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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舒南悬自白(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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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是渴爱的生物。
我却好似不是这样。
我的记忆里有过一张我肖似的陌生女子的脸,很模糊,几乎只能从轮廓辨别,只凭直觉。
她叫舒久安或舒久宁,都也已无从考证,总之姓舒,有一个“久”字。
或许压根没有所谓的“安”或“宁”的第三字。
她在五岁时被抛弃,若不是被一个心善的寡妇收养,很可能就饿死了。她十六岁时,老寡妇也撒手人寰。
也或许“久”字也只是谐音,是“九”或“玖”。因为我不认为希望女儿长久安宁的父母,会将她遗弃。
她的经历都是罗姨告诉我的,她的名却是我自己琢磨了。
但无论她叫什么,甚至我名义上的生父是谁,我都没有很强的弄明白的欲望。
罗姨说,她是一个绝代风华的人。
她也是个孤儿,与一位大他一届,家世优渥,学识渊博的青俊互相吸引,相惜相爱。
然而世道横压,命运难公,他们的爱不被认可,仅是出生就可以让她被指点,仅是女子身份就掩没了她所有的才华。
她苦苦挣扎,凭着远超常人的努力才上了大学,在他人眼中却是不择手段。
他们两情相悦,却是她不知廉耻,而他被家里以年少心智不成熟,送出了国。
一次偷尝禁果,竟是珠胎暗结。
他走后两个月,她被人发现怀孕,退了学。
本欲打胎,医生却说她常年拼命赚钱,身子骨虚弱,打胎恐一尸两命。
她在极度的不甘中诞下了我。
抱负难成,前程无望,日常的柴米油盐已是宛如悬崖百丈冰,将她磨折得郁郁寡欢,精疲力尽。
那个年代,她甚至无法联系上出了国的那人,她的傲骨更不容许她去那人的家中求个交代。
她在四处碰壁里认清了现实。只身病死在一个小巷中。无人敛尸,未有修坟,只余了一盒骨灰,在我十六岁这年交给我。
十六岁的合法劳动力。
罗姨是雨阳福利院的院长,她有个出了国就再也没回来过的儿子,和一个老伴。她在我三岁的那年收养了我。
她的儿子是个坏人,但也是个好人。因为如果没有他,我不会有这么多书可以读,也无从看见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也许那是她儿子和舒久宁或舒久安都向往的世界,在那个年代象征着更高的文明。
罗姨和老伴开办了一个小规模的幼儿班,小学,初中一体的学校,用她在国外的儿子寄来的不菲的赡养费。
只有二十来个老师,大多是年长的曾从事福利工作后退休的白发老人,但他们无一不极有耐心。
然而后来,这些人渐渐地少了一个两个,罗姨说,这就是书里所谓的“老掉了”,我从书里知道这是死亡的讳饰。
有的没有老掉,去了一片白色的医院,或者是养老院。
罗姨说人老了就会返老还童,像小孩子一样要别人来照顾,笑着说以后我们都要孝敬她,我点头说好。
十四岁那年,我就盖了九年义务教育的红戳。当时罗姨叹看气说终于申请下来了,我也松了口气,因为那段时间我去了好多陌生的地方,写了很多份卷子。
我才知道盖了红戳就不用再去“学校”上学了。罗姨说,上完初中要上高中,接受更高级的教育,但是学费,她摇了摇头,她没有办法。
可我才十四,满十六岁才可以打工。
然而两年,未免太久了,所以我开始从福利院偷溜出去。
附近有一家露天小餐馆,我跟老板说,我今年刚满十六,想打点零工,又给她看了我的义务教育证书,因为罗姨说一般人要在十五、十六岁才会有这本证书。
我只略略让她看了照片,又挺直了背。虽然瘦,但是我的个子不低,这让我有了底气。
我低着头说家里没钱供我念高中,那个老板娘一开始不同意,我就说我没书读,也没事可做了,留下来当免费的帮工。
也许看我可怜,她最后同意了,我洗碗做杂务,只是钱不多,每月一千。后来我学会了炒菜做饭,手艺并不差,甚至招来了不少客人,我的钱也到了两千。
其实我并不算撒了太多谎。
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后,我告诉了罗姨。罗姨早知道我出去的事情,摸着我的头告诉我,她替我报了高中,不是最好的,但可以申请到奖学金,免除学费,但书费要自己付。
那所高中离福利院只有十五分钟,我得以在夜间继续我的打工生活。
高二那年我才满十六,我告诉那个阿姨情况的时候阿姨又是气得跳脚又满是心疼。
收童工是会被抓起来的,但是没人发现,她再三叮嘱我不要告诉客人。
我点头,问她能不能继续打工,她一咬牙应了。
老板娘姓张,大家叫她张婶儿,有个丈夫,退伍了做门卫,说是给富贵小区看门的。
后来我知道,的确是一个很富贵的小区——邺水临川。
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我无从想象那是怎样的闲人,又有怎样的情致,才能写出如此佳句。
我并不艳羡,只愿做个俗人。当谋求生存都艰难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要有怎样高洁的志趣。
那是在我拿到了免学费保送大学的资格后的事情了。
我有一个出国的梦,出国需要很多很多钱,但那是“出路”。我想去看看让罗姨的儿子乐不思蜀的地方,和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向往一生的地方。
我几乎全凭自学,我的成绩很好,因此没有人置喙,并且大二时我申请跳了一级。
大一开始,我打了很多份零工:图书馆管理员,因为可以接触到很多书;酒吧调酒,因为来钱很快;帮助看管幼儿,一般是小时工,我在福利院经常帮忙,很有经验,对别人来说很是头疼的工作,我有足够的耐心,不会有太多情绪;多语口译,我一个人会英文俄文法文德文日文,让别人节省了一笔不少的费用与招人的时间,也为我带来可观的收入,还可以接触到外国人,同时练习自己的听说能力……
大三那年,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我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从K大图书馆出来,注意到了一道过于灼热的目光。
这种事情很常见,我见怪不怪,但也许是那道视线太过炽热,我微微侧了侧头。
——看到了一个紧张地站在几个女同学中间的人。
我微有诧异,因为她是个女生。但是我看的外国书里,民风开放,同性之间互相喜欢并不罕见,我也早有了解,也并没有任何的喜恶,不过现实中,却是第一次被女孩子这样盯着。
女孩儿看着像是不太会搭讪人,一句“你好,我叫唐若,是隔壁的高中的学生”也说得很仓促皇急,她的语气和脸上的神情将她所有的心思暴露无遗。
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说你好。
“我...我听说你是K大的图书管理员,我可以去K大看书吗?”女孩儿眼里的炽热太过直白,一如她的紧张和忐忑,我移开视线,并不打算和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学生牵扯太多。
我很忙,没有时间做其他事情,只是说可以。图书馆对外开放,但周一闭馆。
我低头看了一眼表,夜间还要调酒工作,现在必须要离开了。我以为她会稍微识相一些。
然而她只是杵在原地,我不得不说,如果现在没什么事的话,我要走了,然后绕开她,继续平稳地向前走。
“诶,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啊——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
我意识到,如果不做些什么,很难摆脱眼前纠缠的人。
短暂衡量一番得失后,我的声音微冷,但还是带着客气,我说我叫舒南悬。
那个女孩儿好像后来渐渐缠上了我,时常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没有不堪其扰。我住的地方很是破旧,治安极差,有很多混混。
我的容貌不算顶好,却也不差。因为,我是遭遇混混最多最频繁的那个人。
我在无数次险些被侵犯后学会了打架,甚至随身藏着锐器。他们狠,我就比他们更狠。在很多次险些被阴私的手段毁掉以后看透了底层的社会。
没有公道。法律约束不到,正义照射不进。这里没有秩序,只有混乱与狼藉。所有的一切都消磨着我对这个世界的善意。
比起那些混混,其他的追求者好解决太多。何况唐若只是一个18岁还没满的小孩。
没关系,年轻人的热血,我有的是时间等她冷却。
有一次她来K大图书馆看书,点了一杯热可可,之后便一直偷偷看向我。
从生活习惯上来看,衣食无忧,家底丰实。
我看出来她是个不爱学习的人,因为显而易见,她的书拿反了,并且一页也没有翻过。
我对这种人一向好感不多,因为我费尽心思争取到的,或许只是他们的唾手可得。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只是觉得,她的行为不尊重书本。于是我走过去,问她,你有没有觉得,把书本倒过来看会更好一点呢?
我以为点破了以后,她会退缩,然而并没有,她像是愈挫愈勇。
我竟不意,有一天,她的妈妈派人找我谈一份辅导工作。
我没有跟钱过不去,也并不觉得那个叫唐芝的人会容许她的女儿跟我有更多的牵扯。
每天上课以后,我才发现,唐若是真的很不爱学习。
我又渐渐地发现,她似乎不是一时脑热,可能真的有一点点,或者按照她自己说的,很喜欢我。
”
她的情绪太过鲜活,让我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更像是一台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