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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李检进了房间,没有把刀放回厨房,顺手摆在手旁的桌上。
      视线随之瞥向一旁打印下来的有关辰昇上次被指控行贿的新闻,面容看上去有些冷峻。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严?汌回国给他带来的意外事件,李检将在春节后被调职到张清所在的自侦部去。

      与现在的重案部相比,自侦部虽然保密性更严,但风险概率更低,不过代价就像张清说的那样,必须时刻抵挡住声色犬马的诱惑。

      说实在话,这样一个清廉至极的部门,和直接接受了对严家来说不值一提的巨额“分手费”,外人眼中豪宅傍身、超跑代步的李检作风与习惯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自侦部的老大亲自发出邀请,在自己顶头上司的竭力引荐下,李检也全然不会想到要提交这样一份调职申请。

      在把目光投向那十六条命案的卷宗前,李检心里再次踌躇了起来。

      人无法承受痛苦的重量时,总是会选择逃避的。
      过去的记忆对他来说,大抵还是苦痛多过了快乐。

      绝大多数时间里,不是李检不去想这些事,而是潜意识中自然而然地避开去看一丁点与他们有关的消息。

      李检挺身站在光线依旧的房间,苦风自檐外闯入。
      他拳了下身旁细瘦的手指,脱了外衣搭放在椅背上,里面是一件看起来质地柔软的高领毛衣,缝针的缘故,头发被剃得很短,露出一段苍白又挺拔的后颈,没入舒适面料边缘,有半枚深到乌红的吻痕。

      隔了双层玻璃门,泳池那边传来打碎水花的声响,鳄鱼在池水间浮现。
      李检本能地侧过脸看向水光迸荡的地方,更远处的野草从中藏了一朵黄色野菊,长尾伴着水珠落下,重新引入绿水,两颗水滴溅向池外的草坪,水珠洒上来的时候,严?汌才收回手。

      赵莹的脸一下就白了,白后又肉眼可见地胀红,她急忙从一旁拿了纸巾递给严?汌:“对不起严总,对不起。”
      刚刚走到桌边的时候她踩着细高跟的脚滑了一下,杯底来不及缓冲,撞上桌面,滚烫的茶水顷刻震出来,打湿了严?汌的袖口。

      这种低级错误对于任何一位高管身边的秘书来说,都是致命的。

      严?汌很少会在熟悉的人面前维持温良斯文的假象,以至于他手下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怕他。

      倒不是老板太过严厉,而是从两片透明的玻璃片后偶尔会闪过空洞黝黑的眼睛。
      被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长时间注视,会让人背脊生寒,下意识错开视线。

      不过严?汌倒没说什么,从她手里接过纸,把手背上的水沾走。
      他的皮肤很像西方人,稍有温度的变化便很明显地变红,挪开纸后,留下一片微红的痕迹。

      老板没再追究,赵莹松了口气,从他桌上抱起一沓处理好的合同往外间走去。
      “等一下,”严?汌在电脑上打下最后一个字,转动了椅子,叫住她,声音毫无平仄。

      赵莹僵硬了下娇小的身躯,缓缓转过身时已经挂上了完美微笑:“严总。”
      严?汌随手把眼镜取下来,放在一旁。
      看过来的眼周有长时间盯着屏幕而留下的红痕,不过严?汌神情并没有显出疲惫,他问:“谁规定的工服?”

      这些问题他任职那么久都没问过,即便现在被贬下,赵莹也想不到他会问。
      她傻了一下,很快便业务能力十足地背出任职守则上的话:“是辰昇创立以来就有的秘书处统一着装要求,沿袭萨昂美国总部的职场时尚感,美而精的工作理念。”

      严?汌没做反应,把眼镜又拿到手上打开,正准备挂上鼻梁的时候,手里的镜架又停顿了一下,稍稍挪开。
      赵莹准备抬动的脚步犹豫着想要动弹,高跟鞋刚落在地板,就看到严?汌的动作,她便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随后,听严?汌问:“你认为这样的着装能提高你的工作效率吗?”
      想了想,赵莹谨慎地开口:“身为您的秘书,维持姣好的外观也是体现我工作能力的一点,刚才是我的失误,对不起。”
      说完,她就有些忐忑地小心看了严?汌一眼。

      “你一年的工资多少?”严?汌问。
      赵莹答道:“我每月的月薪在两万至三万间浮动,算上年终奖后的总工资每年约为三十五万左右。”

      “我有个私人问题,”严?汌重新把眼镜放下。
      赵莹感到一些意外。

      至今以来,严?汌并不是一个善于体贴下属并试图与人交心的上司,甚至不光是下属,他可以说是一个生活中关掉所有感知情绪,对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关心的人。

      这样的人,工作上效率与能力确实高得出奇,但相处中势必分外薄情寡义,到了一种冷血、自私、无情无义到看起来倨傲的地步。

      严格来说,如果他愿意的话,严?汌不需要在意任何人是否会受到伤害。
      严?汌所在的世界,吃、穿、用、度都可以被金钱符号化,资本铸造血肉之躯,而后丰添骨肉、繁衍生息。

      自他脱离母亲脐带流经全身的血液里,呼吸的氧气里,生长中遇到的人、处理过的事,全都被尔虞我诈、虚与委蛇充斥。绝对理性被推崇,情感趋于淡薄,一切都被物化,成为钱权交换下的牺牲品。
      在严?汌生活的世界中,无情成为常态,法律界限不断压低。
      人性不再重要,爱情自然湮灭。

      赵莹微微笑起来,精致的妆容伏贴在脸上:“您愿意问我,我荣幸至极。”
      严?汌问:“你想过维护公平吗?”
      “我还小的时候想过。”
      长大后的赵莹保持着微笑。

      静了片刻,严?汌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现在有一个人,想要、一定要这个世界公平,你觉得以我的能力可以帮他做到吗?”
      赵莹从善如流地答道:“您的资本让您可以战胜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公。”

      严?汌随意交合的手分开,把桌上的眼镜戴回眼前,反光遮挡了黑沉眼瞳中情感的贫瘠,他略勾起唇,朝她道了声谢。
      赵莹抱着资料,稍欠身踩着高跟鞋干脆的节奏离开。

      金钱面前,善恶有报土崩瓦解。
      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金钱永不眠。

      现在严?汌想把身上从诞生便容积的污秽荡涤,此刻哪怕就连他自己,在面对庞然骇物时也产生了短暂的怀疑与不确定,忍不住从他人口中得到零星的肯定。

      张清在晚些时候回复了李检,他今晚临时需要加班,明天才能再去李检家。

      李检回了个“ok”的表情才把手机放下。
      这里的资料很全,他定了三小时的闹钟,等铃声响起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把所有资料复原。

      不知道在有限的时间内,下一次能看到这些资料的机会还多不多。
      于是,李检把目前已有的证据链都拍下来发给自己的文件助手,而后就删除了手机里的原片。

      做完这些事情,已经晚上七点了。
      李检起身后抻了下手臂,或许是站起来的速度太快,裹着纱布的伤口传来一阵疼痛。他急忙扶着一旁的桌子撑了下手臂,桌子在推移间发出尖狞的声响,像是铁皮在大理石上剐蹭出深又宽的痕迹。

      当年装修这栋房子的时候是李检亲自设计监工的。
      买房子的钱他出不起,严?汌也没有给他机会,装修房子的钱李检说什么也不会再让严?汌来出,他工作几年攒下来了三十万,又贷款了四十万才勉强把这栋毛坯1.8亿的别墅装完。

      不过李检没有多少美学天赋,基本上是工作间隙从软件上浏览到一个好看的样板房就收藏下来,以至于房子完工后的整体风格很是割裂,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但好歹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用心设计的房子,在嘉青市的高昂房价下,以后也不见得有机会再装一次,李检对这套房子可以说呕心沥血。

      光是客厅的大理石地板就花了他十五万。
      担心磨坏地板,李检蹲下去伸手摸了摸地板,确实留下了一道肉眼难以看清的痕迹,登时感到些许肉疼。

      但他刚摸了两下,余光赫然瞥到一旁沙发角隐入边缘阴暗前的一点沉红痕迹。
      李检的心口咯噔重跳一下,他缓慢地扶着桌子站起身,紧张地舔了下嘴唇把桌子移回原位。在桌子与沙发之间的空位踟躇了两秒,才俯身靠向沙发痕迹。

      这是一滴很明显的血迹,不过留在地上的时间太久,干成了脆脆一层黑红色的血皮。
      他用指腹轻轻在上面一捻,立刻裂成细小的粉末,随着气息扑簌而下,又完全消散。

      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手臂先一步推着沙发平移,露出下面被遮盖着更多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在把全部的痕迹映入眼底时,李检突然有了一个极其疯狂的猜想——
      严?汌不会一直把四年前所有的血迹都留着吧?

      重新站起身时,李检深深吸了口气。
      他本能地朝暗沉的天色瞥了一眼。

      玻璃门外的水池边自动亮起了绿蓝交接的灯光,矮墙前的绿色植物下埋有不大却很亮的射灯,同一时间自下而上照起,反倒映出影绰的黑影,看起来有些阴森。

      屋里的大灯没有开,唯一亮着的只有桌上台灯羸弱的光。
      冷飕飕的风被玻璃拒之门外,烦不胜烦地发出细碎的响动。

      黑暗中树影摇曳,枝桠枯瘦地顺着矮墙而上,像一只只长伸而来的手。
      李检环视过一周被沙发与装饰物摆满的地板,血迹的猜想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蝉。

      这时,玻璃门外又有一阵水花扑落的动静。
      李检快速回头,下意识瞥了眼窗外的鳄鱼,这才看到侧身站在水池前的严?汌手里正握了个铁夹,夹了一块肉在喂它。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有没有看见刚才屋里的动静。
      李检愣了愣,他把手从血迹上移开时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吱——
      玻璃门被拉开一条仅能过根手指的缝隙。

      李检的右眼贴在门缝间,目光先在亮起池底灯的水池瞟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收回来。
      他没有听到严?汌停车的声音,不清楚严?汌究竟是直接来了后院还是先前已经进过家里,只不过他没有注意。

      开门的声音没有引来严?汌的移视,他冷而沉的目光稳落在池中挺身而出的巨鳄张开尖嘴露出的细密尖牙上。

      严?汌身边有个铁桶,装了半桶还冒着热气的肉块,黏稠鲜红的血丝还覆盖在上面。
      李检看得眼皮抽跳,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

      一滴血滴在水面,被水波荡散。
      “哗啦!”
      鳄鱼猛然翻身,咬合力十足,齿间磕上铁夹发出一声脆响,红肉韧性十足地被咀嚼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李检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更是一分一秒也不想多待下去。
      “我可以去外面住吗?”他迫不及待地开口。

      严?汌终于大发慈悲地把目光施舍过来一眼,很平静地说:“为什么?你不喜欢这里吗?”
      李检很快地碰了下嘴唇,正欲继续说点什么,垂下去的目光先一步看到严?汌轻微抖动的肩膀。

      目光缓慢移回严?汌脸上的时候,李检就听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变得很轻,语气也不重,咬字却异常清晰,嗓音很低:“你害怕吗?”

      挑衅的意味非常明显,李检心头鬼火直冒。

      阳台有一个二十公分左右的台阶,李检站在房里看向严?汌的位置需要稍低一下脸。
      他磨了磨牙尖,眯起眼睛,微微倾斜的下颌与脖颈连成顺滑的线条:“怕你妈。”

      严?汌又从铁桶里夹了一个肉块,喂给池子里的怪物。

      等鳄鱼吃完,他才道:“你不记得了,其实你当年很喜欢这里,这栋房子是你装修的,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是你亲自栽下的。你走之前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我没有动过。”

      也没想过要动,砸碎的窗户也好,凝固的血迹也罢,李检赋予这栋房子好的、坏的,回忆与过去、憧憬与未来,严?汌像个钝口拙腮的商人,满盘皆收。

      李检其实很想说他放屁,至少他没有养一只鳄鱼。
      但他关门的动作仍旧顿住了,垂下的目光闪动。

      铁桶被他直接拿起,桶内的肉块伴随着血水一齐渐入水中。
      严?汌单手拎着桶,踏上门下唯一的台阶。

      这时,他又比李检高一些了。
      像是从小汌,一下变成了严?汌。

      透过窄仄的缝隙,李检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气味,焚熏的味道很重,让人觉得他刚从古刹离开不久一样。

      门被拉开的时候,李检突然想到上午进门时,路过廊柜匆匆瞥到的一排金色经贴。
      李赢出生前,他在嘉青某座宝刹修缮时捐过瓦片,家里也摆了类似的回赠经贴。不过比严?汌的要小很多,转念一想,严?汌捐的可能比李检的要值钱更多。

      可严?汌从不信神佛,他所求为何呢?
      李检不愿去想,严?汌已经逼近了。

      他急忙后退了两步,转为跟随着严?汌的动作,还不忘把阳台的门锁好。
      李检走在他身后,问:“我晚上要睡哪里?你总不能让我睡沙发吧?”
      他下意识瞥了瞥客厅压着血迹的沙发。

      “不会。”严?汌在楼梯前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略转了下身体,等待李检跟过来时,伸手握住他垂在身旁的细瘦手腕。

      李检僵硬地扯了下手,紧跟着就听到他阴森地说:“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里发生过命案。”

      如果仅仅是听说,李检恐怕还不会想现在这般发怵了。
      他顺着严?汌的视线,朝客厅看去。

      幽暗的灯光下,黑暗覆盖着,玻璃门外的光影潜入,四年前的画面历历在目。
      李检有些艰难地闭了下眼睛,手握成拳,咬着牙道:“没有。”

      严?汌的目光在他脸上扫量,有点懒洋洋地说:“现在你知道了。”
      李检瞪了他一眼,身体绷直,任由他拉着自己上了楼。

      楼上除了卧室,其余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地板上落了一层很厚的灰尘,仅有通往卧室的路线是干净的。

      好像除了走向卧室,其余房间根本不会有人踏入。
      四年前李检带着张清来砸窗户的时候,着重袭击的目标便是卧室。

      他在楼下听声音几乎可以确认,卧室的大灯灯罩被他们砸碎了。
      但当灯亮起的时候,李检还是冷不防怔住。

      卧室的大灯碎了很大一半,另一半岌岌可危地挂在悬下的灯珠上,仿佛只要风吹得再大一些,便会彻底脱落,砸向正对的床。

      床头有两人穿了黑色西服的合照,角落摆着的花瓶里是早已枯萎干瘪的植物。卧室里没有衣帽间,改成了一个很大的书房,书架上原先是满当当的,现在却空落落的。

      窗户也没有一处完好,早已千疮百孔,或许是冬天了,才用塑料纸贴起漏风的玻璃,不让勉强留住的温度全部消失。

      有一角油纸粘着的胶带脱落了,风吹进来。
      空气是腐朽的、苦凉的。

      李检意识到严?汌是在卖惨,他在心里冷笑,唇角挑起讥讽的弧度。
      但如果严?汌是完完全全的想要扮可怜,他可以任由风肆意进来,而不是若无其事地从某个抽屉里拿出并非全新的胶带与剪刀,熟练地贴好那一处空隙,再次把工具归位。

      这个动作太过熟稔,李检确信他早已做过成百上千次。
      他抿平的唇角克制地抽搐了一下,在撞上严?汌的目光前,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被惊扰的注意力却随着余光落向一旁的木桌。
      桌上很空,除了一盏台灯、一台连着充电线的笔记本、一沓机票,什么也没有。

      那沓机票很厚,很少会有人把机票这么用心地整理起来,李检眼里的严?汌更不会。

      李检不知要把目光放在何处,惊动着又想移开,却被第一张机票的时间留住。
      那天对于李检来说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他看到那串日期的时候,喉结快速滚动了两下,下巴极快地颤动了两下,再次被忍住。

      三年前的2月24日。
      是李赢出生的日子。
      凌晨2点23分。
      李检僵硬地躺在床的一侧,双手深埋进被褥死死贴在身侧,绝不越过睡前与严?汌划下的那道“三八线”。

      风声不是很大,但每一丝都伴随着阴冷的气息清晰地敲击在耳膜上,一同响着的,是严?汌极轻且均匀的呼吸声。

      水池里的鳄鱼同样醒着,间或摆动着布满鳞片的长尾,哗啦的水声透过薄薄一层的塑料纸爬了上来。

      不知道严?汌是怎么能睡着的,可能是习惯了。
      但李检只要闭上眼睛,便会想起四年前这栋房子里十六具堆成小山的尸体,严?汌提着仍在滴血的刀朝他走来。

      李检猛然张开眼睛,不敢再去回忆了。
      他浑身都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痒意,又酸又痒,从腹腔开始像关了成千上万只的飞虫,一路扑簌着翅膀朝上涌来,喉管里密密麻麻地,卧立难安地躺在床上,习惯夹烟的指侧也跟着轻微地摩挲起来。

      他这个年纪不怎么喝酒,烟瘾却大的出奇,焦躁时更甚。
      李检想起很早之前,他还不像现在抽得这么凶的时候,严?汌不喜欢他抽烟,下班回家时总会把他按在走廊上接吻,以此来判断李检是否抽烟。

      那时候,李检总像每一个无法戒除香烟的丈夫,想尽一切办法把还没抽完的烟藏在家里的每个角落。

      “叔叔。”
      李检在被子下的手轻微地移动了,手臂缓缓从被子下探上来,他慢慢转向严?汌的方向,轻声叫了他两下:“严?汌。”

      严?汌睡得很沉,没有醒来。
      李检敛着呼吸,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迈着步子走在地板上,他又叫了两声:“严?汌。”“小汌。”

      确认严?汌真的没醒,李检才放轻动作下了楼。
      客厅没开灯,却映入了水池的底灯,一切被蒙上朦胧的光影。

      所有的家具变成一个个黑色的影子,躲在光照不到的地方。
      只有客厅的沙发隐约露出轮廓。

      沙发下压着成片的红色,阴影斜射,倾过的沙发剪影落在李检脚尖的位置。

      与恐惧相比,重回这栋房子所带来的的悲伤要更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检一点点朝着沙发走过去,掀开遮尘布,一屁股坐上去。
      他伸手去摸坐垫与靠背之间的缝隙,摸到了一盒拆过的烟和一只打火机。

      李检半躺在沙发上,一部分腿伸出去,悬在半空。
      灯光映在地板的影子徐徐飘起烟的轨迹。

      他吸着烟,浓密的眼睫在冰冷的空气中颤抖了几下,缓缓合拢。

      一声摔门的震响后,屋外传来父亲声嘶力竭的怒吼。
      “钱呢?!我他妈差点被警察抓到!操!我在海边的废品站找到车了,为什么车里没有钱!那十五亿哪里去了?我跟你说我可没有拿!”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你消失了五天!我五天都联系不上你要怎么信任你还能给我钱!!”

      坐在桌上的李检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他本能地看向小汌的方向。
      房里只有一把书桌椅,李检坐在桌前自学。小汌正坐在那把由废木拼接而成的矮小板凳上,李检送他的漫画书被摊放在小汌并排曲起的略粗的短腿上,他拿到书的第一天其实就已经看完了,但仍旧看了一遍又一遍,毫不厌烦。

      或许是察觉到他惊惧的视线,小汌白白的脸颊抬起来,目光很稳,看不出害怕的神情。
      外面持续传来父亲喊叫的声音,伴随着母亲间或的抽噎与焦急的问询。

      电话里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让父亲的喘息声更大了些。

      小汌在李检的目光中,缓缓扭过脸,看了眼门的方向。
      “他们不会来救我的。”小汌又把头转了回来,对着李检静静地说,“没有人喜欢我。”
      他的话语间没有太大感情波动,也没有很多温度。

      李检愣了愣,傻傻地眨了两下眼睛,问:“为什么?你爸爸妈——”他说着,忽然想起小汌曾经说过自己没有母亲,把张开的嘴唇陡然抿住,停了两秒,才继续道:“他们不会担心你吗?”

      小汌慢吞吞地摇了摇脸。
      李检还要再问些什么,小汌再次开口:“昨天晚上那个男人——”
      “操!”父亲爆出一声粗口,对着电话大叫起来:“那个人他妈的死了!你给我处理掉!现在尸体就在我家客厅,我儿子和小崽子都在家里,你自己看着办!我再给你一礼拜的时间,要是还没有见到我应得的一百万,我就直接去警局自首,我们谁也别想好过!!!”

      “昨天晚上的男人?”李检有些迷茫地看了小汌一眼,因为父亲的话,他脸色有些发白,但神情中流出来更多的是困惑:“什么男人?”

      小汌翻页的动作停下,他想到李检昨夜突然的晕厥,顿了顿。书页沙拉地响过,小汌又把这本书看完了,他看着李检的方向,摇了摇头:“没什么。”

      “现在……怎么办……”
      母亲抽噎着,似乎是怕吵到房里的孩子,极力隐忍着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分外断续。

      父亲挂了电话,声音听起来烦躁:“还能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你就知道问怎么办!”
      “那……这个死人怎么办?会不会坐牢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害怕。

      父亲的踱步声响起来了:“呸呸呸!人又不是我们杀的,坐牢也不是我们坐牢!”
      “可是——”
      “没有可是!他自己都说了是他杀的人,跟我们没有关系!跟小检更没有关系!”

      “滋滋——”
      一时间,整个房间安静了。

      李检为了听得更清,趴在门板上,在霎时的沉寂中,仅能听到自己加重的心跳和父母呼吸的声响。

      “是、是他的电话……”母亲颤抖摇摆的声音重新响起。
      父亲低咳了一声,低声说:“别动。”

      母亲霎时噤声。
      过了几秒,震动的声音消失了。

      李检听到脚步声很慢地响起来。
      紧接着,父亲的声音更轻,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你把那天从小孩儿身上拿走的手机放哪里了?”
      母亲不自觉地也压小了说话声:“小检书桌的柜子里,我还问了人,他们说那一个手机能卖四千块钱。”

      李检下意识看向自己的书桌,小汌注意到他的目光,跟着朝那里看了一眼。

      “你看这个手机是不是跟那个挺像?”
      “好像是!”母亲的声音稍大了些,很快又轻下去:“我看就颜色不一样,那个是黑的。”

      “那这两个都卖了,岂不是就八千了?”父亲抑制不住欣喜,方才的暴怒好像被全然抛之脑后。

      母亲也跟着吸了口气,八千块钱,是他们在农村务农整整两年才能攒下来的。

      “滋滋——”
      震动声重新响起,房间再次陷入沉默。

      滋声后,两声电子铃铛短促的脆响接踵而至。
      父亲说:“是信息,他知道这个人出事了,让我们接电话。”
      母亲呼吸一滞,慌了神:“这可怎么办?不能接啊——”
      “滋滋——”

      父亲的话顿在唇边,一旁是母亲喋喋劝告,一旁是手机震动的声音。
      “滴!”
      电话被接通了。

      “他人呢?”
      一道低沉醇厚的男声在接通电话的短暂沉默后,率先响起。

      不知道父亲是按了什么,手机的声音格外大,让门后的李检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候,他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

      李检下意识回头,小汌走了过来,和他一起趴在门板上静静听起来。

      父亲的声音有些慌乱,勉强道:“什么、么人?我不知道!你是谁?!”
      说话的男人发出一声冷笑,“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既然他死了,你想不想接手他的工作?”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杀了你绑走的那个男孩,我给你两百万。”

      父亲的声音猛然止住。
      李检蓦地屏住了呼吸,他情不自禁地垂下眼睛去看小汌,端对上小汌空洞且黑沉的眼睛,很快移开了视线。

      父亲深深吸了口气,母亲像是懵了,没有吭声。
      沉默良久,父亲嘶哑着开口:“我凭什么相信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笑了笑,声音不大,却异常明细,李检听得清楚,想必小汌也听得十分明显:“他是我孙子。”

      李检这个年纪已经能隐约明白一些事情了,但他不知道小汌明不明白。李检的手下意识搭上小汌软和的肩膀,薄手背离小汌的脖子很近,能感觉到他身上微温的热度。

      小汌没有说“他不是我爷爷”,或“他就是我爷爷”,他只是跟李检一样,默默地听着。

      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很寻常,甚至称得上轻描淡写,浑然不怕这个秘密泄露出去会如何,这种自信中藏满了对他们的轻蔑。
      “给你一天时间,杀了他,把他身上的那个手机给我,我就给你两百万,现金、支票、存折、金条,随你选。”

      半晌,父亲只说了一个字:“好。”

      李检放在小汌肩头的手倏地抓紧。
      小汌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很淡漠,像是即将死去的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人或者动物。

      电话被挂断,母亲的声音响起来:“真、真要杀了他呀……”听起来有些颤抖。
      “赎金肯定是拿不到了,”父亲没有再犹豫,“就算拿到,我们也只能分一百万,杀了他,我们能拿两百万,给小检做完手术,我们可以全家换一个城市生活,再不行,有了钱我们可以换个国家生活,之前去医院问的时候医生不是说太多阴阳人多吗?我们去泰国也行……这可是两百万啊!!!”

      “可、可这……”
      抽泣声再次响起,母亲用手捂着脸,声音很朦胧:“这是杀人呀!”

      “别哭!哭什么哭!”父亲搡搭了她一下,“你去,把小孩儿给我拉出来,我带着他出去,你在家看好儿子。”
      母亲的抽噎仍在继续,但没一会儿便被忍住,她吸了下鼻涕,道:“我给孩子下碗面吧,吃饱了再……再上路……”

      父亲没有阻止,母亲的脚步声响起来,没一会儿,厨房响起菜刀剁上案板的声音。

      李检的脸变得煞白,他浑身颤抖着,后退了几步。
      小汌也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爸爸要杀了你……”李检的声音染了深深的恐惧,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在短暂的慌乱后,猛然下定了决心。

      “走吧!”
      李检快步走到桌子前,把抽屉里攒下来的五块钱捏在手上。
      这是他自己攒下来的零花钱,是想过年的时候买糖吃的。

      小汌的语气很平静,问他:“去哪里?”
      李检把钱捏在手上,走到窗边去看。

      他家住在三层,不算低,但老居民楼有很多顶棚,真的趴下去,也算不上危险。
      窗外的大树因为昨夜的雷鸣被劈裂了,断成两截,李检突然想到小汌说的那个男人,他的右手隐隐颤动,但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听到小汌问,他便轻又快地道:“我带你逃走,我不想我爸爸杀人,也不想你死。”
      李检轻轻推开窗户,身后隔了木门,响起起锅烧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

      想了想,他又说:“我把你送回你家,你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吗?”
      小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说:“有一片很大的树林。”

      李检其实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哪里,但他却说:“我知道了,我们走吧。”
      “我要拿个东西,”小汌指了下他的桌子,“那个手机,我爸爸说它很重要,所以挂在我身上,不能被任何人拿走。”

      李检很着急,他听着厨房的动静,算着母亲平时煮一碗面的时间,朝他招了招手:“你快点,我们要走了。”
      小汌点了下头,从柜子里把压在书下的手机拿走,撑开挂绳挂在胸前,跟着走到窗边。

      他个子不高,李检让小汌搬来矮凳踩着翻上来。
      这个动作对身形圆润的小汌来说有些吃力,他的脸颊微微涨红,踩上窗外房檐的时候,手臂被李检牢牢抓住。

      李检平时为了逃课,就会从窗户翻出去不让父母找到,到了放学的时候再敲门回家,免不了父亲的一顿揍,但下一次仍旧会翻窗逃走。

      久而久之,父亲就不再强求他去上学了。
      所以李检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翻过窗了,但他还记得曾经走过的路。

      不过这次带着小汌,要比他一个人更加艰难。

      “别乱动,小心掉下去,”李检叮嘱他,“掉下去你就上天堂了。”
      闻言,小汌看了他一眼,胸前的手机在摇晃中磕到了墙角,墙皮上留下一个浅坑,白灰落下来,在空气中消失。

      李检紧紧抓住小汌的一条手臂,小心翼翼地踩着更下面一户人家的房棚,拽着小汌让他和自己站到一起。

      脚下用来挡雨的房棚支架承受了过重的力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李检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他拉着小汌,不敢松开。

      刚下过雨,放水雨棚上还聚有水珠,脚下打滑,让他们走得更加小心。
      李检拉着小汌,小汌握着李检,一肉一瘦的两个手心里盈了温湿的潮气。

      脚尖落地的时候,李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回身张开双臂,略微仰头对着站在一楼阳台上的小汌喊道:“跳吧!我接着你!”

      那时候太阳没有出现,云也很稀疏。
      不到两米的跳台下是仰起皙白脸庞的李检,大张着细瘦的双臂,身上是很薄的白色汗衫和宽大的黑短裤,眼瞳并不深,由于慌张额角沾有几颗汗珠。

      见小汌站在原地不动,李检以为他在害怕,便支起笑容,再次道:“放心跳下来吧!我会把你牢牢接住的!”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汌的肉脸颊鼓动了两下。
      而后,一跃而下。

      “小汌!”李检拉着小汌的手,他们路过那棵折断的树,“你看树上的年轮,我在书上看到过,年轮可以数出树的年纪,这棵树有这么多年轮,是个老伯伯了哦。”
      小汌抿了抿嘴唇,露出不明显的笑容。手机随着摆动的身躯撞荡在前胸,他本能地握上去,想起一件事来,看着兴奋的李检,声音不大:“你想拍照片吗?”

      “怎么拍照片?”李检狐疑地问。
      “用这个,”小汌打开胸前的手机,指给他看,“这里是爸爸之前拍的照片和录像。”

      李检知道手机是很贵的东西,没有去碰,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打开的相册。
      里面的照片有很多文件,也有一晃而过的人,有时照片上的人有两三个,有时更多一些,还有一些对着另一台手机的录像。

      小汌点开了一个照相机的图标,画面在晃动中对上他们的脚,定格成为一瞬。
      李检跳着跑过去,扶着那棵烧焦的树,比了个大大的耶。

      “李检!你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楼上传来父亲的剧吼。
      小汌按快门的手抖了一下,李检的笑容消失,他们几乎是同时抬头,看向三楼的窗户。父亲探了上身,怒目而视地对着他们的方向。

      “小汌!快跑!!”李检反应地很快,拔腿过来拉了小汌的手,朝更远的地方跑去。

      父亲的怒吼穷追不舍,闷湿的风加速铺面而来,又下起了雨,细细的雨丝落上头发、脸颊、身体。

      呼哧、呼哧。
      呼哧、呼哧。

      小汌被他拉着,喘息渐渐变粗,他听到李检父亲的吼叫,在拐弯前回头看了一眼:“他要追上来了。”

      李检握紧他的手,转身跑向小区门口。

      “人呢?!”李检父亲的声音很大,他喘着气,四下张望着陡然宽阔的街道。
      母亲很快追上,拿出汗巾擦了擦额头的水珠,担心地说:“这可怎么办啊。”
      父亲指了指左边的路,道:“你去那边找,我走这边,他们两个小孩儿跑不了多远。”

      母亲应了声好,很快跑远,父亲也跟着走了。

      李检拉着小汌躲在门后,他紧张地探出脑袋看着父亲走远的背影。
      店里的老板听到动静,从后屋走出来了,看到两个小孩子进来,愣了下,问:“要复印还是打印照片?”

      李检摇了摇头,小声问:“叔叔,你知道哪里有很大的树林吗?”
      “还有湖。”小汌在一旁补充。

      嘉青有树林的地方并不多,还有湖的就更少了。
      老板皱着川字眉,想了片刻,才道:“白鸟公园吧,出门左转过个马路坐12路车,终点站就是。”

      李检默默记在心里,点了点头朝他道了声谢,拉着小汌准备朝外走。
      他的胳膊被稍稍用力,拽了一下。

      李检奇怪地扭头垂眸看着小汌。
      小汌指了指墙上贴着的影印相片,3元/张,说:“我想打印一张照片。”

      李检看了眼他指的方向,觉得三块钱有点贵,他动了下嘴唇,想要拒绝小汌。另一只垂在身旁的手碰着裤兜,里面装着的五块钱发出轻微的声响。

      小汌仰起白白的脸颊望着他,犹豫了片刻,李检下定决定一样,道:“好吧。”

      十五分钟后,李检右手拿着一张照片,左手拉着小汌,从影印店一起走出来。
      他把这张照片装进口袋里,是小汌想给他留下的纪念。

      二十分钟后,他们乘上了终点站为白鸟公园的公交车。
      单人票价一元,学生票伍角,他们花了一块钱,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

      李检的学校离家并不远,他只要走路就可以到,所以他坐公交的机会并不多,每次都喜欢坐在最后一排,反过来趴在椅背上,透过公交车的后窗看着倒流的街道。

      他和小汌一齐爬着,这是小汌第一次坐公交。
      尾气很黑,李检喜欢看着它们一点点散去,他也喜欢看着两旁高速后退的街景和路上的行人与车辆。

      “这是我的学校!”他指着出现在后窗的建筑,对小汌道:“那里是安德包子铺!”
      小汌安静地看着他指向的地方,公交车停了几站,又走起来,路过了区医院,又路过了老年疗养院,在嘉青市瑞鑫大学附属精神卫生中心停下。

      李检看着那个牌子,小心翼翼地告诉小汌:“我妈妈跟我说这里就是嘉青市最大的精神病院,里面的人都是疯子,千万不能乱跑进去。”

      小汌没有说话,他扭过脸,静静地看了李检一眼,目光在他鼻尖的黑痣上停留,继而挪走。
      在公交车继续行驶了一段距离后,他突然问:“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小汌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就连说话的语气都非常平淡,像是肯定与否定的答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李检的笑容淡下去,他转过身对上小汌的平而直的目光。
      他比以往都更近距离地看着小汌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珠真的很黑,光线跌进去也被吞没,像跳棋里一颗遗失的黑白混杂的玻璃弹珠。

      李检没由来地想起他们第一天见面的对话。
      小汌说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早晨遇见过吃包子的李检。
      当时李检问他是不是在附近的小学上学,小汌否认了。

      现在小汌这么问他,让李检的嘴巴抿得很平,他摇了摇头,坐正了。
      隔了一段时间,他才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不是疯子,也不是怪物,你是小汌。”

      听到他的回答,小汌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很沉静,穿过拥挤的人潮,望向缝隙中的前窗。
      风被隔绝在窗外,雨点聚集了,又被雨刮带走,之后继续落下、刮走,如此往复。

      快到白鸟公园的时候,车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周围早已没有了建筑,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幽绿草地与远处连绵成线的林场。

      太阳仍旧没有出现,天色暗沉。
      踏下公交的时候,李检下意识拉紧小汌的手。

      小汌看了看周围,李检问他:“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我没有看到湖,”小汌说,“我家就在一片湖后面。”

      李检咬了下嘴唇,他说:“复印店的老板说这里有湖,我们去找湖。”
      小汌点了下头,脸颊肉微颤动了下。

      两人冒着小雨,踩着稍软的泥路,往深处走去。

      草坪上散落着避雨的人影,树木错乱着生长,鸟鸣参差啼起。
      绕过蜿蜒泥泞的路,雨稍小一些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片湖。

      不过湖的两边是更多的树,没有房子。
      李检失落地坐在草坪上的木椅,他累得喘了口气,耷拉着脑袋:“我们走错了。”
      小汌没有说话,同样坐上他身旁落有雨水的椅子,胸前起伏着。

      他们的衣服被雨水沾湿,冷又潮地渗入全身的肌肤。

      湖面上飞着很多白色的鸟,像鸽子,又有些鸭子漂在湖心,枝桠是落着更小一些的鸟。
      一大群风穿过湖心,波纹漫无目的地荡起来了。
      更多的鸟盘旋在天空。

      他们望着湖面发呆。

      这片湖让李检没由来地想起了很早之前在学校的班会课上看到的纪录片。
      那片森林里也有一口和这里很像的湖。

      森林住着很多的动物,湖里也不例外。湖里最大的捕食者是鳄鱼,光从电视上看,李检都感觉到它很大,他看到鳄鱼出现时,心跳的很快,被它深深迷住了。

      但周围的其他人要与他不同一些,觉得鳄鱼很可怕,像奥特曼里的怪兽。
      就连主持人也这么介绍它——
      “这是一只巨大的怪物。”

      电视里这么说。

      “为什么海里没有鳄鱼呢?”李检的目光停在湖面,他突发奇想地问。
      小汌仰着脸,一直在看天上的鸽子,他动了一下,收回下巴,看向李检的方向,把李检清瘦的颊畔纳入视野。

      他没有回答李检的问题,小汌回答不上来。
      李检蓦地扭过脸,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他对着小汌笑起来:“纪录片里面说鳄鱼没有声带,那鳄鱼和鳄鱼之间要怎么交流呢?”

      “如果一个鳄鱼想要和另一条鳄鱼做朋友,要怎么说“你好”呢?”
      李检有许多关于鳄鱼的问题得不到解答,小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难得地摇了下头,说:“我不知道。”

      李检捏了捏小汌柔软的脸颊,嘻嘻笑了起来,他靠上潮湿的椅背,仰头望上阴沉的天空。

      天上有很多鸟,轻盈又灵巧。

      鼻腔里吸入的空气混杂了泥土的草腥味。
      李检和小汌一直坐到天色很暗了,对面草坪上的人陆续走光,身上的衣服在冷风中稍干了,雨也停下。

      李检突然把手放在膝盖上,他撑着上身看向小汌的方向,微微笑起来:“小汌,你要开心。”
      小汌看着他,没有说话,很沉默。

      之后,他们用李检身上剩下最后的一元钱乘上通往市区的末班车。
      那张打印出来的照片被李检珍惜地装在口袋里,他拿出来,摸了摸上面的自己,对小汌说:“我会想你的。”

      小汌的目光短暂地在照片上停留,轻微地点头。
      等到他们重新路过精神卫生中心的时候,门前的灯牌已经亮起来了,窗户也映着惨白的光。

      “我认识这里的人,”小汌在车子停下前站起身,“他会给我爸爸打电话。”
      李检怔愣了一下,笑着轻推他:“对哦!你不是有手机吗?你怎么不给你爸爸打电话!”

      “我不知道他的号码,”小汌回答的很平淡。
      李检傻傻地“哦”了一声。

      车子一点点驶向站台,要到站了。
      小汌走到车门前,回头看着最后一排的李检。

      车上没有几个人,李检坐在后面,看起来很孤独,朝他摆着细瘦的手臂。

      “你怎么又回来了?”李检看着走到面前的小汌,惊讶地问他。
      小汌把手机从脖子上拿下来,递给他:“送给你,我回家后会让我爸爸给这个手机打电话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要记得接。”

      李检从他手上接过那个手机,这是他第一次摸到手机,很沉,也很冰,放在手心里直往下坠。

      车子停下了,车胎放气声冷不丁响起,车门朝两边缓缓弹开。
      “我走了。”小汌对他说。

      李检捧着那个手机点头,站起身和他挥手。
      小汌走到亮起的灯牌下,幅度不大地朝李检摆了摆手,而后放下,脸上没有很多表情。

      李检趴在窗上,等车子走了,他又爬上椅子,看着后面的车窗。
      车窗上有残留的雨水,随着风滚落成弯曲又透明的线。

      小汌和那个灯牌在水光中渐渐模糊了。

      那天回家后,李检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小汌送给他的手机被收走,他哭得撼天动地,不过都被后半夜的雨声遮盖了。
      母亲拦不住父亲,只能在挨打后陪在卧室里给李检涂红药水。

      凌晨李检发起高烧,陪着他睡觉的母亲被他的体温惊醒,推醒父亲送他去医院。

      中午的时候,李检再次醒来,面对父亲的质问与母亲的垂泪,对小汌的去向一无所知,他甚至不记得那个雨夜出现的男人,口袋里的照片,以及被父母藏匿的手机。

      医院的病房里摆着彩色电视,画面变换着闪烁条纹,新闻里说辰昇集团董事被绑架的长孙已经找回,不过第一顺位的继承人严怀山的车在寻找侄子时和一辆酒驾卡车相撞,目前仍在医院抢救。

      父亲看到医院的名字时脸色一变,抱起床上的李检拉着母亲急忙朝门外走去。
      门口有很多的记者,也停了很多车,他们从急诊楼侧门出来,匆匆跑入雨幕中。

      趴在父亲宽厚又温暖的怀抱里,颠簸中,李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李检又回到了白鸟公园,他和小汌坐在那把被雨打湿的长椅上,天上有很多鸟在飞,面前的湖岸浮潜了两条深色的鳄鱼。

      它们勾着长且硕大的尾巴,在说话。
      “初次见面,我是李检,请多多关照。”
      “我叫小汌,你好。”

      “李先生。”
      蒋诚笑容如旧,头发一丝不苟地被发蜡摸在脑后,他没有染发,鬓角有了点白色。

      李检的表情很淡,没有跟他客套,从鼻音发出一个单音,应了一声,没有要问严?汌如何的意思。

      他见过很多落马的贪污犯和内幕交易的罪犯,高强度审讯的样子再清楚不过。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李检很突然地想到上一次严?汌被警察带走关来自侦部的时候,那时候他只被关了一礼拜都不到。可是这一次,恐怕他再也没法动用所谓权利。

      “严总托我给您送个东西,”蒋诚笑着指了下身后尚未熄火的车,“?汌也有话要我带给您,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李检因为他变换的称呼,目光在蒋诚身上略微停顿了一秒,他先一步朝门外走去,说:“前面有家便利店,去那里说吧。”
      蒋诚从善如流地跟在他身后,没有并肩,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风沙沙地吹着,还残存雪在时的温度,带着锋利的力道往脸上剐,阴冷、生疼。
      进便利店前,李检圈了手把肺里留着的烟气咳出来,轻车熟路地去热饮柜里拿了两瓶罐装咖啡。

      蒋诚见他走过来,拿出手机准备结账,被李检回绝,他道了声谢。
      李检没吭声,付完钱后把其中一瓶咖啡递过去,单手开了易拉罐的拉扣,兀自抿了一口热咖啡:“严总是严怀山吗?”

      蒋诚没有喝咖啡,把黑色的易拉罐放在桌上,听到他这么问,便点了点头:“我最开始是怀山的秘书,后面?汌回国才被调去帮他。”

      李检不说话了,又喝了一口咖啡。
      他拿错了口味,拿的是无糖,咖啡醇厚的苦味回荡在口腔里,唾液分泌得很快。

      便利店不宽的桌子贴着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恰好能看到凌晨街道上三两疾驰的车辆。

      咔哒。
      很轻的一声,金属撞击桌面的声音。

      李检垂了视线,瞥向蒋诚放在他面前的一个U盘,没有直接去拿,扭头看着他。
      惨白的灯光下,他的眼底挂着很浓的乌青,可能是熬夜太多了,还能看到眼角细碎的红色血丝,眉眼有些憔悴,但目光却很亮:“什么东西?”

      “四年前杀了那十六个人,又模仿你们当年丢弃的那具男尸三次作案,逼死你父母的,”蒋诚如实回答:“能让老严董安心退位,颐养天年的东西。”

      见李检很快皱起眉,还不等他追问,蒋诚便继续道:“其实证据早已经在我们手上了,但是碍于老严董的威慑,一直没有机会用,?汌用自己换来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他希望由李先生亲自使用。”

      “能把他关进去吗?”
      蒋诚轻微摇头,微微笑了一下:“老严董很谨慎,严总也不希望这件事对萨昂与辰昇的股价影响过大,所以这里面的东西只能让你们找到动手的人。”

      “至于那个手机里的证据,老严董身后的律师团队可能会帮他打很长一段时间官司,让他住进严密监管的高级疗养院,然后拖到他离世。那家疗养院里有很多老严董曾经认识或亲手击溃的朋友与敌人,想必到时候又要花一些时间叙旧了。”

      李检的目光再次垂上面前的U盘。
      沉默良久,他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却问了别的问题:“他什么时候知道我没失忆的?”

      蒋诚疑惑了一秒,反应过来,颇为耐心地解释:“他一直都不知道,更准确一点说,他截止三天前都不能确信你真的没失忆,所以我们最后并没有按原计划行事。原计划里,?汌收购萨昂英国后是能从你这边顺利得到当年怀山藏在他身边的手机,借用里面的证据威胁老严董退位的。”

      李检把视线移开,又喝了口咖啡。
      过了一会儿,他问:“十八年前是不是根本就没有15亿赎金?”

      蒋诚笑了一下,说:“装车的时候是有的。”
      “当年严总账上没有十五亿流动资金,是我陪着他一起去辰昇挂的账,又装了五辆车,”他这时候把咖啡打开了,喝了一口又放下,“但是车从我们这边开出去的时候已经被换了,所以绑匪对上接头开走的就是空车。”

      李检转头看他一眼,问:“是严左行换的吗?”
      “是在溪。”蒋诚微笑着说,“他想绑匪拿不到钱撕票。”

      “可他不是严?汌的——”李检诧异的话顿在唇边,他想到上次在金桂枋看到严怀山和严在溪的交流,还没有细想,就听到蒋诚开口:“绑架也是在溪策划的,当时他并不想要?汌活着,所以抓到机会就想奋力一搏。”他这么解释。

      “十八年前?汌的绑架案里,生下他的父亲策划了那场案件,他爷爷借机派人想杀了他。怀山用一台手机录下老严董设立辰昇以来的内幕交易的事情被在溪揭发,在他去找?汌的路上被老严董派的人伪造了车祸想要给他一个教训。那之后手机没有找到,?汌在媒体众目睽睽下被人送回家,在溪因为怀山的车祸郁郁寡欢不再去管公司的事情,老严董是怕怀山醒不过来,想给他留个后,就没再起杀心。”
      李检抿住了嘴,握着咖啡取暖的手下意识握得更紧了一点。

      “?汌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确实有私心,他的基因本来就是有问题的,具体的情况我也并不清楚,只是他对你,很矛盾也是真的。四年前你的身份被人匿名发给老严董,他想起那个还没找到的手机,才会想到?汌可能找到你是为了报仇,但他又不确定,才杀了那十六个人警告?汌和你分手,也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如果当时他不让你心灰意冷地逃离与他有关的一切,恐怕你就是死的第十七个人。”他说。

      很突然地,李检想到严?汌出现在他家浴室,掐着他脖子的那个雨夜。
      他短暂地安静,目光垂着。

      蒋诚停了一会儿,给他消化的时间,才道:“当年?汌跟他说,手机已经被你父母卖了,所以这四年里老严董没有让人找过你,但他也没有全信?汌,一直派人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没想到前不久会重新监测到手机发出的信号。”
      他苦笑了一下,“在这之前我还以为?汌永远不会再和你见面。”

      李检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又是依据什么下的结论,看了他一眼。
      接受到他的视线,蒋诚才说:“这三年里他每周都会回来一次,但是从来没有出过机场,亲自把带回来的玩具寄走,然后又再乘下一班飞往英国的航班返航。”

      如此以往,周周如是。

      蒋诚的苦笑很快消失,他在叹息前喝了口咖啡,把气息咽了回去。
      “我们要比老严董早一个月监测到手机信号,所以?汌还是回来见你了。虽然他说只是想从你这里拿走手机,如果?汌真的狠下心去问你要,哪怕你不记得,他总能找到的,”他平视李检,“但是我们最后还是没能拿到那个手机,不是吗?”

      李检的咖啡早已经喝完了,空掉的铁管在手心里受力,发出吱吱呀呀的呐喊。
      他的脸色有点冷,但没有更多的表情。

      “李先生,”蒋诚突然叫他一下,“以下的话,我仅代表我个人。”
      李检略微动了下下巴,幅度轻微地点头:“您讲。”

      “严家反社会的基因可以追溯到三代以上,严左行的叔父就是因为这种恶魔基因在挑战极限时坠崖身亡;严左行为人残忍、冷酷、杀了十根手指也数不清的人,他的婚姻没有爱情,只是为了扩大商业版图;他的大儿子伪善阴狠,□□了自己的异母亲弟,还逼迫他生了孩子,他的每一个孩子都看似正常,但却比常人更加冷血。”

      “我与严怀山共事三十余年,从我认识他起,我就知道他是反社会人格。他见证我与爱人踏入婚姻殿堂,我目睹他的独子呱呱坠地。我可以告诉你,在严左行的养育下,他几乎与严左行无异,但是你觉得?汌像他爷爷那样无情吗?”

      蒋诚的语气很平静,但额角鼓起了青色的血管,他看着李检,略微勾起嘴唇:“你们也有儿子,你的儿子也与众不同,但是他像严左行吗?”

      李检垂搭着很薄的眼皮,上面有淡淡的毛细血管分布着,眼珠滚动顶起眼皮,时而鼓起。

      “严左行杀人的欲望无法克制,”蒋诚缓缓道:“但与他极其相似的严怀山却没有杀过一个人,他今年已经57岁了,不出意外的话,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想杀人。他不理解我和我老婆的爱情,却在为严在溪而忍耐。严在溪把他不多的爱分给了严怀山和?汌,?汌的诞生可能并不被期待,他可能也不理解爱究竟是由何构成,又如何诞生,但他仍旧体会过爱,在他自己并不知道的时候,学会了爱人的能力。”

      “你给他的爱比严在溪多得多,你甚至还有多余的爱留给你们的儿子。反社会这种病,无解,但爱是可以拯救末日的良药。”

      李检愣在原地,蒋诚站起身绕过他,把手上的空罐子扔进李检旁边的垃圾桶里。
      “我十岁后,活着的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都是你送给我的,谢谢你救了我。”

      李检蓦地抬头,对上蒋诚温和的视线:“这是?汌委托我跟你说的话,他还让我提醒你该戒烟了,烟的味道藏得比你想象中还要深,是刷了再多次牙也洗不掉的。”

      说完,他就离开了。

      桌上的U盘被握进手心,外壳包裹的金属一直被暖热。

      三周后,嘉青市警方发布通告,已于昨日凌晨逮捕一名逃窜多年的连环凶犯,该人犯案次数之多,手段之狠毒让警方都心生后怕,几起压在卷宗库深处的悬案随着该犯的仓忙落网而重现光明。

      犯人是在外省被逮捕的,被押送回嘉青的时候李检也去看了。
      是个很瘦小的男人,一只眼睛瞎了,完好的左眼看起来很冷静,哪怕是面对记者的“长枪炮弹”都无所变化。

      站在李检身边的是警亭的两个法医,正在聊天,说这个犯人好像是确诊了精神疾病,是反社会人格极其严重的心理变态,恐怕这次检方的官司不好打。

      李检没有侧目去看他们,在犯人被压回警亭后,转身离开,上了一辆出租车。
      他推开车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下雪了。

      雪花很大,像凝结成簇的盐晶。
      大地变得寂静,雪落下来,吞没了万物的声响,变得沉默。

      李检站在警局的大门前,仰头望向天空。
      那里有一大朵云在燃烧,灰烬飘下来,落在他额头、眉毛、眼睛、嘴唇、鼻尖的那颗黑痣上,融化成水。

      万千的雪花间,他好像看到有椋鸟盘旋。

      风很短暂地钻进门缝,一团雪片打了旋,被纳入温暖的接待大厅。

      临近年节,区警局绝大多数警员都出去巡逻了,大厅里留有两个在暖气中昏昏欲睡的警察。
      清脆的脚步声很快来到面前,其中一个人被他身上的寒气惊扰,打了个激灵,皱起眉毛:“有什么事?”

      “我来自首,”李检说。
      不带丝毫停顿,他又道:“我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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