激,更加刺鼻。
“诏狱就这些手段?”叶娉婷怒道:“当初对付贪官那些剥皮填草,梳洗生烹的手段呢?”
虞青本来还想靠近看看这女孩子是不是疯了的,听到这话吓得连退两步。
萧邈敏锐得很,见虞青害怕,侧头看了她一眼,虞青立刻争气地挺起胸脯,萧邈也不管她,唤道:“方师兄。”
“知道了,”方子溪仍然垂着眼睛,看着他那堆刑具,他的皮箱子揭开盖后一层一层,最下面似乎还有一层并未打开。
“有一种前朝的刑罚,是下官奉命复原的,”他的语气始终平静:“叫做弹琵琶,不知道听过没有?”
他这话一说,刑部官员倒吸一口凉气,太子的眼神也一颤,叶九咬紧牙关,堂下的七个弄玉使,则是如同上了岸的鱼,剧烈挣扎,虽然被布块堵住嘴,仍然听得出哀嚎中的绝望。
他选了吉祥,示意两个狱卒,将他反绑在一块弓形的木板上,吉祥瘦长的身体被绷开,尤其是肋骨处,根根明显,狱卒将他手脚用牛皮带捆住,之前剥皮也没捆这么紧,可见这刑罚恐怖。吉祥身上大汗淋漓,表情如同死人。
方子溪从箱子下方,取出一柄窄窄的小刀,像琵琶的拨片,轻轻划过吉祥的肋骨。
薄薄的皮肤下,肋骨支棱出来,清晰可见。
“所谓弹琵琶,就是用小刀划过肋骨,如弹拨琵琶,厉害的刑官,甚至可以弹出声音。我复原许久,唯一不解的,是肋骨被绷开后,一旦划破皮肤,皮肤就因为张力而撕裂开,有时候连筋肉一起断裂,直接露出白骨,腹腔受损,这样留给我用刑的时间就不够了,犯人也容易死亡。后来我才找到诀窍,原来是要极窄的刀,这样造成的伤口不容易崩裂,弹琵琶有“挑钻剥剐”七种手法,都能造成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剧痛……”
他一面说话,冰冷的刀刃,一面在肋骨上划过,原来人的肋骨比身上任何一处都敏锐,吉祥可以清晰感觉到那刀刃在肋骨上游走,五脏六腑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了,他想尖叫,却被破布堵住了嘴,只能疯狂摇头,浑身大汗淋漓。
“什么?”方子溪凑近他,问道:“你说你不怕?”
吉祥听到这话,连忙剧烈摇头,如同代宰的牲畜,发出呜咽的声音。
“哦?”方子溪终于开恩:“你愿意招了。”
原本翘首以盼的赵王坐回椅子中,长舒一口气,叶九脸色苍白,方子溪取下堵在吉祥嘴中的破布,吉祥的声音不像是求饶,更像是动物绝望的嚎叫:“我招了,我招了,我听见人说,赵明忠欠了赌债,偷了主子的东西去卖,就在西市。”
“你听谁说的?”萧邈问道。
吉祥的目光在其他几个弄玉使脸上逡巡,被扫到的人破口大骂:“陈吉祥,你别血口喷人!我根本和赵明忠没有过交情!”
吉祥的目光最终落到了钱阿贵身上。
“是阿贵,他和赵明忠最说得来,他还劝过赵明忠不要赌钱!”
钱阿贵顿时肝胆俱裂,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求饶道:“小千岁救我,殿下救我!”
“你知道什么,老实交代,敢胡乱拉扯上东宫,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李福子忽然呵斥道。
钱阿贵的神色顿时绝望起来。
“奴婢真的不知道赵明忠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他以前偷过金器出去变卖,奴婢还劝过他,承露盘的事奴婢真的不清楚,”钱阿贵直接挣脱抓住他的狱卒,扑到萧邈案前,不停磕头:“请殿下明察……”
“那赵明忠的死因,你应该清楚了?”萧邈问道:“都说是老死,但他不过五十来岁,无病无痛,怎么会老死在任上呢?”
“奴婢不知,赵明忠的日常饮食都由小太监伺候,不关奴婢的事。”钱阿贵只管磕头:“求殿下开恩,奴婢实在不知道……”
“那依你看,赵明忠如果偷拿承露盘,最可能是受谁指使?”叶娉婷忽然阴恻恻来了一句。
这话问得诛心,钱阿贵不敢回答,偷眼看了一眼太子的方向。
“狗东西,乱看什么!”李福子呵斥道:“问你话就说,今天到了这里,还想活着出去不成?”
“我看今日审案热闹,人人都能替我审问囚犯了。”萧邈忽然冷冷道。
“奴婢不敢。”李福子见他拉偏架,赔笑道:“奴婢是看这奴才心术不正,怕他乱咬旁人,所以训斥两句。”
“李公公既然这么会看人,怎么没看出赵明忠狼子野心呢?”萧邈淡淡道:“承露盘是在弄玉库丢的,赵明忠是死在弄玉使任上的,找不到其他主使,责任就在弄玉库,李公公聪明绝顶,怎么连这道理都想不通?”
他一句话说得李福子只能垂手称是。萧邈的话说得几乎称得上诚恳了,如果这案子最终找不到一个有说服力的幕后主使,那跟指认了中宫也没什么区别。
“寿数有长短,五十岁老死,也不算意外吧。还是殿下又要开棺验尸?”叶九忽然在旁边插话道。
他话音未落,叶娉婷就冲了上去。
叶九虽然跋扈,其实一点功夫不会,叶娉婷也是练过骑射的,上去就甩了叶九一个耳光,等庆哥和长生反应过来护住叶九时,叶娉婷也已经被萧邈拉住了。
“又?”叶娉婷眼中冒火:“狗奴才,你是什么东西,你知道萧邈开过谁的棺?验过谁的尸?这里什么地方,轮得到你个断子绝孙的死阉奴在这阴阳怪气!”
她一面痛骂叶九,一面剧烈挣扎,萧邈顾忌男女有别,几乎拉她不住。好在她最后还是恢复了理智,狠狠甩开了萧邈的手。
“你们别以为这案子最后能蒙混过去!”叶娉婷环视满堂的人,三司会审的官员都不敢直视她目光:“萧家的子孙不值钱,我叶家的值钱。我的孩子被人害了,你们不查个水落石出,我有本事天天去父皇长安宫里闹去,这案子一天不结,看我饶了你们哪一个!”
虞青第一次见到人间也有这样性烈如火的女子,看得啧啧称奇,小白也在袖子里缩成一团,不敢说话。
“审,继续审!”她朝着萧邈道,虽然声音带着怒火,实则满眼泪水:“萧邈,你审不出真相来,看你以后怎么有脸见我!”
萧邈只是平静点头。
“方子溪。”他示意方子溪捆上钱阿贵。叶娉婷在旁边冷冷道:“你们这些弄玉使,别以为有人撑腰,不老实交代,萧邈饶得了你们我也饶不了,迟早剐了你们。”
不知道是因为叶娉婷当着他们的面打了叶九,让这帮弄玉使失去了最后的主心骨,还是方子溪的酷刑实在太过骇人,钱阿贵最终惨叫起来。
“殿下开恩,奴婢愿招。”
“奴婢也有话说!”其余弄玉使也有几个叫起来的,钱阿贵见状,连忙道:“奴婢知道,赵明忠是被人害死的!”
满座皆惊,连萧邈也走下堂去:“是谁?”
“奴婢不知,他前一天还生龙活虎,只是愁眉苦脸,奴婢以为他又赌输了,他说只是惹到些麻烦事,我说谁敢惹弄玉使,告诉小千岁,谁知道第二天就听说钱阿贵死了。”
“这又如何证明他被人害死?”萧邈道:“弄玉使死亡都要刑部验尸,葬也葬在密陵,你如何得知?”
“奴婢猜想,一定是有人指使赵明忠偷了承露盘,又想灭口。”钱阿贵哀求道:“奴婢知道的已经全部说了,求殿下开恩。”
萧邈还要再说,只听见外面喧闹不止,皱眉道:“什么事?”
诏狱官员引进来一个人,道:“回殿下,来了个人,手持殿下王府的令牌,说有急事要见殿下。”
官员后的人脱下湿淋淋的斗笠,一身黑衣斗篷,还是骑装,显然是匆匆赶来的,正是消失数日的岑五。虞青对岑五这人一直很好奇,当初跟萧邈下江南,他俨然是王府侍卫的领头人,但回了京后却神龙见首不见尾,问江放,江放也不肯明说,问急了就说“五哥是个暗桩子”,虞青一直不解,今天才明白暗桩子的意义,说不定江放那纸条也是他送来的。
岑五向来严肃,眉眼间却有激动神色,见人多眼杂,只凑到萧邈身边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你说便是。”萧邈道。
岑五低声在萧邈身边说了句什么,虞青凑过去听,被萧邈警告地看了一眼。
“不听就不听,真是小气。”虞青百无聊赖,发现叶娉婷被赵王扶着,一脸嫌恶地在瞪自己,顿时瞪了回去。
岑五退下之后,萧邈许久没说话。
虞青知道他是在立威,因为堂下的弄玉使们都如坐针毡,一个个惶恐不已,仰面看着他,如同代宰的鸡鸭。
“方子溪。”萧邈忽然唤道:“用刑吧。”
“吉祥还是……”
“七人一起。”他冷冷道:“先拶起来,听说诏狱的针床厉害,上了针床的人没有不招的,诸位都试试吧。”
诏狱的狱卒一个个比虎狼还凶狠,拶指更是酷刑,弄玉使们平素养尊处优,几时受过这苦楚,顿时一片惨嚎,如同人间地狱。钱阿贵最胖,受刑也最惨,一度要昏厥,却又被冷水泼醒,惨叫道:“殿下饶命啊!奴婢知道的全部都说了,苍天可鉴!”
“花言巧语。”萧邈并不买账:“方子溪。”
“求殿下开恩,奴婢愿用性命发誓,要是有半句虚言,奴婢下世愿做猪狗……”
萧邈冷笑。
“知无不言?怎么这三年中还有一位弄玉使到过弄玉库的事,却没听诸位提起过呢?”
他话落音,虞青看见一直云淡风轻的太子,终于坐起了身。叶九瞟了他一眼,眼中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恐惧,太子抿紧了唇。
“奴婢冤枉,这三年只有我们十位在弄玉库轮值,其余之外连一只蚊子都没有飞进去过……”吉祥嚷道。其余弄玉使也一齐道。
“弄玉库自然没有纪录,但太常寺在去年十月的记载上,有一位弄玉使从洛阳回来,在弄玉库里替人值过一班,死去的三个弄玉使排班没有连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你们七个人中,至少有过一个人交班时见过他一面。这事我不问起,你们也不说,显然是不愿意招认了。”萧邈淡淡道:“方子溪,用刑!”
“洛阳?那是阮平?”钱阿贵还在思索,那边狱卒已经抬上钉床来,闪着寒光的钢钉让人胆寒,底部更是积压着无数血腥。狱卒抓住两个弄玉使,那两个人顿时惨嚎起来:“我愿招我愿招,我指认幕后主使!”
“我也指认,我知道赵明忠常去西市赌钱……”“我知道赵明忠受过礼部尚书的贿赂……”“我见过赵明忠和宫中娘娘私下说话……”
狱卒拖住弄玉使,所有弄玉使都争先恐后大叫起来,萧邈心如铁石,冷面如阎王。终于有人惨叫道:“我知道赵明忠是受小千岁指使,去年十月小千岁单独找他说过话!”
萧邈做了个停手的手势,抓住那个人的狱卒将他扔回地下,其余人见状,哪有不懂的。钱阿贵终于叫道:“赵明忠的幕后主使就是中宫!”
“是中宫!”
“是皇后娘娘偷走承露盘,害死小皇孙!”
“是她灭口的赵明忠!”
叶娉婷和赵王跌坐回位置上,三司会审的官员倒吸一口凉气,连刑部笔案手中的毛笔都发起抖来,叶九脸色苍白,脸颊上不知道是被打的还是激动,有一抹不详的红色,太子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荒唐!”他终于动了怒:“屈打成招,诬陷中宫,萧邈,这就是你审案的方法?”
“什么诬陷!”叶娉婷比赵王还快,冲向前去,脸上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涨得通红,艳过桃李:“怎么他们不诬陷别人,就诬陷你中宫!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是诬陷不成?谁不知道中宫行巫蛊,连你这个太子,也是当初用巫术养出来的!”
“你放肆!”太子震怒,身后侍卫向前:“给我拿下这个刁妇!”
“谁敢动我!”叶娉婷怒道,赵王早挡在她身前,魏王也拔剑出鞘,气氛一时剑拔弩张,叶娉婷还厉声笑道:“你还想动我,等我禀告父皇,人证物证俱在,看是那妖妇死还是我死!”
“朕的儿子是巫术养的,怎么朕却不知情呢?”一个声音在堂外响起。众人大惊,只见灯光下,提着灯笼的宫女内侍鱼贯而入一身明黄龙袍的天熹帝走进了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