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青狐录》明月倾

41、黄泉

　　她难得沉默这么久，果然语出惊人。

　　“什么？”林舜十分惊讶。

　　“我需要一件小皇孙生前喜欢的东西，还需要一片开阔的水域，就能查到小皇孙的死因。”她鲜少有这样认真的时候，林舜也知道她多半是真有办法，顿时喜出望外。

　　而萧邈比他要了解虞青得多。

　　“代价呢？”他只这样问。

　　“什么代价？”虞青笑起来：“放心吧，我不会趁机讹诈你的……”

　　算是虞青那些天纠缠着他要增进了解的功劳也好，是她那些傲慢的宣言起了作用也好，萧邈现在猜她，是一猜一个准，就比如现在，萧邈就知道她是在故意装傻。

　　“福祸相依，没什么东西不需要代价。”他用虞青修道的道理来诘问她，深灰色瞳仁简直要看穿人的灵魂：“你刚才一直不说话，肯定自己也在犹豫吧，说吧，后果是什么？”

　　虞青在心里暗骂，这家伙，查案的时候没见他这么洞若观火，他要是一眼看穿太子和赵王，自己哪用去观落阴？万一惹到鬼使，真不是好玩的。

　　她平时神气，其实撒谎一点不厉害，萧邈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捂住了袖子，因为小白正在袖子里嚷道“是是是，说得对，主上不要去啊”，虽然小白提防萧邈，用的是妖语，但萧邈一看虞青的动作就知道她袖子里那条小白蛇一定在阻止她，唇角勾了勾。

　　实在瞒不过他，虞青只得承认了。

　　“是有点代价，但这世上什么不需要代价？你为了查案惹怒你父皇，不是代价吗？我们家那老头儿当年过黄河，尾巴都被人咬掉一个呢，难道他以后就不出青城山了？这就是做君主的代价。”她昂着下巴，看起来神采飞扬，十分傲气：“我不管你的决策，你也别管我的，反正我们都是为了一个结果，我心里有数就行了。”

　　林舜没想到她平时嘻嘻哈哈，却有这种硬气，还是面对萧邈的时候，他凡事求稳，顿时有点踌躇，却只见自家王爷萧邈在虞青说话时只是冷静看着她，等她一番话放完，挑了挑眉毛。

　　“好。”他竟然允许了虞青：“就让你自己做主。”

　　林舜知道他有多难被说服，所以才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虞青却一点不买账。

　　“什么‘让’我自己做主，我本来就可以自己做主，你不同意我也要去。”她神气得很：“行了行了，别浪费时间了，再晚点天都黑了，遇上鬼使更难缠。我看赵王府那个湖就挺好的，你去问他借来，那个姓黄的鬼鬼祟祟的，我不想理他。”

　　萧邈真就依言，走向不远处的赵王他们，魏王本来还有点不忿，被赵王眼神制止了，听萧邈说了要在湖中做事，一旁的黄道人笑道。

　　“殿下当初对天地间的法术玄妙那样不屑一顾，一点不相信，怎么今天忽然转了性了？”

　　萧邈的神色一冷，连赵王都有点畏惧，因为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性格向来冷漠，真要为敌，不会比太子好对付多少，所以他们平时也都怕触怒他。

　　“我对这世间怪力乱神的事，一直知道它们存在，只是一直不觉得这些能起什么作用罢了。”他只冷冷道：“这天下始终是我大周的天下，不是神鬼妖怪的天下。”

　　黄道人被他看得心神一凛，反应过来，还想再说，但也许是顾忌到萧邈身后虎视眈眈的虞青，只是圆滑地笑了笑，道：“既然殿下身边的高人要作法，小道也想观摩观摩……”

　　“不劳费心。”萧邈傲慢得很：“五哥跟我去一趟小皇孙住的内院，江放，清空湖边，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

　　除了赵王带着他们去拿小皇孙生前喜欢的东西，魏王也执意要看，黄道人仗着脸皮厚，赖着不走，显然是想看看虞青的深浅，虞青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到了小皇孙的院中，四处看看，直接折了一枝红珊瑚，拿在手中。

　　红珊瑚比石头还硬，她伸手就折，但众人都是见过她在春华宫追杀“刺客”的，并不惊讶。她又问赵王：“有什么小皇孙生前喜欢的玩具没？”

　　“有。”赵王从怀里掏出一块玉来，道：“这是颖儿生前佩戴的，从没离过身。”

　　“他母亲有关的东西呢，拿一件，最好是带气味的。”

　　赵王想了想，叫侍女：“去王妃的卧室，拿一丸凝心丸来。”

　　虞青晚上不睡觉，常年在洛阳城里到处听人墙角，也听说过赵王妃叶娉婷的名字，说是洛阳世家里数一数二的美貌，也娇贵，从小性烈如火，十五六岁不知怎么，得了心疾，常常心中绞痛，严重时寝食难安，多亏老叶相请了个已经告老还乡的御医出山，用许多名贵药材配了一剂丸药，传言中说叫忘忧丹，有异香，只有叶家自己人和赵王府知道，叫做凝心丸。

　　叶娉婷嫁了四年，凝心丸就吃了四年，要说什么气味最能代表叶娉婷，也就是凝心丸了。

　　凝心丸取来，虞青走到赵王府湖边，春日已晚，日色昏黄，她也不耽搁，手持红珊瑚，在湖边取下鞋子。哪怕是魏王这样跋扈的王孙，也是从小学着礼节长大的，哪里见过女子在外人面前脱鞋，众人顿时都守礼地别开眼睛。

　　虞青却丝毫不忸怩，直接光脚踩入湖水中。湖边长满芦苇嫩尖，有一段淤泥。虞青白皙的脚踩入水中，却没碰到一点淤泥。

　　水面似乎变成了地面，她如履平地，就这样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直接走到了湖心。

　　“水浅了点，也不够阴。”她有点嫌弃地道：“不过沟通幽冥是够了。”

　　她把红珊瑚往水中一插，只见珊瑚树如同活过来一般，竟然萌生出嫩芽来，与此同时，原本碧绿的湖水中，所有浮萍和水藻，都如同被漩涡吸引一般，朝珊瑚树涌过去，但鱼群却都不要命地朝岸边游去，看起来无比诡异。

　　黄道人脸色惨白。

　　“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龙葬狐隐，山野中哪还有高手？怎么可能有谁能手擘阴阳！难道真是天要灭……”

　　他捂住了嘴，不敢再说话了，好在也没人能听清他的低语，众人的视线都被虞青吸引了过去。

　　湖中的虞青，站在珊瑚树下，红如血的珊瑚树已经高过她头顶，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手势，左手抱在心口，右手却往前推去，像是用手把什么东西强行分开了一般，如果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她左手抱住，正是那些藻类聚集的方向，而右手推往的方向，所有的鱼类正不要命地逃向岸边。

　　珊瑚树展开华盖的瞬间，天仿佛都阴了一瞬，明明没有一点声音，众人却仿佛听见了一声无形的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被她彻底掰开了。

　　虞青睁开眼睛，看向空中。

　　天已经阴透了，明明不到申时，却黑得如同黄昏日夜交替时，只能隐约看见一点太阳的痕迹，像是日食一般。除了萧邈，众人都有点慌乱，赵王看向黄道人，发现他面沉如墨。

　　“不，找不到的。”他神色凝重地道：“我知道了，人死后七天失一魄，一年失一魂，如果小皇孙是因为别的而死，七魄已经跟着鬼使去了阴间，正随黄泉前行，但如果是散魄针致死，小皇孙的七魄直接消散，就算她找到冥河，也是找不到小皇孙的魂魄的。她是想直接手擘阴阳，让阴气笼罩湖水，天下的水最终都要汇入黄泉，她趁机借着湖水观一眼落阴，看小皇孙的七魄在不在黄泉水中。真是胆大妄为！鬼使勾不到魄，徘徊人间，正是狂躁的时候，万一鬼使被小皇孙的气味引来，她性命堪忧……”

　　如果虞青有余裕的话，这时候估计“臭道士”“乌鸦嘴”“放什么厥词”都已经骂了几十句了，但她现在实在是没空。

　　如果黄道人修为更高一点的话，也就能看清她的本体了。

　　虞青人看似在湖中，其实已经现出本体，化成一只巨大的狐狸虚影，潜入湖水之中，众人只能看见红珊瑚树冠，却看不到湖中疯狂生长的树根。红色的根脉如同丝线一般，朝着湖水深处蔓延。正如黄道人所说，湖水在她的法术下，已经变成深不见底的水渊，深处漆黑如墨，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就算有树根引路，也让人望而生畏。

　　这样的时候，小白当然不会保持安静。

　　“救命啊！”她从虞青袖子里游了出来，在虞青身边大叫大嚷：“救命啊！狐王快来啊，君上疯了，她要去看黄泉水……”

　　虞青懒得跟她废话，一把攥住她，直接一头扎向湖水深处，她本体巨大无比，在湖水中越游越深，阴气也越来越重，正当她都觉得无法承受时，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她像是游到了一片水域的底端，从水中探出头来，外面却是一片昏黄的天空，天空下，有着无数山川，山川中穿行着一条巨大的河流，两岸寸草不生，只有许多枯萎的大树，上面挂着黑色的叶子。仔细一看，哪里是河流，分明是无数变成了虚影的魂魄，被裹挟在滚滚黄泉中向前流去。

　　虞青胆大，毫不害怕，直接在身侧树根上一点，红色树根往下蔓延，缠住她腰肢，又往下生长，长出了湖水，在天空中大放光芒。

　　黄泉中的魂魄都仰头看向珊瑚树根，却没有人认出来这红珊瑚的来历，都是一脸麻木。虞青开展神通，转瞬间便把魂魄看完，有些惊讶。

　　“小皇孙真不在？”她忖度道：“难道真是散魄针杀死的？”

　　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扔出凝心丸，世人都依恋母亲，何况是小皇孙一个小小婴孩，凝心丸的异香弥漫天空，仍然没有魂魄反应，虞青正想离开，忽然神色一动。

　　“找到了。”

　　她俯身而下，原来岸边一处高崖上，堆放着无数碎石，堆成一座巨山，虽然颜色不同，但都黯淡无比，碎裂成块。其中有些黑色的碎块，正在不安地跳动着。

　　“可怜，”她驱动着凝心丸过去，见那黑色碎石正是因此而动，顿时明白了过来：“魂魄都碎成这样了，恐怕要灰飞烟灭了。”

　　她找到答案，正要离开，变故却突生。

　　凝心丸飞到碎石上方，她刚要收起，那黑色碎石却忽然发出尖利鸣叫，剧烈跳动，像要冲出碎石堆一样，整堆碎石都因此滚动起来，引发连锁反应，如同山体崩塌，碎石滚落山崖，终于惊动了别人。

　　岸边无数枯树上，那些黑色树叶全都飞了起来，原来是千万只乌鸦，一边飞，一边化成了人型，身披黑色鸠衣，手持破伞，脚踩高跷，身形巨大无比，正是阴间鬼使。

　　“救命啊！”小白尖叫起来，化作一条肥肥的小白蛇，不要命地往回游，但哪里游得过鬼使的速度，无数鬼使已经遮天蔽日而来，眼看就要跟着她们冲入湖水中，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虞青伸手一指，利剑出袖，冷面断喝道：“滚！”

　　巨大的狐狸虚影朝着鬼使怒号一声，声如雷霆，卷起狂风，鬼使的身形都为之一滞，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就继续冲过来，撞向湖水，最近的一个几乎摸到了虞青的衣袖。但虞青眼疾手快，已经抓住这机会，双手一阖，湖水的底部直接关闭，如同关上一面镜子一般。同时她伸手抓住小白，腰上树根收紧，快如闪电，将她卷向湖水顶部，眨眼之间，已经回到湖面之上。

　　“嚯！真是惊险！”她大笑起来，在众人看来，她只是在湖中站了一会儿，谁知道还有这样惊险的遭遇，虽然不至于说是死里逃生，但也算得上千钧一发了。她向来胆大，一点不觉得后怕，还朗声大笑，气得小白在她袖子里大叫大嚷一阵，不理她了。

　　红珊瑚树经过这一遭，直接褪了颜色，变成灰色的石头，湖水一动，直接散成碎块，掉进了水里。虞青继续踩着水跑了回来，朝着萧邈大笑道：“我等会跟你说，真是惊险。”

　　魏王想问她查到了什么，被黄道人的眼神制止了。林舜也忍住了没问，只道：“查到了就好。”

　　虞青聪明，哪里不知道他是要自己回去说的意思，朝他挤了挤眼睛，林舜无奈地笑了。她把凝心丸扔给赵王，赵王本能地去接，到手才吓了一跳，扔在地上，原来原本雪白的药丸上多了一个黑漆漆的指印，看起来颇为吓人。倒是黄道人认了出来。

　　“这是阴煞气。”他若获至宝，用一方帕子包着，捡了起来，放在袖中，收起来知道才想起虞青就在旁边，小心地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在看自己，顿时有些尴尬地笑了。虞青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又转头去跟萧邈说话了。

　　“这可是大功劳，我先想想问你要什么东西来换……”虞青得意地对萧邈道，谁知道萧邈脸上并无喜色，只是淡淡道：“鞋穿上。”

　　“穿上就穿上嘛。”虞青弯腰穿鞋，还笑着指给他看：“你看我的背上，全是汗，估计衣服都湿透了，哈哈哈……”

　　她把手反过肩膀，要指着自己的背给萧邈看，却似乎牵扯了一下，痛得皱了皱眉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