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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因诺,因为承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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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岁以前,因诺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很美,因诺,因为承诺,直到后来她知道了,有时候,承诺也许并不是因为发自内心,而是出于无奈。
就像她的爸爸妈妈,因启年和于燕。
知青下乡的年代两人相识,贫瘠的青春,荒芜的希望,一眼定情。
如同大多数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那样,始于激情,终于现实。
于燕生下因诺后不久,便传来知青回城的消息。
那时于燕才知道,因启年还有一个在省城的未婚妻,她存着一丝希望,觉得三年的情分能够让因启年带她们母女回城。
现实狠狠地给了她一击。
因启年对于未婚妻之事迟来的坦诚,像刀一样扎着于燕的心。
一纸离婚协议摆在面前时,她也没有哭闹,只是单纯不理解,明明他看起来那么虔诚地忏悔过。
对有些男人而言,忏悔比什么都容易。
于燕没有改嫁,带着一丝希望,也带着一点报复的心,来到因启年所在的城市。
于是,因诺转学到省城,于燕什么也没告诉她,找了个餐馆的帮厨工作就安顿了下来,薪水少,不过踏实。
来到新环境的因诺看什么都新鲜,在新学校却不那么开心,没什么同学搭理她。
她慢慢明白了,自己偏黑的肤色、稀疏发黄的头发、矮小的个子、乡土的气息,在她和同学之间垒起一栋看不见的墙。
因诺第一次感觉到了孤独,没有人和她交朋友,没有人主动和她讲话,即使发作业也常常遗漏她的本子,她只能自己去讲台上拿。
妈妈问她新学校新同学怎么样,她也敷衍过去。
至于细节,从不描述。
她明白,妈妈也很辛苦,说出来只是平添麻烦而已。
何况妈妈最近似乎也遇到了些“麻烦”,和所有独自带着孩子的貌美女人一样,即使安安分分,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眼光。
比如于燕打工这个餐馆的老板,带着厚厚的眼镜也遮盖不住他看向于燕时若有所思的神情。
老板叫何思平,她叫他何叔叔,虽然白天她都在学校,不知道妈妈在餐馆的事情,可是何叔叔对她和妈妈日益增多的关心,她无法忽视。
终于有一天,妈妈问她:“你是不是一直想和其他孩子一样有个爸爸?”
因诺认真回答:“想,如果是真的爸爸就好了。”
于燕的表情由期待变为暗淡:“别提那个男人。”
因诺沉默。既然如此,何必问她?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命运再次跟她开了个玩笑,那个曾经满脸堆笑,对她和妈妈照顾有加的何叔叔,仅仅在和妈妈结婚半年后就开始打她们。
尤其在喝酒后,会变本加厉,似乎他生意上的坏运气是她们带来的,实则是因为被餐馆合伙人骗去了一大笔钱。
因诺问妈妈,可不可以离开这里,妈妈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果断,她从妈妈的眼中看到了不舍,她不明白,这个老实人从前的好,难道就能抵消他现在对他们的辱骂甚至拳打脚踢吗?
因诺不再说离开,她已经明白,面对暴力,妈妈不是不想逃,而是因为某些她自己都无法知晓的原因,难以逃离。
她去学校的医务室骗医生说她不小心摔了,偷偷拿多一些纱布和药水回去替妈妈和自己包扎,看着妈妈包扎完后仍然去替那个男人擦拭酒后呕吐的秽物,她心中有一种恨。
六年级的因诺更加孤僻了,虽然她还是穿着和以前差不多的廉价衣物,可是越长越像于燕的微翘杏眼,小巧精致的鼻子,像因启年一样略薄而弧度恰好的嘴唇,以及慢慢变得白皙的皮肤都使得她的存在感有所提升。
尽管那些存在感里面,男同学是以欺负的形式引起她的注意,女同学则是掺杂着嫉妒与轻蔑的排挤,她在学校的日子并不好过。
也许是她渐渐从于燕的隐忍却换不来对等的尊重当中吸取的教训,也许是常年被何叔叔打而变得麻木的缘故,她一概视而不见,不再表达自己的好意试图去交朋友。
只是在一次家长会后前座跋扈的女同学嘲讽她妈妈简朴到有些寒酸的穿着时,她扇了女同学一个巴掌,在全班惊讶的目光中,擦了擦女同学嘴边沾到自己手上的鲜血,对刚进门的班主任说了一句:
“老师,因若涵骂我妈妈,我打了她,怎么罚我都可以,我不会道歉的。”
一切发生得太快,因若涵完全被打懵了,以至于见到老师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整整三个小时,没有间断。
因诺好奇,她是有多大的肺活量,足以支撑这么久的号啕大哭。
因若涵哭个没完,完全没法沟通。
老师请来她和因若涵的家长,因若涵的妈妈耐心认真地听完了老师的话,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愤怒。
因诺一度觉得这是个极有教养的女人,直到老师说完后,这个似乎极有教养的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的妈妈,清了清嗓子,说道:
“金老师,我了解我女儿,她绝对不是不懂礼数的孩子,我们家教很严的,这孩子平时听话得不得了,这次事情我看不一定就这么简单,您是不是得详细调查一下,毕竟小孩子的一面之词也得兼听则明不是吗?不是我说啊,金老师,您当了六年若涵的班主任,她是什么样的孩子,您最清楚不过了,您也知道,转学来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难以融入原来班级的情况可能也是您管理还有待改善的地方,当然,您面对这么多孩子,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我理解,我也相信您是一个公平公正的老师。”
说完还仰了仰头,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因诺穿着朴素的妈妈,以及她。
因诺默默收回刚刚认为这个漂亮阿姨很有教养的想法,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侧头看妈妈,妈妈并没有对这种居高临下的打量生出过多的尴尬,因为已经习惯多年来流言蜚语弥漫的生活,只是从她略微发白的指尖,因诺还是感受到了妈妈的尴尬。
老师听了因若涵妈妈的一席话脸色有些尴尬,说:“若涵妈妈,您看,首先我作为班主任,对于班级发生这样的事情确实有责任,我也先跟您和因诺妈妈道歉,事情呢,因为当时发生在教室,我也问了目睹事情经过的同学,大家说的情况都是一致的,我也到保卫处看过监控录像,事情经过基本清晰,您女儿一直哭,我也就没有强行追问,找您和因诺妈妈来就是看看我们怎么妥善解决一下这次的问题。”
金老师的语气十分诚恳,因诺有些诧异,金老师平时似乎不是这么低姿态的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因为因若涵有个当省军区参谋长的好爸爸,当然,这是后话。
老师的一番话似乎让这个漂亮女人比较满意,接着开口道:“事实既然清楚,这位同学打了我女儿,那么我觉得打人的同学应该要接受惩罚吧?”
因诺觉得这女人抓重点的能力真是惊人,刚想对她完全不提自己女儿不当言论只抓她打人这一点表示不满,此时一直没有开口的妈妈抓住了她的手,对老师说:
“老师,这次我女儿确实有错,不该动手打同学,这一点我先向若涵妈妈道歉,我没有管好自己的女儿也有责任,也给老师添了麻烦”,说着,向那个漂亮女人微微点头示意,因诺觉得愤怒,可妈妈死死抓着她,明显是要阻止她再说话,并且言简意赅对她说:
“跟同学道歉。”
因诺难以置信,她几乎要哭出来,可是妈妈眼中的不容置疑和手上抓着她到几乎疼痛的力道都让她不能发作,僵持了一会儿,因诺反而笑了,她扫视了一眼办公室这几个人,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指甲快要扎破掌心的肉,低头说:
“对不起。”
因若涵终于止住了哭声,得意的神色一闪而过,也不说什么,只是扭过了头,她的妈妈似乎是没有想到对方这么恭顺便道了歉,本想发作又不好再发作,硬生生憋住了接下来准备好的话。
因诺彻底沉默,连发怒都没有了,有一种无力的荒谬感。
她终究不想要违背妈妈的意思。
老师见两个家长至少表面上达成了和解,也不希望事情变得太复杂,毕竟班级里学生闹事就已经说明她带学生能力有待提升,要是在办公室还调解不好,她这个班主任就更加无能了,年底评优类似的就更别想了。
便抓住时机更进一步说道:“对对对,两位妈妈你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两个孩子都还小,成长阶段难免犯错,以后我一定尽到自己的责任,你们放心。”
回家路上,因诺一言不发,于燕也只是沉默,等两人到家坐下,她叫住因诺,轻声说道:“诺诺,妈妈知道你不是随便打同学的孩子,可是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随便打人,知道吗?你伸出手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错误,流言蜚语到哪里都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所以,何叔叔打我们就不是错误吗?你要忍何叔叔到什么时候?妈妈,忍耐解决不了问题。”因诺语气有些无奈的发冷。
“这不一样。”妈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因诺知道,妈妈说的不一样,不过就是因为何叔叔一开始所谓的嘘寒问暖,她觉得那只是很廉价的可以伪装出来的东西,可是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就是看不透,后来她想通了,也许那就是命。
妈妈的忍耐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命运再次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在一个下雨的清晨,出去买菜顺便送因诺上学的她们遇到迎面而来的大货车,因诺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只闪过这一幕:
淅淅沥沥的雨滴,红色高底盘的大卡车,在最后一刻拼命将她推开的妈妈,
鲜红的雨伞跳出几米远,那是她以前最喜欢的一把伞,
妈妈没有再醒来,因诺自此再也不打红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