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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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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得匆匆,仅一夜之间,窗外便铺满了鹅黄的枯叶,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不知是在赞颂自己融入春土,还是在为自己残破的躯体哀叹。
挟着缕缕寒意的风,吹瑟了着院中坟头的月季花。
梁眠回城那日,天空阴翳沉沉,心脏被淡淡的灰色所笼罩,伴着白蒙蒙的雾气,给世界镀上了一层灰白的阴影。
远山绵延无尽,灵魂与山川相对而望,如一对老夫老妻,执手相伴,相守万年,直至白头。
冷空气侵袭冠城,落叶飘零,簌簌之声迅速蔓延,惊扰并撕碎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清梦。
车窗降下半截,梁眠侧头看向车窗外,防不胜防的被灌了一口冷风,冷风顺着呼吸道进入肺腑。
“中央气象台预计,新一股较强的冷空气将来袭,强冷空气带来剧烈降温,多地季节转换……”
坐在驾驶位开车的沈誉抬手关掉车内的收音机,播报声戛然而止,车内霎时寂静无声。
他手放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搭在车窗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打着,等待着路口的信号灯,估摸着:今年冬天肯定比往常要来得早些了。
时隔两年,再次回到故土,楼墙外叶绿得锃亮的爬山虎,已经攀得老高了,似乎要溢出来,斑驳的石墙又刻下一道道年华。
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家书店从眼前一闪而过,梁眠扒着车窗不顾危险的回头看,声音有些急切:“爸,您待会把我送到前边的站台就好,我去趟书店。”
“好嘞!”沈誉抬头看向后视镜,望着坐在后座的女儿,猜她应该是想买书了,贴心询问:“身上有钱吗?”
梁眠拿起一旁的围巾:“有的。”
南飞的鸟儿已不知是第几次从车窗前飞过,未留下丝毫痕迹。
她下了车,裹紧脖子上的围巾,和沈誉告别后,便朝着书店走去。
抬头看了看暗色调的阴天,就像还在葬礼中未挣脱出来的乌云,悲恸地,默然地。
空气中弥漫着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香气,桂花香气轻盈如蝶,随着风的低吟,缓缓地,缓缓地,带着思念远行。
书店年代久远,也就巴掌大的地方,但在这种小城市刚好够用。
她抬头看向牌子上的四个大字:三生书店。
书店的主人是位儒雅沉稳的阿姨,她曾是一名高中语文教师,精神世界富足,浑身散发着诗书的气质的女性。
正所谓面由心生,她让人一见便难以忘却,身着一袭素雅长裙,眼神流转间仿若蕴含着一池秋水。
众人皆言她是温室中娇嫩欲滴的红玫瑰,可她却活成了西北傲然挺立的苦水玫瑰。
梁眠未曾踏足西北,却能从图片中领略到西北那是旷野之上不羁的灵魂,是风沙所至之处的荒芜不毛,是一种难以挣脱的宿命,亦是一股强大的内驱力和生命力。
初中时,梁眠就经常来找许莫庭,来请她指点自己的文章。
许莫庭循循善诱,教导她应当如何平实表达,务必客观引经据典,文章不可仅有情感宣泄,在寻觅共鸣之际,亦需探寻积极阐释,如此方为佳作。
莫使天赋荒废,勿令文思枯竭。
这些话语被奉为圭臬传承至今,自彼时起摘下紧箍咒,文字的意义不再仅是承受痛苦的温床,而是灵魂的出口,当言之有物与言之有理并存时,文学的意志将永存。
许莫庭喜欢在书店外摆弄花草,她在书店外的小花园,栽满了她喜欢的鸢尾花。
失意的怨,渴求的爱。
梁眠曾借过一本《百年孤独》翻开第一页,她发现上面赫然写着:
“终止是另一端的开始。”
她以为这是谁的恶作剧,笑笑没有搭理这句无头无尾的话。
然而在这本书的第七十一页,她发现一页笔记,上面铺满密密麻麻的字迹。
她惊奇于这个发现,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
这里面记述了一对相爱的人爱而不得的故事,很普通的故事,很平淡的文字,她花了三分钟就读完了两个人前半生的故事。
在这篇笔记的结尾,有一段作者的自白:
“年少轻狂,我始终相信教科书式的爱情,可抵千灾万难。直到她离开的次年,我陷入一场梦境,大梦初醒,至今仍是孑然一身。她离开的第五年,我依旧未能挣脱宿命的桎梏,无法逃脱‘命’之一字的束缚。她说,她想在芬兰开家属于自己的书店,在身侧养些许宠物花卉,独自度过漫长岁月。我想,我该去找她了,我将手头的工作交接好,搭乘飞机抵达芬兰,我看见她了,仍旧如五年前那样……”
她合上书,举起杯中的水朝阳光照射的方向碰杯。
她在那句话的末尾补写一句:
“重逢是离别的错觉。”
刚打开书店的门,店里古旧留声机正放着播放着黄凯芹的《若生命等候》
唱针从刻纹上一一划过,很复古的书店,和几年前最后一次来时变化不大。
留声机旁边的架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店主精心收藏的音乐珍品。
藏品涵盖了不同类型的载体,散发着复古气息的音乐专辑、小巧玲珑的磁带以及充满质感的黑胶唱片……
从张国荣深情款款的《风继续吹》到谭咏麟激情澎湃的《讲不出再见》,每一首都承载着岁月的记忆和情感的沉淀。
诉说着那个年代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
正在摆放书籍的许莫庭见到来人,她放书的手一顿,试探性呼唤:“梁眠?”
梁眠含笑着点头:“嗯,许老师!”
许莫庭快步走到她的身旁,握住她的手,重遇故人的喜悦,溢于言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刚刚,一下车就来您这了。”望着许久未见的面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快过来坐,”许莫庭将人带到桌旁坐下,她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沸水沏茶,将茶递给对方,“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两年前的茶叶碎成末,茉莉花的花瓣混入尘土,时间滤走茶的芳香。
沏一壶清茶诉说岁月的无声,截一段沉淀在时光里的往事。
“挺好的。”梁眠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有些涩,抬眸看向对方的面容,古朴的,精神的,悠长的,铭久的,婉转的,就如茶香。
“许老师!跟您说个好消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兴冲冲的跑进书店。
许莫庭看着面前不着调的学生,不禁开起玩笑话:“你要是那张无忌,偷练完九阳神功,第一件事就是昭告天下,打败别人还得补一句无敌是多么寂寞。”
听到这话,觉得她的幽默不减当年。
许莫庭伸手点了点男人的额头:“瞧你还是班长呢,群臣之首不以身作则,让我这个皇帝怎么当?”
瞧瞧,她连质问都这么让人无法反驳,潜移默化中反而给人戴了顶高帽。
今天工作日,来书店光顾的顾客很少,屈指可数。
梁眠打了声招呼,便起身朝书架区走去,扫视着一排排的书架,书架上码好了整整齐齐的书,放眼望去,很是干净。
在视线范围之内的书,都是当今比较畅销的几款,她仰起头,看着书架最顶层,摆放着一些书脊有些老旧的书。
与众人迥异,她向来偏爱寻觅那些书皮残破、扉页卷边的“残”书阅读。
于她而言,一本书的优劣,绝不能仅凭借阅或购买的次数来评判,这些外在的标准,无法全然决定一本书的真正价值。
当拿起破旧的书籍时,她总会思索,在自己之前,曾有无数双陌生的手翻动过这些书页。
而当读到令自己心动或需要深思的地方时,指尖会不自觉地在纸面上摩挲,留下淡淡的痕迹。
这使她感觉能与那些素未谋面的前读者们,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联系。
偶尔,书中还会滑落或许是上位读者放置的书签,又或许是印有明星头像的卡片,亦或是带有独特纹理的银杏叶……
这种感受甚是奇妙,阅读之际,不单单是与作者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更是与众多同样钟情于此书的读者们一同徜徉在文学的天地里。
在不同的时空,毫无交集的两个人,会因这本书邂逅两次:一次是拿起此书时;另一次则是想到对方将会看到此书时。
平行时空,我们在以前,在现在,在未来相遇。
梁眠看着最顶层的书架,被一本安德烈·纪德《窄门》所吸引。
“主啊,您给我们指的这条道路是一条窄路,极窄,容不下两个人并肩而行。”
她踮起脚尖,努力地伸直了手臂,试图去够放在书架顶层的书籍。
但那本书与她之间仍遥不可及。
无奈之下,准备去找许莫庭借把梯子来取这书,她转身离开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道清冷的男声。
“你的书。”
声音如寒风过境,让人心头一震。
梁眠转过身来,一本《窄门》正静静地躺在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中。
她逆着灯光抬起头,视线模糊了几秒才得以对焦,对方身形高大,穿着简单的黑衣黑裤,待看清来人后,只一瞬的惊讶,转而是不知所措。
心跳急速跳动,血液直流而上。
书店的窗户此刻正敞开着,风通过窗户吹来,吹起二人的发丝,熟悉的雪松气味钻进鼻腔,模糊不清的脸聚焦在眼前,清晰的模样,明亮的又无法忽视。
她移开视线,伸手接过他手中递来的书,书有些旧了,封面上还沾着灰尘,他的指尖触碰,留下一个拇指印,像他的专属印章。
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随即,反应过来,又急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湿巾纸,抽了张递给他,“你手上有灰,擦一下吧。”
男生接过,同样说了声:“谢谢。”
梁眠望着男生的背影消失在书架后面。
那缕深潜于心底的情愫,在某个黄昏悄然蛰伏,我难以言说,却暗自慢慢生长。
重新将视线低下,看向手中的书,拿湿巾纸将落灰的书面擦了擦,书面顿时变得锃亮。
转身走到靠窗的书桌旁,坐在高脚凳上,抬头望天,此时,天光大亮。
书店外许多树熬不住那几场秋雨,一夜之间都成枯枝,一眼望去,萧瑟颓败。
书桌旁的墙壁上夹了许多张明信片,像一帧帧人生的电影,最引人注目是一片常青树叶,上面写着大大的六个字:
“萍水相逢,祝好!”
梁眠看着刚劲有力的字迹,祝好。
许莫庭抱着透明塑料筐走了过来,将筐子放在书桌上:“这筐子里面的明信片都是可以自己选的,写完可以夹上去。”
“好的。”梁眠顺着视线看过去,框里各式各样的明信片,随意拿了一张,背图是一只蝴蝶,拿起桌上的笔,提笔写下:
槐安一梦:
缘分朝生暮死,来时毫无征兆,去时悄然无声。
人们自诩是缘分的信徒,却在无缘之际仍旧放不下深埋于心中的执念,这份执念已然深扎在灵魂深处,成为了生命中的一部分。
缘分天定,命运难改。
成为了无奈的退让,亦是对那无法掌控的缘分以及早已注定的命运的慨叹。
有一种力量,于冥冥之中掌控着万物,使人与人的邂逅和离别都呈现出如此神秘而又难以捉摸的态势。
或许是命运指引,或许是缘分已尽。
当这份情愫不再纯粹时,就让泪水陪葬。
祝好!祝自由!祝幸福!
常青树。
2014.10.22
梁眠将明信片夹在常青树叶旁。
常青树,会耐心地等待新长的枝芽,给予流浪的鸟一处栖息地。
她向来怠惰,将命运托付于虚妄的缘分,然缘分,在邂逅之际便已竭尽,而余下的故事,须得自身去拼凑一场完满。
然而,完满存有诸多释义:
重逢、相爱、别离、殒命皆是完满。
留声机按钮转动三百六十度,顺时针,谜底未明;逆时针,光阴如梭。
一首情曲悠扬婉转的流泻而出:“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扉页的纸张被风打乱,乱码的字曲折蜿蜒,跃然浮现眼前。
从书店出来时,天空已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晚霞的余晖映照着秋日的祥和,耄耋的夕阳洒在水洼上,更添秋色的斑斓。
走到柏油路上的十字路口处,等待着对面的信号灯变化。
目光不自觉地低垂下来,落在手中购买来的书上,她抚摸着书的封面,感受着纸张所带来的独特质感。
“见血了。”
一道阴影笼罩了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她蓦地转过头,抬头看向身旁的男生。
男生察觉到她炽热的目光,转头对上她琥珀色的双眸,烛火燃得血色漫天,她透过翻涌的湖,望着深处那一抹混沌的黑。
“什么?”她问。
男生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示意对方看向自己的手腕。
梁眠抬起左手,看向手腕外侧的刮痕,腕口的白衣袖沾上了血珠,看着挺渗人的。
“谢谢你。”把袖口挽起,掏出湿纸巾,将皮肤上的血渍擦掉,血渍有些干了,得使点劲才能擦净。
男生薄唇轻启:“绿灯了。”
听到这话,梁眠敛神,看向对面的信号灯。
倒计时17秒。
她撒开腿跑到马路对面,男生紧跟其后。
待她转过身,寻找男生的身影时,男生早已走远,不见踪影,好似从来没有来过。
晚风拂过她的脸颊,伸手捋了捋发丝,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该回家了。
晚高峰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汹涌而来的人潮声,汽笛声吞没了她的每一声惊呼和呜咽。
一阵凉气倏忽间穿过衣袖打颤身体,下意识的裹紧身上的外套,第一次加入下班的人流,灯光晃得刺眼。
回到家,沈知荇大老远的就闻到厨房飘来的香味,他走到餐桌旁,看着面前丰盛的饭菜,不禁咂了咂嘴。
沈誉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招呼了声:“吃饭喽!”
沈知荇迫不及待的伸手拿了块锅包肉。
梁清月见状,拿筷子打了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没筷子啊!”
他嬉皮笑脸的接过筷子,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整得跟饿了好几年似的,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去就开始说话:“这几天我跟爸都是吃剩饭剩菜。”
低头吃饭的沈誉一听这话,抬头看向身旁坐着的儿子,囫囵咽下嘴里的食物,警告:“别扯上我啊!小兔崽子,成心把你爸我也往坑里带!”
沈知荇一脸奸计得逞的坏笑。
梁清月无奈笑笑,拿筷子指了指他们父子俩:“今天见眠眠回来,我就不骂你们了,你们给我安分点。”
父子俩一听,默默低下头继续吃饭。
梁清月转头看向梁眠,想听取她的想法:“眠眠,明天你是想自己去学校还是我们送你去?”
梁眠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思考片刻,给出答复:“我自己去吧。”
沈誉开口:“我们送你吧,开车快些。”
梁清月一记眼神杀,直接将沈誉的想法扼杀在摇篮,没好气道:“孩子都说了自己去,步行也就十几分钟就到了,你还要多快啊,坐飞机飞过去好不好?”
面对妻子的训斥,沈誉被怼的哑口无言,老实巴交的笑着:“行行行,全听老婆大人的。”
梁清月换了一副面孔,叮嘱女儿:“我已经跟你班主任通过电话了,你到时候直接去她办公室找她就好,校服我已经洗好给你放床上了,你明天记得换上。”
梁眠笑着点头:“嗯,知道了。”
母爱是部深沉厚重的书。
读了又读,滋味万千;看了又看,绚丽多彩;品了又品,句句深邃,意韵难明。
待到重新翻开这部书,方觉字字清晰,句句夺目,爱本无言,此刻那些难懂的隐喻却在心中振聋发聩。
岁月流逝,也读懂了这部晦涩而难懂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