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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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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馨月给沈栖打来电话,才不过寒暄了几句,便直接问他放暑假回不回家。
那时沈栖才考完最后一门功课,渊城的早夏绿意接天,太阳很烈,在他白衬衫的领口蒸出一层薄汗,但他低落的情绪却并不来源于此,更或许是因为,在对于“家”这个字的释义上,他和梁馨月有着显而易见的分歧。
“不去,”沈栖闷闷地揪着书包带子,“郁先生今天就回家了,我要和他一起。”
梁馨月听他提起郁岁寒,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好才半晌说:“栖栖,你不小了,也不能总是麻烦郁先生呀。”
这话仿佛戳到了沈栖的痛点,叫他的脸色顿时便阴沉下来,像只羽翼仍稚,却秉性初成的小鹰一样,执拗地和母亲犟嘴。
“……我才不是麻烦。”他一字一句说道。
渊城大学并非国内顶尖的大学,沈栖成绩好,原本可以直接考去首都的学校,但他不肯。
生母梁馨月管不到他,监护人郁岁寒则向来不插手他的私事,凡事由他自己做主,于是九月一过,他便拿了通知书径直去入读,因为高考分数超出该校的取档线近七十分,还获得了一笔不菲的奖学金。
这笔钱,后来自然是被换成了一副送给郁岁寒的琉璃袖扣。
郁先生周身金贵,虽不常戴这份有些寒碜的礼物,却也并未任由小孩子珍贵的心意落灰,隔一段时间总要翻出来让它们见见天光,对于沈栖来说,已然足够。
回家的路上,沈栖暗自想道。
也不知他今天戴了没有。
渊城大学离郁家的别墅不过半小时的直线车程,但观景别墅的位置偏幽,至今不通公共交通,沈栖一贯是搭到附近站点,再徒步三公里,或者打车到家的。
郁岁寒原本专门替他指派了一名司机,然而沈栖觉得他那辆限量版的保时捷太过招摇,便委婉拒绝了,郁岁寒也不强求,只叮嘱他上下课的路上注意安全。
不过多干涉,也充分尊重,郁先生对他的关照堪称和风细雨,面面俱到。只是沈栖和他相处日久,仍觉得自己丝毫摸不清这位监护人的性情。
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毕竟,他马上就要成年了。
总得早做打算才好。
回到家中的时候,郁岁寒已经先一步抵达,正站在落地镜前拆领带。
他虽未至而立,但久居高位,身上常带些说一不二的专横感,身形也十分高大,几乎一只手就可以将沈栖拎起来。
可沈栖并不怕他,反倒黏他黏得很厉害。
“栖栖回来了?”郁岁寒透过镜子望向他,“期末考得怎么样?”
沈栖停在他身后,眼尖地瞥到他袖口那一对幽蓝的琉璃袖扣,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想要拦腰抱上去的冲动。
“……挺好的。”他说。
“那就回房收拾一下东西,”郁岁寒道,“我带你去平湖山庄玩几天。”
沈栖顿时有些受宠若惊:“可您才回来……不要忙工作吗?”
“都忙完了,正好能抽出一点时间陪你。”
手下执掌着一整个商业帝国,郁岁寒的时间万分宝贵,抽出来处理工作以外的事对他来说十分难得,但这是对沈栖这几个月来听话的嘉奖。
这次他去北欧谈生意,一走便是三个月,自从沈栖十三岁那年进了郁家的门,便从没有和他分别过这么久,要叫一贯黏人的小孩乖乖在家不哭不闹,吃饱睡好,总是件难得的事。
郁岁寒向来赏罚分明。
沈栖得了他的承诺,立刻高兴起来,转身一路小跑进自己的房间里:“那我马上来。”
平湖山庄位于渊城西郊,往来的都是渊城里的富贵人家。
郁家倒也有几份度假庄园之类的私产,但沈栖最喜欢这里的绿杏和天然湖泊,还有湖心小岛上栖息的鹭鸶。郁先生放着自家的庄子不去,屈尊降贵驾临平湖山庄,也不过是为着哄小孩高兴而已。
两人住了景致最好的别墅,马上便有观景车来载着去游湖。游轮上并不止他们两位客人,这圈子很小,多是些熟面孔,见了总能谈上几句。
郁岁寒的性子很衬他的名字,天生偏冷,并不爱些应酬交际,只是济慈的现任当家人面子太大,永远也不乏有人凑过来套他的近乎。
船上正有从前和济慈合作过的生意伙伴,仗着那几分交情,端着香槟过来与郁岁寒攀谈,得知他是陪沈栖过来度假的,便殷勤问道:“小少爷下半年要念大学二年级了吧?还这么小呢。”
沈栖生来早慧,念书比平常孩子就早了一年,高中年代又跳了一级,至今未满十八岁。
“成绩也好,读渊大可惜了。”
郁岁寒下意识地望了他一眼,见自家小孩俯身趴在船舷上,正安静地望着外面连成一色的天水,才漫不经心道:“他心里有主意,爱留在渊城就留下。”
“说得也是,”那人又道,“郁先生家里的少爷,读不读书都是不要紧的。”
旁人叫郁岁寒叫“先生”,便叫沈栖“少爷”,沈栖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屡有微词,不晓得自己算是哪门子的少爷。
郁家虽然是高门,但他奶奶下嫁给沈家的时候就已和家族脱离了关系,中间早隔了一表三千里。若非郁老爷子早年承过胞妹的情,在侄儿沈成彬病逝之后把沈栖接了过来,又千叮万嘱郁岁寒要教养好这个唯一的小孙子,沈栖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和郁家人有什么交集。
若算亲缘,郁岁寒算是他的表叔,不过郁老爷子晚来得子,他也只比沈栖刚刚大了十岁,远不到隔辈的岁数。
沈栖便学着别人叫他郁先生。
这层亲戚关系不远也不近,郁岁寒生来又最烦人情两字,沈栖看不透他,满怀少年愁思无从倾诉,实在不知道他哪天会突然不要自己。
毕竟,郁岁寒虽然宠他,却对他不设原则,不提要求,自然也就意味着……没有上心。
沈栖好像是被郁先生摆在家里的一尊玻璃玩偶,由他细心呵护,精心保养。唯独在他心里,似乎并不是鲜活的。
好在这也不要紧,沈栖虽然失望,却不奢求更多,总觉得只要待在郁岁寒身边就够了。
他十六岁那年看清自己的野望,知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自然也就不想了。
夏天正是水鸟繁衍的季节,沈栖天生和动物亲近,下船上岛之后,难免玩得有些疯。
郁岁寒公务繁忙,极为自律,说是出来陪他,也并不会和他玩什么无聊的亲子游戏,更遑论参与他的爱好。幸而沈栖天生内向,一个人反倒自在。
整个假期持续一周,行程由他自己敲定,郁岁寒只负责全程作陪。
因为实在有些累了,这天晚上返程以后,沈栖便睡得比平常早一些。然而午夜时分,他却被一个电话吵醒了。
梁馨月一改白日里那种近乎讨好的唯诺,在电波彼端哭得声嘶力竭,沈栖沉默不语地听她哭完,直至挂断电话后,才翻身下床。
郁岁寒还未就寝,听到敲门声去把他迎进来,看见自己养大的孩子光脚站在门外,表情难得有些失魂落魄。
“怎么了?”他把沈栖离地抱起来,带回自己房里。
房内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摊,壁灯昏黄,在两人之间荡开水波一样的温柔,小孩在他床前席地而坐,有些拘谨地揪着他的床单。
郁岁寒并不催他,他虽不知道怎么做合格的家长,但与沈栖日日生活在一起,早有微妙的平衡。
许久之后,才听得沈栖闷声道:“……悠悠生病了。”
贺悠悠是沈栖同母异父的妹妹。
梁馨月在沈栖很小的时候就婚内出轨了,现任丈夫姓贺,还有个小沈栖近十岁的女儿,便是贺悠悠。
故而后来沈成彬病重,实在不信任前妻,才会舍近求远,把儿子托付到母舅家里。
沈栖虽然不喜欢继父贺安恒,却意外喜欢这个乖巧可爱的小妹妹。
小姑娘懂什么呢,她还那么小,那么天真,不知道大人世界里的恩怨情仇,背叛与失德,只知道自己有个好看的哥哥。
没有哪个妹妹是不喜欢哥哥的。
贺悠悠情况不好,沈栖的假期自然泡汤。
郁岁寒叫了司机来接,回家的路上,沈栖的心情十分糟糕。
车子破开夜色往回开,他在后座抱着郁岁寒的腰,把脸牢牢埋在他的胸膛里,一如自己还年幼的时候。
十八岁的少年已经拔了节,但沈栖天生骨架轻,蜷起来仍是小小一团,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
郁岁寒默不作声地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流光,轻轻摸着沈栖的头发,忽道:“栖栖,你要长大了。”
梁馨月说他不小了,郁岁寒说他要长大。
所有人都在自作主张地为他下定义,从没有人问过他究竟怎么想。
“可我不想长大,”沈栖低声道,“我想一辈子做你的栖栖。”
郁岁寒对此不置可否:“好孩子不会说这样的话。”
沈栖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做好孩子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心湖里起了涟漪,几乎绝望地想。
沈栖什么都好,但郁岁寒不喜欢。
所以,沈栖也不是很好的那个沈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