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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秦女休(二) ...


  •   万仞雪峰环绕,千尺冰原之巅,西域朗格日山间曾有一个神秘古老的部族繁衍生息。

      传说那是族祖神女流下的一滴眼泪——冰川环绕间的朗格日海千年不曾封冻,其海水濯花培草入药可疗治千毒百病;这奇山异水孕育出的朗格日族人,更是代代仙姿玉质,容颜不老。

      朗格日族人数百年来云隐世外,自得其乐,超然无争,直到……

      大炎贺郡王周澜率兵西征,覆灭了渠勒小国,收揽培养了最早一批异族奴仆。他从渐渐养熟的渠勒人口中偶然得知,朗格日山海曾结炼出尘世间绝无仅有的一项玄神之宝,云胆玉魄,能令人长生不死,福寿千年。

      周澜次年便领军攻上,截山断海,杀伐征服。

      神山圣湖一夜崩竭。

      “最后一场大战前,阿爸把我们姊妹俩带到山巅雪宫,告知我二人真实身份与使命。”

      珊蛮深深吸气,即使今时这样一副全非面目,也掩不住多年前惨怛记忆郁积下的极度悲楚。

      “本族一直是王子继承王位,外界都传言,朗格日族王独揽神山玉魄,与其儿孙代代相传,已个个炼成长生不老之身。纵是玉魄今日难觅,只要逮住一众王子王孙,亦可汲出玉魄精华,疗愈千毒百病。”

      ‘阿爸不过活这几十年,已是跟常人一样年老力衰了,阿爸的阿爸更早已入海魂归,你们又何尝不知,‘朗格日族王伸手揩掉大女儿眼角的泪珠,苦笑温声道,‘这说法不过是故意留给外族人听,先祖之明,为的就是谨防今日,我族不幸遭歹人残害,玉魄传承为异族攫取。’

      实际上,云胆玉魄嫡血相传,只母传子女,其疗病之效,妻不可愈夫,反之却然。因而常人并猜不得其传承之关窍与玄妙。

      老族王终极言明:只有王后的女儿才是真正的玉魄传人,但自小被假称平民或婢女养大。所谓的族王、王子,都是真真假假障目掩护,本质实是朗格日族最忠诚的卫士与臣仆。

      ‘山海倾危,风云不测,也许这将是我与诸儿郎最后一次并肩而战,’老族王推开雪宫后门,门外凛凛等候着已准备以血肉之躯最后拼死一搏的朗格日王族精兵,‘无论战果如何,未来身处何境,我们每一个族人焊牢在心的信念和使命都永不会动摇:保护王后,捍卫族魂,掩护、隐瞒、宁死不屈、守口如瓶,即使今日不敌,家园破碎,但只保留下王种族魄,我族必将迎回报仇雪恨,血债血偿的一日!’

      众生慨然宣誓:‘万死不辞!’

      “外头群情悲壮,宫内已奄奄一息的阿妈却把我姊妹俩叫到眼前。她才是我朗格日族真正的王!可她却留下与阿爸完全相反的交代。”

      “阿妈看看妹妹,看看我,那疼惜温柔是我这辈子再没见过的神色。她叹息,本该是多好的时光等着我的女儿们……可你们这么美,又还这么年幼,即使活命逃往山外去,也只怕一生难逃坎坷锉磨。阿妈只希望你姐妹俩能安安平平活一辈子,不再背负这沉重使命枷锁,终生担惊受怕,遭受无尽凌|辱,不要……记住阿妈的话,我只要你二人好好活着,不要再让这玉魄流传下去。”

      “阿妈最后教会我二人自废魄脉的方法,便咽了气。”

      大炎贺郡王周澜率兵攻占朗格日山一役,朗格日族举族覆灭,族王和王后率兵死战不敌,双双殉难。众王子和部分存活族人被掳回陵州,沦为奴仆与娼|妓。

      周澜命人翻山捣海,却连个云胆玉魄的影儿也没寻到。

      谪越人第一次被请出西陵山。他以独家一手精妙诊验法,将所有朗格日俘奴一一验过,最终从几名男子身上探出玉魄魄脉,教会周澜刺心取魄。

      几个朗格日王亲生的儿子,无一逃过,个个被缚绑起剖心引血,因每次只能收集到丝丝微弱魄脉,便常年喂以养心秘药,久久折磨不令身死,唯一颗心脏培得肥厚硕大,供以培魄取魄,全身萎缩退化,创剧痛深,永无解脱,熬炼成了一片片人干。

      被劫掠来的朗格日族女子们,时侍奉于周澜左右,亦常与这场景照面,从这些同族同血的人干面前一次次走过。

      她们个个天生丽质,美貌非凡,际遇自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沦为陵州王孙取乐玩物,有的被周澜用以色贿结交,送去不知哪个权贵败类的卧榻帐中。

      “我姐妹二人因年纪尚幼,一时逃过,却也心知肚明不过是早晚的事。陵州有人教我们自小学习妖媚之术。我因死硬不肯学,多年挨打挨骂,毫无风情,不为人喜,被周澜送给了一个北胡部落老头子做小妾。”

      “我忍辱偷生了三年,才终于寻到机会纵火烧营地,逃了出来。当时有人说带我去江南,去一个再也不会有人认出我身份来历的地方。可我三年来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到贺地,回到陵州,将小莲从苦海救出,不能让她再经历我遭遇的这一切。”

      “我跋涉千里,精心策划,终于在治州再次见到了小莲,这一年她也才只有十二岁。我姊妹俩自小相貌相若,心思相通,可重逢来我却觉得怎么看都不认识她了。我们假扮婢女被俘这些年,虽吃尽苦头,倒并未被怀疑过真实身份,却不知她如何独被周澜识中,竟认作女儿,封为翁主,要把她娇宠尊贵地养大,等着一位炎廷狗官休了自己发妻,来明媒正娶她。”

      “那时她已深受周澜信任,有一定自由往来各地,手下配有几个监视仆从,都被她驯服得唯她命是从。她分明已有了机会,能彻底摆脱周澜掌控。我劝她跟我走,她却不肯。她说她要给朗格日全族复仇!只让我替她办一件事,就能彻底击垮周澜,并将他汉周皇朝搅上个天翻地覆。”

      “我拗她不过,最终还是拿着她交给的密讯与印信,去找了当时窝在处平关那头的莫鞯乌达鲁……”

      “再后来,炎京果然发生了一件惊撼天下的大事。”

      ———

      马车驶近炎京,已是第三日黄昏时分,残阳挂在城西潼门山山头,一穹血光罩满城。

      十二城门严封依旧,戍卫统领见到邢休大人名号,却亲自下城楼点头哈腰,放进车驾。

      商市关张,万家闭户,满目尘土飞扬,一支又一支不知在追捕何人的巡防兵队步声交错,轰隆隆穿街走巷。

      即使是四十余年前见午之乱那一日,也没令炎京市井恐慌死寂到如此地步。

      早年贺郡王未出京前居住的府邸,紧邻宫城,见午之变后,黎太后深恨周澜,将其昔日府仆家眷一概问罪斩决,此府邸另辟别用,竟被改建为一座囚牢,名五朝狱。

      对应的正是历届大炎皇帝示众处决重罪王公大臣的斩首名地,五朝门。

      今周迨进京,军谋庶务才借与各方勾结暂时站住脚跟,私务第一件事,竟是清空五朝狱,命手下们收整重新搬了回去。以示祖志不移,丹心如旧,由来无愧。

      几十年用作刑房狱所,此地格局氛围之阴森血腥,不是一朝换几个匾额就能更改驱散的。

      管临被带到一方幽暗院落里,听到紧闭的北屋牢室里有孩童吵闹声。

      晚儿还在,那就好。

      他的最后一个使命还没有完成。

      “邢大人,世子口谕,”京内周迨的亲卫已经从善如流对周迨改了称呼,“可让他们先见见。”

      “哦?”邢休闻言似乎微觉诧异与遗憾,这出一手操纵人心数十年的好戏压轴,陛下错过亲临观摩当真可惜。

      他示意打开牢门,向管临一请,意味明白不过:陛下恩准,你们骨肉团聚去吧。

      管临才抬步欲踏进,却有个魁壮奇伟的昆西驺率先迎出,手扶腰间佩刀,凛凛将窄细的屋门堵个密不透风。

      “丘赴,让开。”邢休喝斥。

      那昆西驺面色不善,一双阴光悍眼将管临由上至下扫量个遍,最后才似不情不愿微微撤开,现出他身后被挡得严严实实的一个婀娜身影。

      面目尚未清晰显现,身姿步态先一步跃入眼帘,繁丽的裙摆被冷风荡起一叠,顾不上这初冬屋外寒峭,一只仅趿着丝履的赤|祼玉足已急切迈出,足腕上舞铃金鋜碰撞作响,偌大一个錾花镂雕兀然刺目。

      一只仙鹤。

      ———

      迟阶拍榻而起!

      那一身牢实的缚绑松断如同无物,涌血四溅,反将珊蛮惊得皱起眉头。

      “你不要乱挣,按我布置的来,把毒血放净,”珊蛮神色不悦,却立刻出手去帮止过于急流的涌血,“你虽是个孽种,我还没想要你命。”

      揭来见午之乱始末,语气是这般的轻描淡写不以为意,迟阶望着这珊蛮只一味关心自己伤势的专注神色,半晌,跌坐回榻上,深叹一气。

      这几个鸟人当年各怀心思阴谋诡算,导致大炎动荡凋敝民不聊生,她正是见午之乱的罪魁帮凶之一,该当万人唾弃千夫所指!

      可在她天降横祸遭遇悲惨的朗格日族人看来,这炎汉之殇却算得了什么,于他们有半点荣辱关联、是非之别?

      “后来呢?”迟阶抽回手臂,自己点了穴止血,往后一撤,本能抗拒她救助自己,“周澜没发现是你姐妹二人搞的鬼?管……”说及这个姓氏,仍让他分外胸闷,“……管正轩也必然知道被你妹卖了。”

      不言明也罢,一提出这名字,珊蛮也没心思跟他较劲了,放下手抬头怒言:“他如何不知?他当然知道!不过是色胆迷天,一条道走到黑,死不悔改,恬不知耻。”

      迟阶在陵州私库周迨遗下的案牍中,只看到了管正轩的通贺铁证,却哪猜得背后是这样一层层隐秘内情。

      都知道那大才子晚年风流放荡,续弦了个花魁留下遗腹子,也只当是仕途失意发妻亡逝后,随心所欲,置声名清誉于身外了。谁曾知原来其人一贯丧伦败行,打年轻时就色迷心窍,失之大节,把柄落于人手,从此再无可回头……

      “但可笑的是,事后周澜一怒之下杀了多少人泄愤,却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姓管的,”珊蛮苦涩嗤笑,“姓管的又明知道是小莲骗走消息交给莫鞯人,却竟也未怨她恨她,还帮她掩盖种种可疑行迹,尊重她的‘翁主’身份,甚至为了她,继续为周澜传讯卖命,一直到死。”

      “我后因屡次去找小莲,不慎被人认出,被抓回陵州,周澜要绑我还给那老头子部落泄愤。小莲不知用什么法子,买通了狱卫,把我救出,命我远远离开贺地,再也不要回来。”

      “我再次劝她一起走,她却摇头,说她的事还没有办完。”

      “我问她:你明知道继续留下来,你的一生都完了,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作践自己?她说,姐姐,我们从离开朗格日山的那一天就已经完了,哪还由得摆脱?”

      “别再提朗格日山,忘记云胆玉魄,我们就不能像阿妈期望的那样,我们两个人,平平常常过一生吗?”

      “小莲剥去衣衫,示出身上一条条惨烈的疤痕,反问我:昼那,如果你想平平常常过一生,为何没有按阿妈的指示,废掉自己的魄脉,无情无恨,做一个永远忘记自己是朗格日血脉的普通人?”

      “魄脉连通子宫,长大后我们才渐渐明白,阿妈当年的嘱咐,其实就是教我们终生都不要再生子传魄,一旦被人发现魄脉遗传的关窍,我们定会沦为多少恶人争夺的猎物,陷入永无天日的蹂|躏折磨。”

      “其实,我早在被送往部落途中就已经自废了,怕她知道心疼我,才特学了个法掩去疮疤。”

      “可我当时年轻气盛,被她如此质问,偏偏不说。我回吼她:我的命,我的情,我的恨,全全掌握在自己手上,何须靠如此来了断?”

      “小莲凄笑说:姐姐,今世托生如此,我们还有的选吗?”

      “我一时愤恼冲顶,夺来她的匕首,斜拉过脸颊——我告诉她:有的选。没有了美貌,没有了诱惑,我昼那从此只有纯纯粹粹干干净净的一颗心!谁看见它,谁把它摘走,我没得选吗?”

      “小莲这才被吓到,她哭得泣不成声,最后抱住我说:姐姐,你等我,你等我几年。等我把事情做完。”

      迟阶重新打量她疮痍纵横的可怖面容,料不到竟是她自己所为,心中别样震悚,不禁追问,“等到了吗?”

      “我等了四十年。”

      昼那仰头大笑,无声笑了很久。她的眼眸干涸,即使笑到岔气,也挤不出一滴眼泪了。

      “她骗了我。她是搅动了乾坤,却也葬送了自己。她对那个男人动了真情,与他纠缠拉扯了足足二十余年,直到他一无所有被赶出炎京。连周澜父子都认为他们二人已毫无可用之处,放她离开陵州,任她自生自灭。”

      “她立即追随他到天涯海角,执迷不悟,至死不渝,在那男人潦倒落魄的最后日子里一直陪在他身边。她骗了我啊!她那深情感天动地,甚至置阿妈临终教诲于不顾,竟在许多年后偷偷逆天修弥,自续魄脉,只为了——

      迟阶挑眉?

      昼那看向他:“为他诞下,一个你。”

      迟阶一愣,猛抬起眼,望着这天赋玉魄的朗格日族王嫡女,回味过来她先前那些四六不着的话,思绪汹然涌动。

      他终于知道这眉眼间的熟稔感从哪里来的了。

      原来二十余载,“祸乱红颜”始终是那一个。

      “操。”

      他心疼死了。

      ——

      管临的目光从那足上的金鋜錾鹤,缓缓上移,才触碰到其人面容,即刻就惊慌至极地垂了下去。仿佛被千钧压迫,再也无法抬起。

      “临儿……”

      一声饱含思念与哀戚的呼唤向他双耳刺来,又怯怯滞在半空,不敢再贸然靠近。

      这声呼唤似乎在他儿时梦境里出现过无数次,是每一个孩童与生俱来的眷恋渴望,是对他来说只属于奢念的反复幻想。

      他大概也曾在短暂无知无畏的幼年时光里,傻乎乎向人追问过她的名字,她的面容,她的年龄,她的一切,在得到永远讳莫如深的敷衍或嘲笑后,自己躲进角落悄悄拭泪,默默拟想。

      他都未敢这样想过。

      她还活着。她根本没死。

      那个字眼于他太过陌生,他打生来至今从未用过一次。

      也许仅仅因为如此,又也许因为太多别的已然无法跨越的鸿沟横贯,她就在这样最不该出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了那边。即使她与他的血脉关联,深切到这般他只看一眼就无法否认的程度。

      他也喊不出。

      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秦女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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