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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禁令行 ...

  •   “吁——”

      一辆生锈马车哼哧哼哧地急停下来,满地灰尘扬起雪屑,被陡起的风一巴掌呼到白祀脸上。

      “年轻人,老家伙我去城外,捎你一段?”手推车似的铁斗里,老家伙叼着雪茄,说话居然不粘糊。
      一缕烟从他泛黄的齿列里溢出来,许是湿气重,那烟刚拖出尾巴便上吊,脑袋扯着脖子歪歪扭扭朝白祀撞过来。

      白祀双手裹着一身单薄黑袍,眉心微皱着往旁边挪了小步,他抬起头,露出兜帽下一张苍白颓然的脸,声音沙哑无力道:“我没有钱。”

      苍白夜光从两侧屋顶上淌下来,粗糙的石板路泛着被洗刷过的圆润光泽,像是白昼掉到地上。

      是以老家伙看清年轻人的模样,雪茄一翘差点杵上鼻子,一手松开缰绳夹住,凹陷脸颊抖着笑起来。

      “老家伙我不要钱。这会敲了钟,哪家好人还在外边晃,你这么走,不是被抢就是被杀,我捎你一段当做个好事,哪天礼拜说不定能得天使眷顾。”老家伙一口气说这么多,雪茄都快湿透了,赶忙猛吸起来。

      白祀眯了眯眼,往四周扫一圈,街上无人,窗内沉寂,四下只有从街尽头一片虚黑里刮来的绵绵不绝的风声。

      那……是末日。
      这个世界被亡灵诅咒了,永夜不尽,幸存者只剩他脚下这么一座被亡灵围困的小城。城外是边地,尚且属于末世范畴,不过多是些走投无路之人和荤素不忌的亡命徒。老家伙要出城,便只有这一个去处。

      白祀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发,将衣领又拢紧些,可还是挡不住冷意刺骨。他太阳穴一阵阵抽着疼,没等瞧清些老家伙的样子便无奈低了头,喉咙艰涩一滚:“麻烦了。”

      去哪无所为,他只要逃就好了。

      “那快上来吧。”老家伙细长的眼缝在冷光里一晃,雪茄磕在麻绳上,他用磨砂纸似的嗓子尖声说,“再晚一点城就要禁了。”

      烟灰颓丧落下,一点火星明灭在白祀不甚清明的眼底。像是燎到某根神经,白祀混沌的感官陡然被扯开一道血口,他隐约嗅到冷冽的血腥气,恍惚还以为又回到了教区的药房。

      没错,就是一脸模糊坏样的老家伙行善积德也要去拜天使的地方。

      白祀一觉醒来就在那,他似乎睡了很久,脑子里活像被强盗洗劫过,一穷二白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是从床头放的一沓可以出书的病危通知单上看到“白祀”此人的基本情况。

      病危通知单上是这样写的。
      姓名:白祀。性别:男。年龄:18。家属:未知。情况:生死由命。
      好一个生死由命。

      白祀到现在也不清楚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只是醒后一段时间动弹不得,他看药房的小医生每日守着咕噜冒苦气的炉子,都快腌入味了,他跟着遭殃,实在没觉得有什么治的必要。

      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从四面灰砖顶上石板,盖得跟棺材一样的屋子里往窗外黑蓝一块看去时,白祀心底无时无刻不生起个念头:他要逃出去。

      至于为什么逃,逃去哪,白祀一无所知。

      念头跟催命似的,没几日白祀手脚能动了,除去走三步得喘口气外没什么大问题。
      他把这归为睡了很久的缘故,把小医生的千叮咛万嘱咐全作了耳旁风。前者深怕一个不慎让这位病人翘辫子,后者自觉除了手脚还稍有不利索外加眼睛似乎半瞎,没什么要命的毛病。

      于是小医生时不时一个没注意,病人就跑了。而病人出了教区大门时不时两眼一黑,再睁开又看见熟悉的棺材板。

      这已经是白祀第不知多少次出逃了,好不容易走到这,再晕过去可亏大了。最少也得弄清楚……他到底是撞了鬼了还是被下咒了。

      白祀尝到血味,疲惫不堪的神思嗅着味清醒过来,支撑他走到马车后,只是望着到他腰部的车斗,白祀抿了抿唇,怎么也抬不动手臂。

      有点高,可能爬不上去。

      “别磨蹭了年轻人,赶路呢!”老家伙新点上一根雪茄,说话间扯动脸上几根虬曲的皱纹,怎么看也不想行善的样子。

      白祀到不在乎这个,他只是怕逃到一半又晕过去,至少搭上车,晕倒后也不会再躺回棺材里吧?

      枯叶滚过,咣当一声,不知是哪家花瓶滚到了下水沟里。白祀双手攥了攥拳,扯长袖子垫着,正要蓄力撑上去时,旁边忽然伸来一根木棍,咣当一下更重地敲在车斗上。

      铁锈混着泥土掉进车轱辘,一道苍老声音不失气势道:“又来骗人?你这车拖过多少尸体你心里没点数?烟鬼,如今是没人管,你提好脑袋,小心哪天叫人砍了去,拍掉你一排烂牙,看还怎么叼。”

      “嘿,老婆子,我天天从这走,你何时看见我拖尸体了,抽烟又不犯法——”老家伙一拨滤嘴,“不,如今都没法了!老婆子你小心着出门,别穿这一身被亡灵看上眼,拖你去沼泽当老妈子呢!”

      白祀:“……”

      老婆子虽老,却是贵妇模样。绣着珠片的短上衣配一袭白绒长裙,肩披厚斗篷,深红小礼帽下是一头蓬蓬的棕色卷发。虽则在永夜里稍有失色,却透着另一种熨烫的优雅,就像在冬日昏暗暖和的壁炉边喝茶。
      如果不看她手里被当木棍使的珠链手杖的话。

      珠链荡出一串叮当响,敲在街两边的窗户上,有昏黄火光纷至沓来,水雾般晕开在蒙尘的玻璃上。

      长街被吵醒了。

      白祀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骨头缝里的冷意淬出冰渣,他连呼吸都是缓的,微弱得像是不存在,模糊视线两边一晃,当下打破僵局说:“婆婆,我有急事出城,这位……大叔看着不坏。”

      老婆子“啊”一声,小礼帽上的羽毛扑了几下,像是被白祀的话惊到了。

      “孩子啊。”老婆婆手杖往地上一戳,浑浊眼球微微上翻,盯着白祀看了片刻,忽然双手撑住手杖顶上的皇冠,“孩子,活着以外无大事,这会出城,‘禁令’会要你命的。烟鬼是泥鳅,挖洞溜出去那是天性,婆婆看孩子你不同,活着以外无大事……无大事……”

      衰败的声音被风刮得渺远又落寞,像是很远以外终不被听见的徒劳呼唤。

      白祀一时怔愣,婆婆忽然伸手抓住他,皇冠滚向一边,被说是泥鳅的烟鬼“嘁”一声,分明是要杀人的相,却只将抽完的雪茄往白祀身上一扔,抓起缰绳便往马背上抽,远远丢下句:“晦气。”

      白祀挣了下手,没挣动,眼前阵阵发晕:“……”完了,事情不妙。

      “孩子,我看你是不是几天没吃饭了?脸这么白,风多冷啊就穿这么点,你家人不心疼啊?”婆婆一看便造价不菲的手杖也不要了,拽着白祀就往屋里走,话里听着慈祥,树皮似的手上却力大出奇。

      白祀手腕生疼,活像要碎掉,这才有种被拐了的感觉。当下却因身体不知什么问题挣开不得,在被拉进门的前一刻,几张表情大差不差的脸从吱呀声里探出来,暴露在黯淡夜光下。

      十数双瞪大的眼睛望向同一个方向。水沟边,皇冠尖顶凝着停落过冷刃的雪光。

      “来来,先坐下。”婆婆拉着白祀到几平方的客厅,灰砖墙边烧着简陋壁炉,火里堆的丝毫不讲究的树枝,黑影扭曲狰狞,和桌椅那一把年岁已久的朽木头着实有得一拼:看看谁过得更惨。

      白祀不是很想坐,架不住老婆婆手劲大,如果不顺着,老婆婆大概能把他和椅子一起摁到地上。
      到那会再睁眼,不是在棺材里也是在木头堆里。

      当下走也走不掉,白祀掐着手指保持清醒,暂时没想明白这一出是怎么回事。
      他醒后像是重头认识了“人”这一物种,语言常识倒是都明白,但对“人”千奇百怪的行径实在摸不准头脑——当然他也懒得琢磨,只是眼下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思忖着先问:“老婆婆,‘禁令’是什么?”

      “还想着出城啊孩子。”老婆婆唱乐曲似的调调幽幽绕着桌上一圈火烛。
      她在旁边不知捣鼓什么,半晌才端着木托盘走过来,一身华服和这间透着腐朽的屋子格格不入,劣质火烛散发着焦味,白祀被拢在阴影里,微微抬头,觉得有股不寻常的阴湿压塌了老婆婆的卷发。

      “城外是边地,没有末日亡灵危险。”白祀低头避开火烛说。他眼睛自醒后看人一直模糊,小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成天吊在那几口炉子上,叫白祀看不清也对他印象深刻。

      半瞎子畏光,倒是更喜欢末世宜人的黯淡。

      托盘“砰”的一下砸桌上,老婆婆不知是被亡灵吓着了还是怎么,手抖得全然不似方才,肩上厚实的披风愣是颤成了一块漏风的破抹布。

      “不……不……”老婆婆一张脸拢在烛火下,褶皱下藏着阴影,像是被烫皱了,皮时而像是要脱落。

      眼神不好的人耳朵一般都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是精得一只蚂蚁爬过都能听到,要么是时聋时不聋,活像耳膜被折了一半,又或者哪根神经搭错了线。

      白祀一个一穷二白的半瞎子,毫无疑问是后者。等老婆婆哆嗦了会恢复贵妇优雅,端起杯不知什么稳稳递给他时,白祀才听见接下来的话。

      “这是近几日存的牛奶,刚热着,你来的巧,多喝些暖暖,这里还有面包和一些曲奇,你吃一些,婆婆呆会再给你装一些,路上不饿着。”老婆婆自己端起一边凉得都泛黑的水,另只手捏着个什么东西,白祀看不清,心思全被热牛奶搅和了,只隐约捕捉到一抹死白。

      “孩子,‘禁令’就是守在城口的人。这座城归教区管,‘禁令’最先却不是教区设的,是十多年前那人甘愿去守,后来便有了‘禁令’一说。边地的人生存所需都是来城里弄,时不时总要闹,虽说不闹都够要命,但有了‘禁令’,总能有人多活一些时间。”

      “那禁令为什么会要我的命?”白祀盯着牛奶,一点光泽转着圈圈,他只被递过没什么用的药,一时竟不敢动。

      “因为……”老婆婆转过僵硬脖子,嘎吱声压过木柴噼啪的响,她嗓音忽然老了,老了十年。

      “‘禁令’被亡灵附身了。禁令禁行,踏出一步者死。”
      “孩子,除了活着无大事。”

      .

      白祀最终还是喝了一肚子牛奶,另加一个荞麦面包和几块曲奇。他对食物味道没什么体验,大概活了十八年,却像是从没碰过食物,总不会是睡过来的。

      老婆婆一直盯着他,虽说怪瘆人,但白祀暂且没觉出危险,甚至晕眩感都被果腹的食物给压了下去。

      这下很大可能不会回棺材里了,白祀一直像是压着块石头的心脏稍稍轻了些,他看着老婆婆手里捏着的东西,这回他瞧出来了,那是一段指骨。
      看样子是小指。

      “……”收藏人骨头?

      白祀默默偏开眼,寻思该走了,正要开口,却听老婆婆忽然说:“吓着了吧?这是我儿子用石膏做的,他出了远门,咱们这留指骨是个念想,指骨在,出远门的人就还活着,还能回来。说到这婆婆想起了,孩子你看你这身衣服,不是喂风吗,刚好我给我儿子买了几套新衣服,这就去给你找一身。”

      “哎……”
      白祀伸出的手顿了顿后收回来,老婆婆提着绒裙上楼,指骨被放在桌上,在火烛下泛着旧黄,看上去有些年了,而且……也不像是石膏做的。

      火在烧,可莫名的,白祀从这段指骨里觉出了深重寒意。

      老婆婆找来的新衣服是一套,依旧和这间破败屋子不沾边,丝绒衬衣搭黑色长裤,还有一件暖和轻薄的羊绒披风。

      左看右看,都不是那位出了远门的儿子回来能穿的。
      除非儿子是幼时胡闹离家出走结果回不来。

      白祀推拒无果,刚换上衣服,寻思着要不要说几句,老婆婆却态度急转,几乎是将他扫地出门。

      门抖落下陈年的灰,白祀一手捏着帽檐,摩挲几下后兜上,转身时听得几声关门响动,再抬头,街上灰尘都哑了。

      白祀摇了摇头往城外去,没走多远,还在这条街上,不远尽处,浓黑里走出一位挑灯人。

      幽幽的,朝他投来阴寒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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