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矢志复故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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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至元二十二年阴历二月十五日（西元1285年阳历三月二十二日），在瘦西湖畔，紫纯开始讲述至元十九年阴历正月初七（西元1282年阳历二月十六日）的往事。她把马可波罗的思维从瘦西湖畔带到了西湖畔。这也是一个月夜，但月亮只是一弯月牙，旁边有几点疏星。湖上没有船，岸上古色古香的楼房都已熄了灯。夜已经很深了。黑暗之中，一个少女头梳双丫髻与细辫，身穿浅粉色斗篷以及绣鞋，手提一个小灯笼，在寒冷的夜风中走上一座石桥。
这个少女就是紫纯，比马可波罗曾于西元1283年元宵节在西湖畔初见的紫纯只小了一岁而已。然而，她这时候眼神还有孩童的纯真，却是在马可波罗初见她时已经消失的。尽管此刻她一脸悲伤的表情，也不减稚气。
紫纯走到一道桥栏前，就把灯笼往旁边地下一放。然后她双手按住白石桥栏顶上的横杆，一脚正要往上蹬，却忽然被后面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叫住：“紫纯姑娘！”
那个男性声音来自于一名年约二十出头的儒生，身材中等偏瘦，脸型长方，眉清目秀。
紫纯回头见是他，就转过身来，低下头，细声打了个招呼：“文三公子！”
文三公子皱紧了眉头，问道：“你深更半夜一人在此爬桥栏，是打算如何？”
“我---”紫纯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不是要跳湖吧？”文三公子接着问。
紫纯默然不语。
“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文三公子追问。
紫纯抬眼望了望他，又垂下天然浓密的眼睫，反问：“文三公子又怎么会深夜到湖边来？”
“我不放心你！”文三公子直接了当答道：“今晚船宴上，我就看你不对劲。散席之后，我偷偷跑到五芳院后门外徘徊，心想你若有心事，也许会从后门溜出来散散心，那我就可以问问，帮你开解开解。结果，你出来的时候，我在树丛另一边，还没来得及过去叫你，你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我只好跟在你后面追。你显然有心事，一路都没注意后面有脚步声！”
紫纯默默听着，没有接腔。
“你到底为什么想不开？”文三公子又问了一次。
“文三公子！”紫纯终于开口说出了心声：“您可知道，紫纯十四岁那年进五芳院，为的是葬殓养母。那时候，紫纯没有改掉亲爹妈取的名字，是因为自认还不算太玷辱门风，跟五妈说好了卖艺不卖身。原来满心希望，等到遇见合意的人为我赎身，还能以完璧之身出嫁。”
文三公子点点头，应道：“当然，紫纯姑娘清丽脱俗，简直不像尘世中人，当然更不属于青楼。应该要有好人家重金礼聘，正式娶你过门才是。”
“可是，五妈逼我梳弄！”紫纯含悲说道：“从去年春天开始，她就一直催。我一直求她不要。好几次，她心软放过了我，但是这一次不同了！今年大年初五刚开市，胡八爷就出价三百两银子。五妈说，一般梳弄价钱在一百到一百五十两之间，胡八爷出了高价的双倍---”她的声音哽住了，说不下去。
“什么？胡八？”文三公子惊叫出声，接着恨声骂道：“胡八那个癞蛤蟆居然想吃天鹅肉？他也不照照镜子！他哪配！”
“紫纯宁死也不愿意！”紫纯哽咽着说道，同时泪珠不断滑下脸颊。
文三公子伸手拍了拍紫纯的肩背，安抚道：“紫纯姑娘，你别哭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胡八得逞的！”
“这---”紫纯抬起盈盈泪眼，急切问道：“文三公子真有办法阻止？”
“我---”文三公子停顿了一下，才低声反问：“紫纯姑娘，你对我印象如何？”
紫纯蓦然间红了脸。地上的小灯笼往上射出的微弱光线照出了她脸上的红晕。她迟疑了一下，才低首敛眉，柔声说道：“文三公子饱读诗书，临安城经常酬宴的这些公子们，无人能及。”
“那么，”文三公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壮起胆子说出口：“如果我去找五妈，请求她让我给你梳弄，你可会心甘情愿答应？”
紫纯猛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两步。更多眼泪涌出她的双眸，簌簌流下来。
“请恕我冒犯！紫纯姑娘！”文三公子连忙道歉：“请恕我痴心妄想！紫纯姑娘美如天仙，当然看不上我这凡夫俗子！我不该冒昧！”
“不！”紫纯连连摇头，呜咽说道：“痴心妄想的是紫纯！紫纯方才听到文三公子有心搭救，还以为是要将我救出火坑。那怎么可能呢？文三公子的书香门第，哪容得下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子？就算是清倌人，也还是配不上！”
“紫纯姑娘千万别误会！”文三公子急忙澄清道：“我绝对有心为你赎身。如果今生能娶到你为妻，我文怀忠发誓绝不纳妾，专心疼愛你一人！但是，鞑子未灭，何以家为？”
文三公子深吸了一口气，又说：“实不相瞒，怀忠下个月初将启程去大都，设法营救狱中的文丞相。紫纯姑娘你可知道，家父乃是文丞相之弟！于公于私，怀忠都一定要救出家伯！”
“原来，文三公子是文丞相的侄子！”紫纯止住了眼泪，睁圆了双眸，讶然说道：“文三公子在酬宴间一向只说寄居舅家，最多提到自己家中也是历代耕读，从不详谈身世，可就是怕引起蒙古人注意？”
“紫纯姑娘真聪明！”文三公子点头答道：“襄阳、惠州相继失守之后，我家人四处流散。我单身投奔了临安的舅家。一方面痛心家父为了尽孝，不得不降元；另一方面又敬仰家伯坚守志节，拒不事二主。这几年内心煎熬，唯有藉酒浇愁！”
文三公子摇了摇头，又说：“怀忠感叹国破山河在，曾想干脆一生隐居于临安，但最近听说忽必烈对家伯耐心快被磨尽了。家伯再拒降，恐有性命之忧。因此怀忠觉得责无旁贷，就联络上了大都几位朋友，打算组织营救行动。即使豁出性命，亦在所不惜！”
“既然如此，请文三公子带紫纯一道去大都！”紫纯立刻热烈说道：“紫纯虽身为女子，也有心投入复兴大宋的大业！”
“不行！”文三公子摇头说道：“那太危险了！”
“紫纯不怕危险！” 紫纯急急说道：“文三公子，请看这块紫玉坠背面的字，就知道紫纯为何愿意冒生命危险！”她匆匆摘下颈上的项链，递给文三公子看。
文三公子一看到玉坠背面的篆字，就惊呼出声：“赵！紫纯姑娘可是大宋皇室中人？”
紫纯点了点头，幽幽说道：“家母原为杨淑妃，承蒙端宗皇帝册封为杨太后---”
“晋国公主！原来你是晋国公主！难怪大家都说，在崖山海边找不到晋国公主的尸首。原来你还活着！”文三公子惊喊着，就扑通跪了下来致歉：“请恕怀忠失敬！”
“文三公子请起！”紫纯连忙说道：“国破家亡，我早已不是公主。况且沦落青楼，完全担当不起这一跪！”
“不！”文三公子继续跪着，仰脸望着紫纯，恳切说道：“紫纯姑娘原本就是怀忠心目中的仙女，如今更是怀忠宣誓效忠的公主！”
紫纯听了，泪水又滚滚而落。同时，她毫不避嫌，伸出双手，亲手把文三公子拉起来。
“公主！”文三公子一边站起身，一边仍握着紫纯的双手，热切说道：“知道了你是公主，怀忠更不能让你跟去大都冒险。请让怀忠去为你收复大宋江山！公主千金之躯，千万要珍重！”
“珍重？”紫纯轻轻抽回了双手，苦笑道：“身在青楼，如何珍重？我宁可死在大都！”
“公主千万别想不开！”文三公子积极劝道：“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如泰山。公主若去大都，娇弱之躯帮不了我们的营救行动，反而带给我们后顾之忧。”
紫纯听了，不得不无奈点头，但又叹道：“只不过，复兴大宋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怎能袖手旁观呢？”
文三公子沉默了一下。然后，他顿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严肃说道：“如果公主为了复兴大宋，真的不惜牺牲，其实有更有效的牺牲方法！”
“什么牺牲方法？”紫纯立即问道。
“这---”文三公子似乎难以启口，想了一下才说：“这个牺牲方法，公主恐怕觉得比死更难。但是，公主若要对复兴大宋有所贡献，这恐怕是唯一的路。”
“什么路？我不明白。”紫纯含着困惑问道。
“公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绝对做不了花木兰。”文三公子慢条斯理分析道：“但是公主有绝世姝颜，男人见了无不倾倒。美貌才是公主最强而有力的武器！”
“我还是不懂。”紫纯一脸迷惑。
“怀忠斗胆，请公主留在青楼！”文三公子又扑通跪了下来，接着解释道：“青楼是女人最容易接触到官员的地方。公主若要打探蒙古军队的机密，只有留在青楼，才做得到！”
“什么？”紫纯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差点晕倒。
跪着的文三公子伸双手拉住了她的双手，稳住了她。
“公主！”文三公子激动喊道：“请相信怀忠心如刀割！若以怀忠的个人情感来说，怀忠恨不得今晚就带着公主私奔！怀忠还算薄有资产，虽然给不起公主小时候享用的锦衣玉食，但还不至于让公主吃苦。天涯海角，总有公主与怀忠容身之处！如果公主能够忘记大宋，怀忠也愿意放弃大都之行，把营救家伯的计画完全交给那几位忠肝义胆的朋友。怀忠的心，早已属于公主。下一步要怎么走，都由公主抉择！”
“抉择？”紫纯声音微颤着问：“我能有什么选择？”
“公主，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文三公子平静下来，他仍以双手握着紫纯的双手，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清晰答道：“第一条就是我方才说的，我们今晚就私奔。只要公主愿意委身下嫁，怀忠决不娶妾，一辈子忠于公主。只要公主不再心存复国，怀忠自信能给公主幸福！”
“可是，我不可能忘记大宋！”紫纯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抽出了文三公子手中的双手，转过身去。
“如果公主想要投入复兴大宋的大业，怀忠今晚就不能带公主走！” 文三公子也哽咽了起来，他忍住眼泪，勉强镇静下来说道：“怀忠只能拿出一笔梳弄的费用，设法说服五妈，让公主免受胡八糟蹋。但是梳弄之后，怀忠就保护不了公主了！公主必须接待蒙古官员以及降元的汉人官员。临安是旧都，地位重要。忽必烈派来临安的都是他的愛将。公主可以从他们那边打探到蒙古官方还有军方的消息，经常传快信到大都给怀忠，那对于怀忠在大都的行动，必有莫大的助益！”
“我明白了。”紫纯木然说道：“看样子，这是我唯一能为大宋做的事。”
“请公主多加考虑，再做决定！”文三公子语带矛盾之情，说道：“怀忠读历史，读到吴越春秋那一段的时候，并不太喜欢范蠡。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提出类似的美人计。况且，范蠡只是要西施迷惑吴王一人，而怀忠竟要公主送往迎来！怀忠惭愧！”
“不！”紫纯轻轻摇头，缓缓说道：“你一心一意为大宋图谋复国，能想到的点子当然都要提出来。你没有错。”
“多谢公主谅解！”文三公子叹道：“公主年纪还很轻，也许考虑事情不见得够周全。请容怀忠分析一下各种可能的后果，再做决定也不迟。”
“文三公子请说！”紫纯立即转回身来，面对文三公子，等他说下去。
“倘若公主选择为大宋牺牲，公主与怀忠下个月一别，不一定能够再见。”文三公子以沉重的语气说道：“公主想想吴越春秋的历史，越国复国之后，西施不知去向。民间虽有野史传说她回到了范蠡身边，但是，那不是正史。公主与怀忠，也不见得会有那种传说中的幸运。”
紫纯点头轻应：“我知道。”
“怀忠下个月初若去大都，随时可能丧命。”文三公子继续说道：“本来，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公主的倩影。今晚之前，我还不知道公主是公主，只想着紫纯姑娘心中若也支持复兴大宋，或许怀忠说出自己的抱负，能够赢得紫纯姑娘的芳心，行前得以一亲芳泽，那就死而无憾了。”
紫纯听着，不禁含羞低下了头。
“假如公主只是紫纯姑娘，”文三公子接下去假设道：“只要怀忠命大，还可以指望有一天回到临安，为紫纯姑娘赎身。但是，若是公主今晚决定留在临安，即使怀忠没有死于蒙古人之手，恐怕也很难与公主重逢了！”
“为什么？”紫纯蹙眉，轻声问道。
“因为紫纯姑娘不用参予复兴大宋的计画，而公主会参予。”文三公子答道：“公主才貌双绝，必会有人想要为公主赎身。假如公主只是紫纯姑娘，可为等怀忠而拒绝。但是，公主既以复国为重，只要有蒙古人的高官或降元的汉人地方官提出为公主赎身，公主就必须答应！”
“你是说---”紫纯依然紧蹙着眉头，语带犹疑。
文三公子坦率答道：“公主也许还不了解男人。男人最抗拒不了枕边风！公主只有委身一名蒙古高官，或降元的汉人地方官，才有办法说动那个官员割据一方。这样做的目的是，只有江南动乱起来，忽必烈出兵平乱，怀忠在大都才有机可乘。那会是揭竿而起的最佳时机！”
紫纯低垂着濃睫，依凭着回忆，叙述至此，就暂且告一段落，抬眼望向亭子圆桌对面的马可波罗。她惊见马可波罗目露凶光，像是火山即将爆发...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矢志复故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