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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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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也没能成功搞砸。
裴声站在众多摄像机中央,心底依旧是不切实际的恍惚感。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或是激动,只是看到工作人员们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之前一直萦绕在脑海中的负罪感一下子消失了。
他低下头,心想,原来这么简单吗?
他一年多以来一直做不到的事情,每每尝试都严重情绪躯体化的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解决了。
意识到这一真相的瞬间,裴声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而且那东西留下的尘埃也立即被轻柔吹散,消失不见。
一种明亮的心情飞快地在他身体内部点燃了,他终于笑起来,大步地往徐韫那儿走去。
林莱立刻跟上来,在他身边激动地说着:“哥你好了不起!演得太好了。”
这是久违的夸赞,他既快乐又拘谨:“只是做到了该做的事而已,别夸太离谱了。”
“才不是。”林莱很认真地说着,“哥你战胜了自己!”
真是令人心潮澎湃的字眼,裴声对着林莱笑。他不认为自己战胜了什么,但心灵的放松让他觉得自己好像的确冲破了某种藩篱。
他来到徐韫旁边,徐韫对他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搁到一边,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折叠小马扎:“跟你聊聊。”
裴声忙接过手,打开了小马扎,坐到她旁边去。他双膝收紧,脊背挺直,两只手搁在大腿上,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徐韫和颜悦色道:“现在终于开心啦?这两次拍摄你都做得很好,但我看你下戏时都不是特别振奋,有什么顾虑吗?”
裴声一怔。
他下意识地道歉:“不好意思徐导,我没有不高兴,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他的小拇指不自觉在大腿边缘轻轻抠弄,他的目光却投向了徐韫,以证明自己绝对是诚恳的:“我只是有点没回过神来,毕竟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镜头了。”
徐韫伸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别紧张,我不是在质疑你。到底你之前待的剧组对你做了什么,我怎么感觉你总是担惊受怕的,难道还有人说你摆脸子?”
被她说中了,裴声略僵硬地笑了下,不愿意对着徐韫大倒苦水,他轻声否认道:“没有,是我自己情绪上还没能缓过来。”
“那现在缓过来啦?”
裴声的笑容又变得自然、明朗了:“嗯。”
徐韫笑着问:“也给我讲讲,你怎么就一下子恢复了状态?”
“其实不算是恢复状态。”裴声沉下声音,很认真地说道,“我上次是真诚的,我的确是用着无所谓的状态,今天也是。这种无所谓的状态却得到了好的结果,之前我感到困惑,今天仔细想想又理解了。”
他一直在钻研剧本,用匠心打造每个细节,早就千万遍地揣摩过主角的心理了,他理解这出戏,只是不理解自己。现在终于到了拨云见月的时刻,他也就明白现在的表演是一种全新的诠释方式。
他说:“今天的表演是成功的,一是因为我没有被焦虑不安的情绪困住,二是因为在这几场戏里,主角正处于虚无的状态之中,我无所谓的态度刚好与之契合。”
可裴声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按照这个无所谓的态度进行下去,他的语气甚至有些兴奋:“但接下来的戏不是这样的,主角在变化,他有各种复杂的情绪,还有无数的挑战等待着我。”
徐韫唇角含笑,耐心听着他的讲述。她问:“嗯。还有无数的挑战,你要怎么办?”
火一样的光芒出现在裴声的双眼中,他看向徐韫,语气是那样的坚定:“徐导,我现在不害怕了。”
一块浮板,在波涛汹涌的海水中没有人会放开它。
可他终究不是为了浮板而活,他漂流到无边无际的海上,那就学会在海上生活。他不要再死抓着浮板发抖,而是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
徐韫完全理解了他的话,她始终带笑:“记住这一刻的感受,裴声,不断地去追问勇气的来源。接下来的表演需要这份勇气。我想快乐总是比痛苦重要,这也是为什么电影走向这样的结局。”
裴声再一次被她话语里的力量所打动,他感激不已。
“好了。”她站起身,“我很高兴你终于又轻松了一些,有什么想法就多和我聊聊。你去休息会儿吧,等下还有你的戏。”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看了下手表,扬声问了下旁边的执行导演:“成昶还没到?”
对方立刻回到:“我再去确认一下。”
裴声也已经站了起来。徐韫轻拍了下他的肩:“休息会儿早点做妆发吧,成昶那边大概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不行的话吃完午饭后就先拍你这场。”
裴声点点头,往化妆室走去。
这时候将近正午,阳光灿烂,他和林莱穿过走廊,走到待机区域,发现那儿的几张桌子上铺满了一大堆造型精致的蛋糕和饮品,他们公司的两三个工作人员正在热情地为大家分发食物。
林莱小声告诉他:“是灵姐安排的,你成功完成单人拍摄,这是感谢剧组的。”
几个工作人员手里拿着饮料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都对着他笑:“谢谢啊!”
于是裴声也笑起来:“谢谢你们,希望合胃口。”
跟人打过招呼了,裴声又问林莱:“灵姐上次是不是说跟许亦的经纪人聊过?”
“哎呀,”林莱摇摇头,“哥这你就别问啦,灵姐说了,你不用管这些应酬联络的事,认真拍摄就行了。今天也没排许亦的戏,你就别关心啦。”
裴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他们走进化妆间,却发现几个化妆师都围着一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裴声敏锐,一眼又瞧出站在旁边一副火冒三丈、伤心难过样子的人是成昶的助理。
他蹙起眉,走过去轻声问:“成老师?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见他的声音,两三个化妆师下意识分开一些,他从空隙里看到正坐在中央的成昶半边脸几乎高高肿起,红得厉害,嘴角也已经撕裂。
两人对视了一眼,成昶下意识捂着自己的脸扭开头,但碰着了又痛,情不自禁“嘶”了一声。估计觉得自己三十大几的人了还这么忸怩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他又转过来,大方地对着他笑了一下:“没事。今天在别的剧组也有一场戏,现场失误了我没及时躲开。我们正发愁怎么化妆能遮住呢,等会儿我得上戏了。”
裴声沉默了几秒,扭头看向林莱:“小莱,我们的医药箱里应该有冰袋和消肿的药膏,你能去拿过来给成老师吗?”
这样重的一巴掌,怎么会是什么失误呢。裴声自己经历过,他知道成昶的难堪和隐忍,可他实在说不出场面话。
林莱应了声,赶紧跑着去拿了。裴声坐到成昶旁边的座位上,轻声说:“冰敷一会儿应该会消肿。您是从那边紧急赶过来的吗?”
“对。”成昶说,“还好离得近,虽然今天那边进度有点慢,应该耽误不了下一场戏,就是得多涂点粉了哈哈。”
他的笑声略显尴尬。
几个化妆师安慰着:“没事,成老师皮肤细腻,多涂几层粉也不影响的,就是得先等消肿了。”
这时候成昶的助理接起电话,没过两分钟执行导演宋箐和徐韫就进了门。徐韫边往里走边说着:“徐昶来啦?接下来这场戏有些变动,我重新给你捋捋,正好你边化妆我边说——”
“这是怎么了?”看清成昶后,她一下子顿住。
但也只停顿了两三秒,她大步走近成昶,仔细地盯着他的脸:“我就说你从来都是提前到的,今天怎么还迟到了一会儿。上午在哪个剧组呢?”
成昶苦笑道:“徐导。”
徐韫眉头紧皱,她也没刨根究底,只是很不高兴地说着:“你这戏的导演也有问题,下次别接他的戏了。”
片场的人情世故也无非就那点事儿,成天盯着监视器的导演能看不出那点儿猫腻?装糊涂罢了。
成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还是笑着说道:“为艺术嘛。这样逼真,效果更好。徐导,我没事的。”
徐韫轻叹了口气,声音又温柔了些:“已经被欺负了,就不要为欺负你的人找借口,这太没人情味了。我看你的脸伤得有点儿厉害,去医院处理一下吧,估计今天是拍不了了,给你挪到后面吧。”
“不用这样。”成昶笑着摇头,“离开拍时间还有会儿呢。裴声说他那儿有药,我敷一会儿就能消肿了。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也没什么,很快就好了。”
他不愿意耽误进度,充满歉意地低声补了一句:“多拍一天就得多付一天的场地费和人员工资。”
徐韫笑了一声,声音十分爽朗:“行啦。怎么你还当起会计的角色了,不要操心,这部电影的预算比你想象中充足得多。”
她说着,又朝裴声看了一眼,目光里满是肯定和安慰:“我们的投资人非常慷慨。”
和这样的目光接触到,裴声心头微动。但两人也就错过了成昶脸上一瞬的不自然,他原本发红的脸颊都变得苍白起来。
“成老师,给您!”林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把手里的冰袋和药递给成昶。
成昶接过来:“谢谢你。”
徐韫不想让他太有负担,对他说:“先涂了药看看吧,不要勉强自己。我们把拍摄时间推后一小时,今天大家的午休时间就延长一会儿吧。”
她说完也没有离开,在化妆室里坐了下来。
林莱机灵,见状赶紧吆喝着化妆师们一起出去吃东西:“我们声哥准备了饮料和蛋糕,大家一起出去吃点吧!”
裴声跟着他们一起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瞥见徐韫走出化妆室,但脸色略有些惆怅。想了想,他拿起一份食物走了进去。
成昶微垂着头,一只手拿着冰袋捂脸,视线落在膝盖的位置。
“成老师,”裴声站在门口,轻声问,“要吃点甜食吗?”
“好啊。”成昶微笑着回过头来,“吃了甜食心情好。”
裴声走近,将小蛋糕放在他面前的化妆台上,看了下他的脸:“好像没那么肿了。”
成昶语气松快:“是的,过会儿拍摄应该不成问题。”
裴声想到他们第一次一起合作的时候,成昶对他说的那句“只要用度过生命最后一天的态度来拍好这部电影”,他觉得成昶一定非常热爱电影。
于是他也感到轻松了一些:“嗯,能拍的。”
成昶也不像之前那样局促,脸上的伤不会影响工作,他也就恢复了往昔的样子,有些感慨地对他说着:“说起来,我之前都没好好了解过咱们这个剧组。你看上去性情冷淡,实际上却很温柔。徐导看上去八面玲珑,没想到却是个非常有态度的人,她说的很多话我真是第一次听。”
裴声不知道徐韫对他说了些什么,但他隐约能猜到徐韫的态度是什么。
忽然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感情在心中点燃。
今天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把表演当做生命里唯一的寄托,过重的负担压在心灵上,连带着对表演的热情都变得死气沉沉了。可今天他又找回了对表演的纯粹的爱。
那是对一颗心灵的钻研,对最微妙的情感的深入理解和演绎。他感到自己在表演上还有无限的可能,他还要将在表演这个事业上领略至高的趣味。
那么同样热爱表演的成昶,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侮辱,还要被迫承认这种侮辱也是表演的重要环节呢?
“成老师,”他突然坐直了,用一种非常诚恳率真的语气对成昶说,“我有过类似的体验,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会赞成徐导的观点。”
被针对了,被侮辱了,受了伤还一味隐忍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只要忍受过去,为了热爱的事业什么都可以牺牲,他熟悉这样的想法。可这只能在一个懂得尊重的环境里才行得通。
裴声不喜欢对人诉说自己的苦楚,所以他说得简单直白:“我进过一个剧组,演一个戏份能有半小时的配角。但对方用失误的借口搞得我差点骨折,拍摄结束后我在医院躺了两周,我的戏份最终被剪得只剩三分钟。”
忽略病房里那些嚣张的侮辱与嘲讽,他最难过的点在于他的牺牲不过是笑话。
“我很怕再遇到那些人。”讲述这些时他的语气很平静,“我觉得他们并没有真正地执着于表演,他们的心思放在别处,我觉得躲开是最好的方式。”
成昶将冰袋轻轻丢到了桌上,他侧头看着裴声,目光有些疲倦。
裴声明白成昶在想什么,他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的,我们没得选。咽不下这口气地跑去毁约,就会被铺天盖地的黑通稿搞得身败名裂,掌握资源的人有的是理由和手段来污蔑我们。我们只能忍,但我们一直忍的话,表演的灵气也就要被磋磨尽了,所以我想只能躲开。”
他怀着一种虔诚和固执的心情:“跟徐导不一样的是,我认同对艺术的牺牲,但那是为了纯粹的艺术,而不应该是那些怀着恶意的环节。”
成昶默然了片刻,再开口时用一种怜惜的语调说着:“怪不得你的恐慌反应持续了这么久时间,跟这些经历也有关系。”
“成老师,”裴声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是希望你心里好受一些,你怎么还反过来关心起我了。”
成昶感叹道:“你是真的喜欢表演。都遭了那么多罪,你还是又跳进火坑,为了表演不懈努力。”
“什么火坑?”裴声没明白。
成昶敛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想表演的灵气被磋磨,不想跟与电影无关的人和事纠缠。”
他顿了顿,对不动听的字眼做了一番优化:“既然如此,裴声,你就不该接这部戏。你哪怕从最无名的配角重新出发,可能也好过现在。”
裴声一开始没能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很快的,徐韫刚刚那句“我们的投资人非常慷慨”在他心底无比清晰地回响起来。
一阵燥热爬过了裴声的后背,他立刻变得面红耳赤。
像他这样跌入谷底的状态,遇上这么好的电影班底,能出演最不重要的角色都已经足够夸张了,而投资人却指定他为主角。这样明晃晃的暗示,他不是刚听到的时候就拒绝了吗?那放在其他人眼里这就更为明显了。
成昶是以为他牺牲了某些东西来供养自己的电影梦。他在担心他的心灵会被腐蚀。
裴声面上热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对成昶解释:“成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幸运。导演和投资人都很有人情味,这个电影从某些方面讲跟我的经历很契合。”
成昶用看小孩子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裴声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袖口,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但今天的他感受到一种力量:“我相信这世界总有一些安宁的角落的。”
他这句话在虚空中飘散了一会儿,终于一点余音也捕捉不到了。
成昶慢腾腾地笑了起来,他红肿的面颊已经恢复原状,只有嘴角的撕裂保留着现实的痕迹。他的声音很轻盈,简直像个一戳就破的气泡。
“抱歉,是我在恶意揣测,把所有事都想得太坏了,你不要在意。认认真真拍摄吧,让这部电影尽善尽美,不要留一点遗憾,我也会全力以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