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俗归》山柰

23、至少有我

　　空气停滞，视线对上，气氛有点尴尬。
　　陈鸣移开眼，从抽屉里摸出绿盒。
　　付一安视线跟着，绿盒上面写着荷花，这玩意就这么能消愁，以前他妈压力大时也总偷偷抽几根。抽着抽着紧蹙的眉头就松开了，表情没了那么痛苦，神色只有些茫然……
　　陈鸣抽出一根细烟，扫了眼少年。
　　“盯着做什么？”
　　付一安没说话，眼神惆怅迷茫，陈鸣似乎是懂了，眉头轻挑，俯身弯腰，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烟朝少年嘴边送。
　　少年轻轻咬住烟嘴，抬眸眼神直勾勾看着他。
　　陈鸣又抽出一根塞到自己嘴里，摸出打火机，落在少年叼着的烟尖，指腹在齿轮上抡了抡，孔里跳出一个小烟花后蹿出火苗。
　　他缓缓俯身，朝着火苗靠近，两支香烟碰在一起，轻佻和黯淡眼神也碰撞在一起。
　　付一安往后倒躲避，陈鸣眼神略过一丝不耐，嘴巴巴两口，火星往内燃，缝隙中倾泻出几丝烟雾。
　　火苗熄灭，陈鸣大手拂过发丝，轻轻扣住少年的后脑勺，往前抬了抬，挤出的声音如同那几丝烟雾弥漫朦胧，暧昧不清。
　　“别动。”
　　少年指腹轻抡，火苗又燃起来。
　　付一安僵硬地动弹不得，心快跳出嗓子眼，他强装淡定，黑眸不自觉闪躲，睫毛扑闪低垂，不去看人，视线只落在那簇火苗上。
　　陈鸣眼神倒是未有变化，一直落在付一安脸上。
　　细微的闪躲未能捕捉到，那双微微上扬的眼睛，此刻被睫毛暗暗遮住，黑色眼眸模糊不清，眉毛浓密锋利，高挺的鼻梁和锐利的轮廓攻击性强烈，倔强挺直。
　　陈鸣心想，这样的要强的少年为什么会掉眼泪呢。
　　两支香烟被点燃，付一安呆呆地没动，陈鸣松开后脑勺，手伸到少年唇前，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稳住细烟。
　　陈鸣另一只手夹着细烟轻轻放在桌子上，口里吐出烟雾，声音低沉：“你吸两口。”
　　少年听见指令，大脑空白执行。
　　猛烈的烟雾大肆袭入口腔，直顶腔喉，付一安连连咳嗽，烟雾在脸前缭绕，又被吸入鼻腔。
　　陈鸣移开手轻轻拍在后背，忍俊不禁：“付一安，你真虎啊，你当测肺活量呢？吹气之前深吸一口？”
　　少年只是咳嗽，连带着小腹隐隐作痛。
　　陈鸣又拍了拍，关切道：“还抽不抽？”
　　少年摇头，咳得厉害，陈鸣指尖掐着烟尖，在烟灰缸里摁灭猩红。
　　“好了好了，别咳了，真以为你感冒了呢。”陈鸣轻拍顺着背，手里那根也跟着碾灭掉。
　　少年身体一倾，长手伸到桌边，带回一个水杯，陈鸣扯张纸擦拭玻璃管，“诺，喝水缓缓。”
　　付一安也没推辞，停下咳嗽后，捧过水杯大口大口地吸，口腔烟味被冲淡。
　　少年看着付一安缓过来后才轻声安慰：“适合我的不一定适合你，以后别抽烟，小心呛死去，心情不好画会画弹弹琴发泄发泄得了。”
　　付一安眼神垂下，闷闷地应声。
　　门口传来急促的开门声，门把按下，门没开，陈妈敲了敲门，“小鸣，一安，喝不喝牛奶？我冲牛奶了。”
　　陈鸣瞥眼付一安，问道：“你喝不喝？”
　　付一安摇头，陈鸣朝门外轻喊：“不喝，你自己喝吧。”
　　“都冲好了，给妈开门，喝了再休息吧。”
　　陈妈急促地敲门，陈鸣走到床头把房间总灯暗灭，朝门外嚷嚷：“睡下了，不用。”
　　陈妈看着地缝灯光熄灭，又朝着里面说，“一安感冒了，去客房睡吧，别传染了两个人都感冒了。”
　　陈鸣低声轻吼：“死不了！睡了！”
　　脚步渐远，陈妈去敲陈楠的门：“楠楠，喝不喝牛奶？”
　　听见楼上没动静，陈鸣才开了灯。
　　两人眯了眯眼睛，适应一会，陈鸣起身开房门，转头轻声道：“付一安，走了，带你去客房。”
　　少年起身：“等下，我衣服在洗衣机里。”
　　付一安拿上衣物，跟着陈鸣来到客房，客房简单，一张床两个床头柜，床旁边放了一个小小桌子置物，床已经铺好。
　　“你先休息吧，明天我带你去玩，游戏城、网吧、KTV，或者去公园或者爬山都行。”陈鸣说完就把门带上出去了，声音又在门后传来，“你睡觉记得锁门哈，现在就锁。”
　　付一安拧下反锁，陈鸣听见声响，留下了一句“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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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付一安眼角猩红，眉头紧锁，揪着陈鸣的衣领不放，一步步朝他逼近。
　　嘴里机械般重复逼问着，“隋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陈鸣急切地解释，少年却听不见，咄咄逼人，把人往墙角里逼。
　　少年嘴里骂他“撒谎”。
　　陈鸣睁大眼睛，下一秒拳头落到他眼睛上，他听见骨头咔咔的声音，眼球往后错位凹陷，随即流出液体，少年摸了摸一股腥味。
　　陈鸣猛地睁开眼，一片漆黑，他看不见了。
　　少年慌乱地摸着眼眶，完好无损，背后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嗓子有些苦涩，他干噎一口，喉咙有些痛。
　　陈鸣摁下夜灯，看了眼时间，3点20，他趿拉着拖鞋，走到电脑桌前抿几口水，人还惊魂未定，有些发懵。
　　他推开门，走到阳台吹会风才清醒些。
　　马路空旷安静，只有昏黄灯光，没有任何生的痕迹。
　　陈鸣此刻都不敢闭眼，他一闭上眼，脑海都是少年血痕狰狞、咄咄逼人的模样。
　　那般陌生，那般冷漠。
　　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他又不敢开口问。
　　他害怕那张无情的面孔，害怕那眼角滚烫的泪滴，害怕揭开那不为人知的伤疤。
　　陈鸣又站了会才回到房间，少年窝在椅子上，打开电脑。
　　游戏页面刚点进去，他就收到组队申请。
　　少年点下鼠标同意，拿起耳机戴上，打开麦克风。
　　麦里打了个哈欠，单余倦倦的声音传来，“我都要下了，你怎么上线了？不睡？”
　　陈鸣清清嗓子，声音沙哑疲惫：“睡了会起来了，打两局。”
　　“感冒了？”
　　“没有。”
　　少年紧盯着屏幕，视角连续切换，手指跟不上大脑。
　　“别刚，往后退，我掩护。”
　　少年心不在焉，手指动了动，被打成筛子。
　　“你没长眼？不知道躲躲？”
　　少年蹙眉，兴致不高，本想放松放松，却根本不在状态。
　　陈鸣恹恹道：“不打了，我下了。”
　　“行，你睡回笼吧，明天出来玩？”
　　“没空，下了。”
　　少年叉掉页面，关掉显示屏。
　　陈鸣觉得肚子有点空，起身开门去找泡面吃。
　　漆黑一片，唯有客房地缝还微微透出一丝灯光。
　　付一安也没睡。
　　陈鸣猫着步子，往那边挪挪，佝偻身子，手指轻轻叩门，只有虚音发出：“付一安？你睡了吗？饿不饿？吃不吃泡面啊……”
　　泡面两字刚落下，门锁轻轻拧动。
　　房门大开，白炽的灯光灼眼，少年眯了眯眼睛，付一安把门掩上，站在门缝间，给陈鸣挡着光。
　　少年睁开眼，付一安眼中爬上几根红血丝，嘴角青紫，下巴发红，有些疲惫。
　　少年还是用虚音讲话：“你也没睡啊？吃不吃泡面？有小鸡炖蘑菇的，不辣！”
　　付一安摸摸肚子，轻轻点头。
　　“你在这等我，我去拿。”
　　少年打开手机电筒，蹑手蹑脚地走下楼，回来时一手端着一碗面。
　　“烫不烫？”付一安伸手去接。
　　陈鸣把绿色那碗递给付一安，轻声道：“我知道掺冷水，不烫，温热的。”
　　陈鸣进入客房后，伸腿轻轻带上门。
　　付一安把小桌子搬到床尾，两人并肩坐下。
　　“我要饿死了。”陈鸣说完，指尖捏着叉子，铲了一大坨，往上拉拉，吹口气后暴风吸入。
　　小鸡炖蘑菇的方便面上面油多，付一安吹了吹，油汤荡漾开，少年从淡汤中插起几根面，微微张嘴，送入口中，再用舌头扫到左边嚼两下吞下。
　　陈鸣余光看眼那只有几根面的叉子，眼神闪过一丝鄙夷，哪有人这样吃啊，这不得吃到猴年马月。
　　少年刚想让他大口吃，抬眼一看，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算了，他嘴角有伤张不开，估计内壁也破了，陈鸣体验过口腔溃疡，嗯，是挺痛的。
　　两分钟，红碗的见底，绿碗看上去毫发无伤。
　　陈鸣还是憋不住，没忍住吐槽：“干脆往你嘴里贴个防水贴得了，把右边堵住，我看你吃东西真有点着急……等油汤凝固了，你还没吃上几口……”
　　付一安动作顿住，因为不好意思，整个人瞬间红温。
　　少年看着付一安这尴尬的神色，立马后悔了，伸出手就给自己嘴巴打两下，“诶诶诶，你瞧我这嘴。你慢慢吃…不着急哈……”
　　付一安侧侧身子，稍微背着陈鸣，小声说道：“你吃完了就去回去睡觉吧……”
　　少年往后一倒，手抱了个枕头放到怀里，惆怅道：“睡不着啊…我等你吃完一起把汤水倒掉吧，你又不熟，没眼镜又看不清楚…别又磕着碰着了……”
　　付一安心头一紧，试探性地问：“是吓着了？”
　　陈鸣用枕头捂头，没说话默认了。
　　付一安轻声轻语，往后看眼陈鸣，微微惊讶：“你平时刨根问底的，今天居然没问我……”
　　少年没动，枕头遮住了脸。
　　付一安声音轻柔，淡淡地听不出情绪来。
　　“这事在我这翻篇了，我现在冷静下来了，以后他站我面前，我也只会转头就走……所以你也忘了吧，别想这事了，我以后也不会打架了……”
　　陈鸣愣神，良久没说话。
　　少年回头看了眼，枕头已经放到一边，陈鸣双手折起垫在脑后枕着，眼神直勾勾盯着天花板。
　　陈鸣睫毛扑闪，从床上爬起来坐定，试探性的问：“你说的是这事过去不提了，还是真的过了坎翻篇了。”
　　“翻篇。”
　　陈鸣顿了顿，眉头微蹙，嘴角轻动，欲言又止。
　　付一安把那抹神色尽收眼底，少年叹了口气，陈鸣真性子还真是，得不到答案就心烦郁闷，明明想问，又不敢问。
　　付一安眉头挑了挑，朝着身后的少年问：“你想知道？”
　　少年讷讷地点头，缓缓开口：“会不开心就别说了。”
　　付一安声调平和，“都过去了，我倒还好，气都撒了。”
　　陈鸣眼神闪过一丝怀疑，才低声说：“那你会告诉我吗？”
　　少年眸子暗下，有些惆怅，“你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说......”
　　陈鸣吸了口气，“你们认识很久了？”
　　付一安点点头，沉默好久才缓缓开口，只挑重点讲。
　　“我和他一个小学的，我们两个从小就打架。那会我妈挺忙的没什么时间管我，刚开始我也总告状，我妈也老跑学校，但是没什么用，表面握手言和后照样打，我妈说让我忍忍，不要和他们打闹了，说我不理他就打不起来。”
　　“从那以后也不告状了，真忍了一段时间，变本加厉，忍不住，反正照样干架。五年级的时候，放学我又和他们打架了，几个人就在小巷子里围着我，我妈那天看我一直没回去就来接我，她没见过这场面有些着急，去拉架没掌握力度，把隋阳推到地上从坡上滚下去撞车上了，有点严重。”
　　少年眸子阴沉，声音沙哑：“闹到学校去，他们所有人一口咬死是我妈故意打的他们，脸上身上都是，隋阳家要报警，要拘留我妈，打官司，那会我妈准备考编呢，他们也知道这点，狮子大开口要钱，我妈没办法只能私了，赔了多少我不清楚，反正从那之后我就没去学校了，我妈一天打几份工，买了书自己在家教我，后面存了点钱，回学校我就上六年级了，隋阳那会也转学了，就再也没见过了。”
　　“昨晚碰见的时候本来也忍了，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们现在生活也挺好的，可是他一挑衅，还是控制不住......冷静下来之后，想想也没必要，早走出来了，就不要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以前说过去了可能心里还有点不平吧，把他揍了一顿，我是真过去了......因为有人会担心，我不敢回家，我妈想起那些事也挺不好受的......我在你家待在，又吓得你睡不着觉......”
　　陈鸣听得入神，手心打湿枕头，心里堵得发慌。
　　少年垂眸看着陈鸣担忧的神色，轻笑着开口安慰道：“别想了，真过去了，我以后也不会打架的，现在生活挺好的......穿的暖吃的饱，有家人有朋友，我很满意。”
　　少年的淡笑并未安慰分毫，反而刺得他难受，心里密密麻麻都是苦涩。
　　陈鸣起身，赤着脚绕到了少年面前，地砖的凉意挡不住向前传递的暖意。
　　陈鸣双手一伸，揽住少年肩膀，将他环住，手轻轻落少年背上拍打。
　　少年的温度隔着薄薄的丝料传递到心窝，慢慢发散蔓延。
　　付一安一愣，木头人被定住，嘴角的淡笑凝固，眼神逐渐聚焦。
　　下一秒，他听见陈鸣有些沙哑的声音。
　　“我给你打打气......”
　　付一安，辛苦了，一个人走了那么黑那么远的路。
　　我很开心，你能让我分担一点痛苦，哪怕这丝温暖微不足道，来的太晚太迟。
　　我也想要告诉你，你身边至少还有我。
　　少年没动，也没回应，只是轻轻闭上眼，贪婪地呼吸。
　　他很幸运，抬眼遇见的是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