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青狐录》明月倾

97、浪费

　　老叶相告了退，天熹帝却叫住了萧邈，也没说是什么事，只是带着萧邈往内阁走，里面自然又是不同，初夏而已，内阁已经用了冰，用虞青的话说，是因为凡人愚钝，炼丹多用朱砂金银，服下去性燥如火，看起来是神采奕奕，其实是饮鸩止渴。

　　天熹帝自然也怕热，倚着冰鉴坐下，看宫人端了夜宵上来，他虽然沉迷修仙，但帝王这套示以亲近拉拢人心的手段这没放下，萧邈自然也不得不领情。宫里的点心都合时令，精致清淡，粥也是药食同源的，都是按着萧邈喜欢的种类做的，多半是李福子一句话吩咐下去，下面的人不敢不尽心。

　　萧邈用完夜宵，天熹帝才施施然开口。

　　“眼看就是五月，你娘亲的忌日也快到了，你最近去过颜家没有？”

　　一说到萧邈的母妃，萧邈就站起来回答了，只沉声道：“上个月去过一次，老太君身体还不错，舅母也都安康。”

　　“从来老年人最喜欢天伦之乐的，等这案子了了，把你两个舅舅调回来吧，南边多瘴气，不是什么好地方。”天熹帝道。

　　萧邈有点惊讶，大周惯例，皇子的母族多半是外放做官，怕的是留在京中过从过密，惹出事端，连太子背后的魏家也不例外，怎么忽然这么开恩？

　　“谢父皇。”他平静地回道，

　　天熹帝和他谈完一阵寻常人家父子家的对话，才终于引入正题，问道：“对了，听说贡院的命案和鬼神有关，你关着贡院不放人出来，是不是怕有什么危险？”

　　“真凶目前还未找到，只是有些眉目，等确定了，一定第一时间禀告父皇。”萧邈道。

　　天熹帝也知道他的脾性，所以也不多问，只道：“神鬼之事，是该慎重点，要是遇到危险，不要逞强，进宫找如意真人帮忙便是。”

　　“知道了。”

　　萧邈见了天熹帝出来，虞青跟着他出宫，上了马车，身边没有外人了，才问道：“你皇帝爹找你说什么了？”

　　“他好奇案情，怕我有所隐瞒，震慑一下我罢了。”萧邈对天熹帝的用意洞若观火。春闱不过四月只不过是老叶相一家之言，天熹帝并未下旨，显然这个最后期限也没那么不可撼动。

　　“你皇帝爹也真是烦人，上个案子就一天到晚插手，这案子还这样，炼他的丹去就行了，整天管这么宽干什么？”虞青嫌弃道。

　　“不，他对这个案子和上个不同。”萧邈道。

　　“哪里不同了？”虞青来了兴趣。

　　“他从来没有为上个案子提前出过关。”

　　“是诶。不对啊，这个案子虽然奇怪，却没小皇孙的诡异，牵涉也没那么广，而且杀人的是鬼魂，不像上个案子不是赵王要倒就是太子，他怎么这么看重？”虞青不解。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萧邈说道，见虞青不懂，笑了一下，给她解释道：“就比如两道政令，一道写着纳税一千钱以下的全部关押，抗税则格杀。一道写着按民情收税，抗税酌情处理，那个更危险？”

　　“当然是抗税格杀的那一道了。”虞青不假思索地道。

　　“错了。”萧邈认真教她：“再危险的东西，只要能看清楚，危险就有限，总归是在一个范围内的。但那些模棱两可的东西，范围是无限的。按民情，民情谁来判断？酌情？酌什么情？是杀是放，都在执行政令的人一句话里，对于掌权者来说，这才是最危险的。放在这两个案子上，道理也是一样，小皇孙一案虽然罪名大，牵涉的不是赵王就是太子，但父皇看得清楚，明白后果，所以可以稳坐钓鱼台，安心修道，就这样，他还时不时要出关敲打我一下。”

　　“我懂了，这个案子杀人的是鬼魂，但鬼魂杀人肯定有个原因，这个原因还没浮出水面，或者说，还没定下来，这里面充满无数变数，完全不受控制，所以你的皇帝爹坐不住了，仙也不修了，提前出关来掌控局势。”虞青也是一点就通。

　　萧邈笑了。

　　“对，大周开国至今的案子，没有逮捕鬼魂归案的，背后必定有个‘真凶’。这个案子，‘真凶’可能是东宫的陈云驰，也可能是老叶相，甚至可能是魏如意，是东宫……这案子最后的判罚，也可重可轻，可以是一时疏忽，也可以是刻意操纵春闱，后者可是要抄家的。”

　　“人世间的弯弯绕真是让人头疼。我也真佩服你们，百年不到的寿命，能折腾出这么多勾心斗角的把戏来，不觉得浪费了来人间一趟的机会吗？”虞青感慨道。

　　“你觉得浪费，但世间许多人不觉得，在他们看来，飞黄腾达，封侯拜相，都在这些勾心斗角里。”萧邈淡淡道。

　　“但你不是这样想的，对吧？”虞青一下子就点破了他：“你有你的行事之道，有时候比我还坚定呢，真是个犟头。”

　　萧邈顿时笑了。

　　“有自己的道，也要捍卫得了才行。这案子凶险万分，功夫不在案子里，而在案子外。要是行差踏错，不只是我，整个王府都要跟着覆灭，林舜，瑶环，还有罗骥……”

　　“可别把我算上，你要是翻了船，我第一个开溜，我可不给你陪葬。”虞青道：“不过呢，如果我心情好的话，也许顺便把你救了，带回江南去。所以你现在可要对我好点，要恭恭敬敬的，听到没有？”

　　“那我要是倒台，第一个就攀咬高人你，让魏如意去江南抓你回来，大家整整齐齐在牢里相聚。”萧邈故意吓她。

　　虞青连连发出不赞同的“诶”，把萧邈揍了几下。闹了一阵，想起一件事来：“萧邈，问你个问题。”

　　萧邈这些天也累了，正靠着马车壁闭门养神。听到她问，只“嗯？”了一声。

　　“我又不像瑶环他们，会什么‘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帮不上你，现在又不如计修鸿能打，你怎么入宫带我不带他们啊？”

　　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这话其实带着点得意的，其实答案也不重要，只要萧邈说两句好话，虞青高人听了开心，尾巴翘起来了，一定答应要是倒台了，就带萧邈他们逃出生天。

　　但萧邈偏不懂她这点小心思，毫不配合，道：“你猜。”

　　虞青可不猜，揍了他两下，自己也累了，也就趴一边去睡觉，不管这些了。萧邈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来。

　　其实虞青猜也猜不到答案的。

　　今天父皇说起他去世的母妃，他也想起一件事来。都说他行事不同寻常，其实是像了他母亲，皇后端庄，丽妃都雍容骄矜，虽然高傲，都是宫中常有的性格，真正称得上特立独行的，反而是封了德妃的他母亲。宫中的日子漫长枯燥，一眼看不到头的平淡。有天下午她和萧邈下着棋，忽然一时兴起，带着萧邈出了趟宫，虽然只是从皇宫到行宫，但一路上也看到了山野春天的模样。但到底是逾规，还没到行宫，就被召了回去，还被太后训斥了。

　　当时萧邈不解，问她：“咱们出来一趟干什么呢？”

　　她说：“不干什么，只是忽然想闻闻皇宫之外的气息，哪怕只有一丝都好。”

　　虞青于他，也是一样。

　　瑶环懂王道，林舜有大才，计修鸿桀骜不驯，但那都是这世间有的气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再桀骜的人，心里也住着皇权，也遵循着这世上的规则。

　　他知道天熹帝叫他来是干什么，面君如面虎，他出生在宫廷，成长在宫廷，与皇权周旋二十年，已经谙熟这套游戏规则，他进宫前就猜到这对话，也猜到结局。他并不是不会玩，也没有什么不安。

　　他只是忽然想闻闻这尘世之外的气息，哪怕只有一丝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