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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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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匆忙穿上的大衣换成柔软的棉麻睡衣,纯白的酒店被褥将我捂得严严实实。
我翻身下床,室内暖气充足,干脆赤脚踩在地板上。大致环顾四周,房间是木质材料,设计简约,还挺符合我的审美。
我向外走几步,转过一道隔断,就看见了正坐在桌边看书的飞雄,封面上依稀印着“排球”的字样。
而在他背后,是辽阔苍茫的大山。山的线条锋利直挺,如刀削斧割,每一笔都直直画下来。表面已经覆盖了一层不厚的白雪,和原本深绿青翠的森林相融。阳台外是一望无尽的山脉、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还隐隐有柔软的流水声;而我面前,是一觉醒来、睁开眼就能看见的爱人。
这个画面太过美好,我一下子愣在原地。飞雄先一步抬头发现我,合上手中的书,朝我走过来。
他身上也是酒店款式的睡衣,衬得整个人温柔干净。他垂眼注意到我裸着的脚,皱眉:“怎么又不穿鞋?”
“可是不冷嘛。”我下意识拉住飞雄的胳膊,但目光没有离开窗外。
他搂住我,稍用力带着我往里走:“先穿鞋。”
我收回视线,身体与飞雄靠得更紧一些,音调不自觉带上些许雀跃:“多洛米蒂,对吗?”
飞雄点点头。他让我坐在床沿,将边上的毛绒拖鞋拿过来,然后蹲下。我晃了晃腿,又问:“为什么想到要带我来这儿?”
飞雄抓住我乱动的脚踝,边套上鞋子边说:“在机场的时候,我的话还没说完,关于你高一休学的事情。”
鞋子穿好后,我把飞雄拉上来和我一起坐着,示意他讲,看着他有些颇不自在地眨了眨眼。
“你休学的事情没有告诉我,我像平常一样到你家门口等你。可是一直到早就过了上学的时间,你都没有出现。我去问了你们班的老师,才知道你已经不在宫城了。”
“因为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飞雄的声音听起来明显有些低沉,我心里也涌上一股酸涩感。我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解释道。
“我知道。只是我当时不明白,也想不通。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儿,为什么没有来学校,又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所以那段时间,我总觉得身边空荡荡的。”
“第一个月快结束时,你寄来了第一组明信片。我拆开信封,第一张就是这片山。上面印的字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因为在你的书里看见过,知道可能是意大利语。后面几张都是这样,但是至少我确定了你在意大利。”
所以他才会选择多洛米蒂,想要覆盖他不在我身边的记忆。
“我不能去找你,只能在电脑上找一些相关的资料,看看你所在的是什么样的地方,然后等你的下一次来信。这是我们第一次分开这么久,越往后,我的心情就越奇怪,只有站在球场上时,我才能短暂地不想起你。”
“菅原和田中前辈告诉我,这种心情叫喜欢。”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已经看见我了。”我动了动相握的手,飞雄又用力扣住,我突然很想哭。
其实我的事情并不算复杂。久塚音羽去世的阴云还如影随形,我又因为学校的选择而远离了自己热爱的东西,几乎是自然而然的,我将影山飞雄作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不会将心思放在青春期的恋爱上,于是我卑劣地将自己有些越界的行为归因于从小青梅竹马的习惯,以霸占者的姿态试图切断其他女生对飞雄萌发的心动。
可是时间越长,我心中的不安与焦虑就越来越严重。我越想留住什么,什么就越来越脱离我的掌控。我变得越来越偏执,却又清醒地知道影山飞雄迟早会出现世界人民面前,他会越来越闪耀,会有无数人因为他而喜欢上排球这项运动,一如最初的我。
而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停下他不断前进的步伐。
某天下午,我读完了安德烈·纪德的《窄门》,如同被戳破的气球一般,我又惊又怒,还有浓烈的悲哀填满我的心脏。
书里写:“靠近你就是靠近了痛苦,远离你就是远离了幸福”。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与主角如出一辙。我希望世界爱他,却又害怕太多人爱他;我情不自禁地靠近他,却又同时被他身上的光芒灼伤。
7月IH的县预选半决赛上,乌野最后败给及川彻带领的青叶城西。我知道及川彻是飞雄一直追逐的前辈,也知道他输掉这场比赛的难过。
我透过教学楼的窗户,看见他和日向站在草坪上,水龙头里清水喷洒出来,在太阳下折射出五彩的光晕。小武老师和他们俩讲着话,飞雄和日向脸上的表情从后悔、不甘变得坚定,恰如从黑夜中挣脱的明日。
我庆幸影山飞雄能够快速地从低谷中站起来,也为他走出国中的阴影感到骄傲,却又同时痛恨自己的软弱与怯懦,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撕扯着我,将我往深渊里拖。
我反复鞭挞自己,终于在一天练琴时,原本熟练的曲子反复错在同一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崩溃地将曲谱撕毁。至此,音乐也抛弃了我。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病好之后,我将自己关在卧室里,用睡眠来逃避现实世界,不愿意见任何人。一个星期后,母亲请来心理医生,他给我开了药,还向他们提议,让我换个环境生活一段时间。
于是父母放下手中的工作,带着我回了母亲的老家,意大利佛罗伦萨。
受外祖母的委托,莱昂内尔·温彻斯特作为导游,带着我绕着意大利旅游散心。
多洛米蒂的群峰,威尼斯的河流,托斯卡纳的乡村……莱昂内尔告诉我,人的生命和自然万物一样。
我们一路向南,最后停在阿马尔菲的科莫湖。那片宁静、清澈的湖泊,让我想起了影山飞雄的眼睛。
冬季的阿马尔菲依旧温暖如春,抚过的风都温柔。我站在湖畔,水声、鸟鸣声与人声交错成曲。阳光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起飞雄选择牛奶还是酸奶时纠结地皱眉;想起飞雄课间困倦地趴在桌子上,给其他人留下的背影;想起飞雄和日向翔阳赛跑时如利箭的身形,还有胜利后得逞的笑。我想到他发球时翻动的手指、传球时紧绷的唇角、赛后拉伸时的肌肉线条;我想到他在雪天里呼出的热气、雨中打湿的制服外套、还有夏日玩水时与海浪一起摆动的衣袖。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一滴一滴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得我瑟缩一瞬,又融进石砖上的尘埃,凝成几个深色的圆点。
我希望影山飞雄可以一直做自己,然后全世界的鲜花都围绕在他身边。我想,我能拥有这些回忆,已经算是我最大的幸运。
我还希望,自己可以以更优秀的模样,站在他的身旁。
那天回到酒店,我告诉莱昂内尔,我要回日本。我不断地告诉自己,喜欢他,是我自己事情,我不应该再试图锁住他。
我不再抱有遥远的奢望,直到在那不勒斯机场,在我即将登机的时候,影山飞雄出现在我的眼前。
“富川——”
我跟在乘务员的后面,长裙拖地的裙摆时不时擦过我的脚背,同心里一起泛起一层疙瘩。无数思绪从脑海里滑过,我不知道该看向哪里,只能一直目视前方。但这一刻的呼喊声炸裂在我的耳边,如同一声惊雷。
我转过脸,看见影山飞雄朝我跑过来,于是我再也看不见周围的风景,目光中只有他长款的黑色大衣随着动作在空中勾勒出凌厉的线条,发丝被对冲的气流吹起,露出额头,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耀眼的光。
我不可控制地想,他是在为见到我而激动、欣喜吗?
我停下脚步,身体驻留在原地等着影山飞雄的到来,这几秒的间隙间,我的视线移转到他的身后:空旷、清透而单薄的米色大片铺开,所有的扶梯、墙壁、电子屏幕都散着冰冷的味道,但巨幅的玻璃窗外,灿烂的日光洒进来,在那个奔跑的身影上晕出柔和的色彩,将整个世界都照亮。
然后我被久违的清香包裹住。
大衣柔软与硬挺适中的羊毛紧挨着我的肌肤,飞雄身上的热度隔着布料传递给我。我这才忽然意识到他正环抱住我,手臂搂住我的腰,埋下头,呼吸全部喷在我的脖颈上。
我感到自己快要晕过去,但不知不觉间,我的心跳已经平稳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恬静。
闭上眼,飞雄身上的皂香钻进我的鼻腔,几个呼吸之间,我全部的焦躁都被安抚下来。
我几乎快要缴械投降,知道自己好像真的已经离不开影山飞雄,有那么一刻,我甚至贪婪地想,如果时光能停留在这一秒,如果瞬间能永恒,我愿意将灵魂献祭给传说中的鬼神。
但这个拥抱还是结束了。飞雄松开我,只用手拉住我的衣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好像太激动了……本来还在想去哪儿找你的,下一秒你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看着影山飞雄,心脏像是被蜜糖填满一样。他是专程来找我的,这个事实几乎快要令我哭出来。
而飞雄完全不清楚我的心理状态,他继续说道:“你就像辉夜姬一样。”
我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小学时学园祭的表演立刻滑过我的脑海,八岁飞雄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与现在已经张开、显出锋利线条的脸重合,似乎我们都从未变过。
“可我不会走的。”我反扣住影山飞雄的手腕,下意识地回复他。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懊悔。前言不搭后语地的句子,他会明白吗?他会接受这样冲动的回复吗?真是被冲昏了头脑,才会这样鲁莽地把心事说出口。
我松开手:“对不起,刚才说了奇怪的话,飞雄就当没听见吧……”
“不,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消失,”影山飞雄脸上泛起一层十分浅淡的红晕,但如海洋的眼眸中是令人震颤的坚定,“我只是很想你,所以感觉你离开了很久。”
眼里倏然落下,一缕清凉轻柔而缓慢地抚过我的眼角,顺着面颊起伏的线条一路向下,在快坠落时被一双生着茧子、干燥温暖却无比小心翼翼的手拂去。
那一天,影山飞雄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原来我也很重要,于是所以的埋怨和痛苦都烟消云散。
我将头靠在飞雄的胸口,隐隐听见他的心跳。我曾以为那天他来找我,已经是我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直到高三的暑假,我听见他一字一顿的告白。
而这一次,这种心情再次被确定。
“你一直都在我的眼里,”飞雄的吻落在我的头顶,亲昵而温柔:“是我太迟钝,才一直发现自己的喜欢。”
十一月末的多洛米蒂已经开始下雪,但积累得不够严实,这次我和飞雄来得匆忙,也没有做好相关的准备,并且第二天有直升飞机在酒店附近降落接我们先回佛罗伦萨,这短暂的一天时间我们决定就在酒店附近逛逛。
我和飞雄坐在阶梯式的白色餐厅里,巨大的落地窗被竖下来的黑色条框分成几个大格子,能看见已经结冰的小水池,还有正在扫除积雪的酒店工作人员。
飞雄不习惯酒店准备的清淡食物,几乎全程都只是看着我吃。
其实比起健康的地中海饮食,我更容易接受重口味的东西,比如加辣版的寿喜烧。但因为从小就习惯了这个味道,再加上对食物没什么追求,我至少可以面不改色地吃完一餐饭。
“如果你吃不下去意餐的话,外祖母可能不会同意我们结婚哦?”用完餐,我和飞雄手牵手走在草坪上,远处群山环绕。
“啊?”飞雄和我十指相扣的手收紧了些,我抬眼看他,发现他皱起了眉,整张脸都透出一种纠结与挣扎,“那,我会努力的。”
我笑开,摇了摇头:“逗你的。外祖母年纪大了,不会再和以前一样试图掌控子女的人生了。妈妈当年出走得干脆,学了八年的低音提琴后来再也没碰过,我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把钢琴坚持到现在,她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我对音乐也完全不懂,你的外婆这么重视这个,我这样不要紧吗?”
“当然,家里有一个懂音乐的就够了。”
“……还有一件事。”
这时,我看见有只通体雪白的鹰划过空中,我惊喜地向前跳了几下,又被飞雄拉回去,这才反应过来,问:“什么?”
“你要在这里打球,我们以后不能每天都见面了。”
我想了想,说:“你害怕吗?异地恋。”
他点头,凝视着我,有些纠结:“我不想再和高一的时候一样了。”
于是我沉了声,喊他:“影山飞雄。”
“怎么了?”
“你是不是还没有对我说一句话?”我问完,主动松开手,向前小跑几步,和飞雄拉开几米远的距离。我看着他,知道自己在他的眼眸里正和多洛米蒂山脉贴近。
“什……”他有一瞬不解,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时我已经转过脸,看向远处的山谷,于是他声音抬高些许,喊道,“生日快乐!”
我回头看他,张开双臂,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飞雄也上前几步,顺势抱住我,而我勾住他的脖颈,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那天我在机场看见你,是什么心情吗?”
他摇摇头。
“我在想,我一直仰望的山,终于垂下他的眼睛了。”
“所以,你觉得我爱你吗?”
他又点点头,说:“我也一样。”
我捧住飞雄的脸,佯装生气:“再说一遍。”
“我也爱你。”
他话音刚落,我就踮起脚吻上去,唇齿相依。飞雄松开一只环着我腰的手扣住我的脑袋,微微弯下腰。我闭上眼,感到有雪落下来,万物寂静,我只听得见我们灵魂的呼吸声交缠在一起。
“所以不要担心任何事,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的。”我轻声说。
人的生命和自然万物一样。
五年前,我在这片土地上,因为一片湖泊看清了自己的思绪,做好了最糟糕的打算回到日本;而今天,在多洛米蒂山脉面前,我的爱意,由群峰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