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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萍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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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来临前,一切都尘埃落定,这个春节似乎名副其实地成为了新的开始。
然而在回家过年前,她又突然邀约频繁,忙碌了起来。
起先是萍姨约她。不管她跟沈月渠什么关系,萍姨向来是把她当家里晚辈看的,平日里就经常叫她吃饭,送吃送喝,逢年过节的更是少不了关照。
是以汪泉更不能以跟沈月渠分手为由,不去老宅,否则便是否认了萍姨对她的感情,伤了老人家的心。
只不过她也坦白同萍姨说了分手的事,目的是叫她不要张罗两人同去,免得尴尬。不过因着她那天早上的做法,沈月渠大概率是不想再看到她的。
萍姨不奢侈浪费,但也什么都不缺,年节在这里,汪泉不好空手去,苦恼了很久带点什么。
刚好看到朋友圈有人晒刺绣,便拉上周南坐了半个小时高铁去苏城,买了套昂贵精致的刺绣旗袍,天青底色,绣有月白花瓣,色泽饱满,光莹丰润,一看就是上好货色。汪泉看萍姨爱穿旗袍,穿起来确实很有风味,跟老宅的环境一相融,活脱脱一个活在民国的太太,所以汪泉曾经跟萍姨好好讨教过一番。又带了一套刺绣的花样给她,让她自己动手绣,萍姨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学过一些的。
周南看汪泉又花心思又斥重金,打趣道:“这是沈月渠的保姆呀,还是你的婆婆呀。你看你像不像给婆婆准备见面礼的好儿媳?”
“这是我的忘年交,行了吧?”汪泉曾经想过跟沈月渠断了,最好也跟沈心悦和萍姨断了,那时候是藕断丝连,沈月渠压着不放手。如今真的彻底分手,她能感觉到,她跟沈月渠,再难在老宅碰到,也不会有什么纠缠。
那么萍姨,只是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不该断了来往,忘了情分。
第二日到了老宅,萍姨试了旗袍,果真是极衬她的,她爱穿旗袍却挑选的都是朴素的花样,汪泉送的这件流光溢彩,一下子把萍姨的贵气逼了出来,更像老宅的女主人了。
萍姨心里熨帖极了,笑眯眯问:“姐姐怎么晓得我的尺寸啊,好多年没有人给我买一身我看得中的衣裳了。”
“上次我跟您聊旗袍的时候您拿自己尺寸举例子的,忘记啦?”
“哦哟,哪个晓得你这么有心的呀。”这么有心的好姑娘,月渠那个混小子不知道珍惜,肯定是他在外头胡天乱地的来,把人气跑了。
欢欢喜喜地试了衣服,和和气气地吃了顿饱餐,坐下来喝茶聊天的时候,萍姨才开始操起心来。
她一向是不爱管闲事的,但是沈月渠和沈心悦都是她的心头肉,再加一个汪泉,这三个人的事她是决计不能不管的。
“姐姐啊,怎么好好的,又跟月渠分开了呢。是不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萍姨开门见山,孩子们的感情她不该插手,但如果是不必要的误会,庸人自扰的心魔,或是沈月渠真的有对不起汪泉的地方,她多少要开解开解,更要替沈月渠补偿补偿。
她由衷地觉得两人相配,不愿看见相爱的人重蹈自己的覆辙。
汪泉摸着挨在她脚边的乐乐的头,连忙否认,“大概还是不合适,我们都没做什么对不起对方的事,和平分手,您放心。”
萍姨若有所思地点头,“我就说月渠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小子嘴硬,我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他也没否认,我这才叫你来,担心你受委屈。”
汪泉哑口无言,有些心酸,又有些心虚,毕竟说到底,还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儿。
“没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他对我很好,是我不识好歹。”
两个人这点倒是默契,各自把错儿往自己身上揽。可听在长辈耳里更不是滋味——既然都想着对方,怎么就非分开不可呢?
萍姨叹了口气,“都知道对方没错儿,怎么就过不下去了?可别说你们没有感情了,这点我还是看得清的。”
汪泉没法儿说,萍姨看她沉默不语,喝了口茶,也缓缓开口,讲述一个错过的故事。
“月渠的父亲,叫修卓,沈修卓。他人如其名,修身齐家,卓尔不群,是沪上有名的一表人才公子哥儿。我出身弄堂里,家里普普通通,处处平凡。却有一天,在路上跟朋友遇见流氓拦街,修卓路见不平,跟朋友替我们解决了这桩事,这才相识。他是坐汽车出门的少爷,开车把我送到弄堂口,也就知道我大概住哪儿了。一来二去,少男少女便生了情愫。”
“他是个样样出色的人,我喜欢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他喜欢我却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我一面开心,一面害怕,怕自己配不上他,怕这个喜欢转瞬即逝,哪日叫他失望了,由爱生恶;哪天看到身边的翩翩美女了,一下子明了我的丑陋,幡然醒悟。无法享受两情相悦的快乐,反倒终日惶惶,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一来二去更怕见他,如此这般,他倒以为是我瞧不上他,年轻气盛公子哥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个,渐渐也不来了。”
“等我再知道他的消息,便是他要娶妻了。原是伤心的,这下也变成死心了,为了逃避现实我直接去了乡下外祖家。哪知道等我回城跟着母亲去了某个远房亲戚家,这家新姑爷,正是他。那个场面真是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结了婚倒真像是成了大人了,稳重了,跟他夫人站一块儿谁不说郎才女貌,偏偏这夫人我得叫她表姐。原本也是极少走动的亲戚,我再伤心,不去也就罢了。可他却不死心,三番两次来问我人去了哪里,怎么遍地找不着。”
“知道我们错过,再见了我,他觉得后悔,扬言要离婚,趁着感情未深,羁绊尚少。他不忍心叫我看着他跟表姐出双入对,也不愿意我只能当他妻家表妹,执意如此。我怎么能让他做出这种事,他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我更不会做出对不起表姐的事,既然木已成舟,我也无意回头。他是很斩钉截铁的,恨自己不该赌气结婚,如今对不起两个女人,更不能余生都在后悔,哪怕我不跟他再续前缘,他也要认清自己的心。”
“离婚闹到一半,表姐怀孕了。不消人劝,他自己就消停了。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有了孩子家是不能随便散的,更要对妻子负责,他认命了。我们也断了联系,直到我一病不起,久不见好,那个时候西医少,他是少爷,他请得起,连夜开车送了相熟的医生来给我看病。为了避嫌,他屋都没进,只在弄堂口候着。谁知道当年拦街的混混又碰到他,一眼认出,抢了他的钱……要了他的命。”
“我很快大好,他却因我没了。直到沈家姑婆骂到我面前,我才知道我就是罪魁祸首。肝肠寸断也于事无补,我恨自己怂,恨他傻,恨老天无情,不过是一对错过的男女,从无越矩,怎么就要他命了?我又拿什么偿还他?我有的,也就是这辈子罢了。”
“我来到沈家,说明来意,表姐是个有魄力的人,当初他要离婚,父母拼命反对,她却不拦着,为着什么她也一清二楚。因此我来沈家服侍他们,其它人都拒绝,她也依旧不反对,把我留在她身边。我照顾他妻儿,一心一意,别无所求,只想把欠他们母子的情还了,也愿他九泉安宁,如此这般三四十年一眨眼,悦悦都这么大了。”
萍姨说完彷佛陷入回忆,脸上有惆怅,有迷惘,有心酸,这么多年,这些五味杂陈、世事难料的故事已经随风飘散,留下来的只有老宅的孤寂安宁。但在萍姨心里,曾经刮过的风再起,她依旧能感受到当时吹过的痕迹。
汪泉已经完全听呆了,她知道萍姨有一个错过的爱人,却无论如何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是沈月渠的父亲。怪不得她对沈月渠和沈心悦如此用心,沈心悦对她比对自己奶奶还亲。怪不得沈月渠说她母亲搬去国外,萍姨却始终愿意留在老宅,连仆人都不想要,一个人守在这里。
不知道是在赎罪,还是在怀念。
汪泉更感愧疚,萍姨自揭伤疤,提起尘封的过往,这个家庭的秘辛,无非是物伤其类,不想看到她跟沈月渠不明不白地错过。
而她的所作所为,又跟当年自卑怯懦、不信任对方的萍姨何其相似。
汪泉鼻尖泛酸,她坐到萍姨身旁,转身拥抱她,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不该让您操心。
对不起,不该让您提起往事。
对不起,还是要让您失望。
实际上,她不知道该替谁,但总觉得该有人,对萍姨说声“对不起”。她这一生都在背负这一件事,一份情,太累了,太苦了。
岁月漫长,萍姨自会疗伤。她很快从情绪中解脱出来,扶起汪泉,牵了她的手道:“好孩子,我说这个不是叫你伤心的,你愿意听,也是我的福气。你要知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易,轻易说出口的分离是在浪费老天给你的福气。我信你们是良人,不愿叫你们错过。但路是自己走的,不论你往哪边走,月渠跟你远近有别,萍姨是一样的。”
这话情意深重到汪泉产生了我何德何能之感。她复又抱紧萍姨,把头往人肩上靠,她在萍姨面前一向有礼端庄,此刻却心软得只想跟她撒娇,用行动告诉萍姨,我也愿意一直陪您,让您不再孤苦。
可萍姨很快打破了这个美好的幻想:“我听说,你要离开申城了?”
本就情绪不高,汪泉怕叫人伤感,不太在意地说:“就搬到周边,湖城,您知道的,不远。申城人太多了,我想换个清净舒适的地方。等我安顿好了,也接您过去散散心。”
萍姨对她单纯想换城市的心思存疑,总觉得是伤心远走,有些心疼地讲:“怎么年纪轻轻,倒跟老人家似的,已经图安静养老了。”
“养老多舒服啊,”她想起来什么,又问,“那您现在过得开心吗?”
追问过往是否值得或是后悔,已经意义不大。汪泉更关心当下和未来,她希望萍姨以后不要这么沉重,多多享受自己的人生。
“开心。”萍姨真心道,“过去那么多年也没什么不开心的,表姐和月渠他们都对我很好,现在更是好,你看哪个下人自己住这么大宅子的?我也不图什么富贵,到了这个年纪,像你说的,清清静静就很好,你们几个一年再来个几次,好得不得了了。”
这么一说汪泉就放心了,她学着林黛玉讲话,“那我们都要分开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既不至于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热闹。”
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气氛好了不少,萍姨也笑,心里却空落,以后怕真是没法儿一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