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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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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清晨,不暖的太阳,还有迎面撞上微微刺痛的寒风。
A市人民医院的门诊部大厅人群络绎不绝。保安处、咨询台、自助挂号机,哪哪都是人,与之伴随的是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交谈声……好不热闹。
不,这里绝不该用热闹来形容。哪里都可以热闹,唯独医院不行。
每个行色匆匆的医者、每个步履沉重的病患、每个焦急询问的家属……或许在他们的背后,都藏着一种无法感同身受的悲伤。而这种悲伤的意味,越靠近住院部,也就越浓烈。
与门诊大厅的“热闹”不同,住院部总是异常安静的。
一如顾禾,他此刻正安静地躺着病床上。
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既消瘦又苍白,当然现在也十分病态了。顾千郁已经在这里躺了大半个月了,如果不是因他时而惨白的脸色、时而紧锁着眉头、时而咬紧了牙关,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还活着。
一如眼下,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和紧锁的眉头,昭示着他又在经历一场梦魇。
在他昏睡的半个月里,他曾无数次做着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看起来是比现在还要冷的天,破败的院落外围四周已经长满杂草,然而已是冻死、干萎的枯草。院子里面倒还干净,平整的地面和周边的小菜畦证明这里有人居住。
自母亲病逝后,顾禾和自小照顾他的阿嬷已经住在这里八年了。
只见一个身形单薄、消瘦的少年倚在井边,正吃力地拽住一根粗糙的麻绳,他用巧劲将麻绳往井口的一侧甩靠,试图让井底下的水桶里面灌满水。待桶里的水装的差不多了,少年微微沉下腰,下半身紧贴在井口,以此来支撑住自己的重量。他略一侧头,将垂落在胸前的束发甩到脑后,咬紧牙关,预备将灌满水的水桶一鼓作气地提上来。再过一会儿,他的手就快冻得没有知觉了,趁现在再使使劲。
一下,两下,三下……眼见着手中绳索与水桶的距离在不断缩短,少年微躬起身子,伸出手靠近桶绳,准备用手将水桶提上来。然而就在这时,沉闷的撞击声从后背传来——是有人在后面向他狠狠踢了一脚。来不及思考是谁,一股巨大的痛楚从头上传来,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脑袋磕在井壁的声音。
少年吓得本能地大喊:“阿嬷!阿嬷!我好痛——”
下一秒,这些□□上的疼痛被转移了。因为他跌入了更加刺骨、冰凉的井水之中。这是一种无法形容地痛觉,他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皮肤,彷佛正被最锋利的刀口割开。不是一刀一刀的凌迟,而是所有刀口一齐落下,于是他能感觉到的是更巨大的痛。
在彻底丧失意识前,他听到了从里屋闻声焦急跑出来的阿嬷的声音。她是那么急,撞到了桌子也无感觉,椅子倒在地上也不知道,只是一边跑,一边嘶声力竭地喊着:“禾儿——!禾儿——!”
这是一种老年人才有的苍老而嘶哑的声音。
阿嬷原是很能干的妇人,在他很小的时候,阿嬷每次唤她的声音总是那么洪亮,中气十足。顾禾从未如此深刻地感觉到,原来阿嬷也已经这样老了。
“禾儿!不怕,阿嬷,阿嬷——嬷来了——”
一声一声,破碎的呐喊,如此颤抖,如此悲恸。
“禾儿——”
声音越变越小,逐渐远去,直到世界重新变得黑暗、沉寂。
顾禾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在昏迷之中他无数次跌落孤井之中,冰冷的水刺痛他的皮肤,渗入骨髓,无法摆脱。
然而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得以大口呼吸。空气中满是消毒水的味道,他对此感到陌生,但整洁的环境和明亮的空间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平复呼吸之后,他开始打量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没死?
这是顾禾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活着……居然还活着……”顾禾若有所思地轻声呢喃。
浑浑噩噩地活了十九年,他第一次直面生与死的问题。思绪被拉回到许多年以前,回忆像走马灯一样闪现,他想起了许多那些他刻意要尘封的画面。
永丰二年,安和县的一大户人家诞下一子。这户人家是对年轻的夫妻,两人十分恩爱但多年一直无子。夫人因此郁郁寡欢,本就病弱的身子愈发亏空。如今顾家小少爷的到来无疑给了这对年轻的夫妻新的希望。顾家对小少爷是无限宠爱,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安和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顾家这个宝贝少爷。然而在他13岁那年,家中忽生变故,父亲因病去世,母亲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不久也去了。只剩顾禾一人,从前顽劣,并不通人情世故。家中资产尽数被大伯侵占去,大伯一家摇身一变成为顾家家主。对外宣称替兄弟抚养孩子成人。
顾禾和自小照顾他的阿嬷被赶去偏院,一住就是四年。顾禾的处境一下从天堂跌入地狱,尝尽人情冷暖。大伯一家根本不管他们死活,表兄弟们经常以捉弄他为乐。他和阿嬷相依为命,这几年,洗衣、做饭、生火砍柴这些杂事都学会了。然而这金贵的身子终究是受不了,因此落下许多病根,生病卧榻是常有的事。午夜梦回,他常会梦到阿爹阿娘还在的时候,但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拉回现实,病床上的年轻人人眼角略微干涩。
顾禾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失去意识后会在这里醒过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一切和他十几年生活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但是顾禾没有不安、没有惶恐,他也惊讶于自己居然很快就接受了这一切。可能从前的遭遇已经让他对任何情况都能快速适应了吧。
还记得小时候阿爹经常叫他看书,然而他对那些经史子集全然不感兴趣,便偷摸看了好多志怪小说。他猜想,或许这就是书中所讲的另一个世界吧?只是不知道是否会有蛊惑人心的妖精?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自己见识太少,竟然有些许期待。
况且,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对于生前过得那样狼狈痛苦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样的生活是无法接受的呢?
正想着,病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名护士走了进来,简单询问病人几个简单的问题后,就拿起病历本,丢下一句“一会儿通知你朋友来接你啊”就匆忙出门了。
顾禾对那女子的衣着样貌、说的话,无一不感到奇怪,又思及自己尚未搞清楚状况,只好像刚才回答问题那样应承下来。总之,在不清楚状况之前,只答“唔”“哦”“啊……”即可。
刚才那女子说让朋友来接,顾禾认为这应当是好友的意思,或者是与他相熟的人。他一面为自己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世界感到高兴,一面又苦恼起来,自己并非货真价实的身体主人,朋友一来,岂不是要露馅?
不管,一会儿装傻充愣便好。他小时候读过一些小人书,书上提到过,有人犯了魔怔,不仅六亲不认,便是自己是谁,身处何地也不知道。实在不行,就用这招搪塞过去吧。想来那位好友对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应当不会太过刻薄。
在等待的期间,顾禾下了床,找了一双鞋子模样的东西穿在了脚上,虽然这鞋子的样子看着也奇怪,但却意外地合脚。他又
把床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好,然后走出了病房。
初来乍到,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感觉是那么明亮、宽敞、干净。不像他和阿嬷生活的偏院,只带给他狭小、阴暗、潮湿、破旧的记忆。
顾禾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好奇。
大病初愈的身体还有些不听使唤,并且也是这般瘦弱寒酸,顾禾心中觉得好笑,想不到换一个世界,他还是没有拥有一副健康强壮的身体吗?不过这病弱的样子,倒是让他感到亲切与熟悉。
顾禾慢慢挪动步伐,靠在了走廊的柱子上。往下一看,真当是把自己下了好大一跳。自己怎么会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这是他一介凡夫俗子可以到达的高度吗?粗略一数都有十层楼高。只是看了一眼,便转过身子,他感到自己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传闻仙界有九重天,而地域有十八层。他这到底是活还是死?是到了天上还是入了地域?
“哎!你可算醒了啊兄弟!”
顾禾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一下,随机听到了一个年轻的声音,只是这声音喜悦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疲惫之感。
顾禾马上回过神来,想必这就是“他”的朋友了。
“啊,是啊。”顾禾扯出一丝微笑,回道。
朋友见他真的没事了,总算放下心来。着急忙慌地把他拽进房间,边走边说:“你没事啊,没事可太好了!走,赶紧把东西收拾一下,办出院手续吧!”
“哦……啊,什么东西……?”
“哎哟,愣着干啥呀,脑子摔坏啦?看看什么是要带的。我看看……这个外套?还有充电器带上……”
“还好,东西不多。”朋友雷厉风行,做事情特别麻利,几下就把几样东西装进了随身携带的包里。一转头,见他这位躺了大半个月的好友还呆愣在原地,他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凑近了顾禾的脸,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确认看不出什么端倪后,道:“你真的没事吧?可别吓我呀兄弟!”
面对突然的近距离接触,顾禾虽然有些不适应,但内心还是感动居多。想不到这位朋友一来就如此关心自己,发现自己没事后又亲自帮忙收拾包裹要带他走,眼下又是这幅万分担心的样子。顾禾从前没有过朋友,原来被朋友关心是这种感觉。
他清清嗓子,温和地笑道:“唔,没事!我真的没事。多谢关心!”
朋友听后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自己说错话了?顾禾见势不妙,又马上补一句:“走吧,我们去哪儿啊”
“哈哈哈,好问题,去哪儿呢?当然是……”朋友硬生生从他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公式化的笑容,下一秒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去干活啊!”
“干活?干什么活?”顾禾脸上的笑容马上没有了,没想到重来一世,他还是摆脱不了要干活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