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有关》珍珠云

30、映丹枫

　　沉默地回到父母身边，再沉默地做一切他们期待她去做的事，徐曼像一只失语的小兽，倔强地不肯认输，又无望地独自舔舐伤口。
　　B城归来，她像一具被抽干灵魂的躯壳，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可她仍然无法开口跟父母说起自己为何是现在的模样。不过，至少他们是高兴的。

　　一切都很顺利也很迅速，她很快到达这个他们从多年前就开始准备到达的国度，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这里对于自己来说全然陌生，可由于听过太多次，在这陌生中又夹杂着一股生涩的熟悉感。
　　爸妈买的房子孤零零坐落在一片小树林前，房前是大片的空地，听说最近的邻居在四十公里外，可爸妈跟她说她之后可以住在学校附近的公寓，不必一直待在这里。
　　这是一栋漂亮的被漆成白色的房子，廊前檐下，极目远眺是淡淡的山影。
　　初来乍到，早已在这个国度生活十年有余的爸爸的好友一家就登门来访，这个房子也是他们帮着找的，听说这个叔叔通过考试，做了一名房产经纪人。
　　他们家的孩子和徐曼年纪差得不多，正在念大四，叫王杰，不过朋友们都叫他Jackson,他从小来到加拿大，虽也还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但大概是成长环境使然，这个少年身上有些颇具个性的散漫，胸前挂着一条长长的坠着十字架的项链，徐曼好奇问他是否信教，他笑笑说只是一条普通项链。
　　家长们考虑到他们年纪相仿大概能玩到一块儿，也乐意看男孩开辆小车带着徐曼四处逛，带她去最近的小镇，告诉她附近好玩的地方（很少），告诉她要有兴趣可以去考持枪证，也带她参加朋友办的派对。
　　而就是在其中之一的派对上，徐曼遇到了那个几乎已经消失在她记忆最深远之处的人。
　　和少时的她不同，现在的徐曼很容易适应和融入新环境。她只需要刻意回避姜星晨说出的那句话。
　　不多想，不妄念。
　　她没有注销自己的联系方式，她们的名字默契地静静躺在对方的通讯录，但是谁也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这是真正无需自控的告别。
　　而在他们来到这边，大概一切收拾停当时，妈妈有一天主动从冰箱拿出两瓶啤酒，和她一起坐在屋前的凉椅上，一边呷着沁凉的啤酒，一面将她给姜星晨打电话前后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包括“姜星晨已经告诉她妈妈她们在交往”这件事，这件她如此看重，一直困扰她的事。她听到这里顿住将酒瓶举到半空的动作，又慢慢放下来，这段时间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的心绪忽地又不安分起来，隐隐作痛，却不露声色，只是用力攥着瓶身，指关节微微发白。
　　可是没关系，这件事她在从古镇回去的路上就已经决定好不再追问了。
　　只是那句话，“我们在一起又能怎样，是能……”却如噩梦般缠绕，凌迟般折磨着她。在她因为贪恋和想念而想要回头找姜星晨时，这句话便像一桶冰水，一次又一次浇透她燃起的冲动与激情。
　　如梦方醒，好似发生在她们之间的一切美好过往都是幻想，是美丽却永远无法抵达的海市蜃楼。
　　只是，妈妈的话让她觉得这句话突然有了由头和回旋的余地，可她马上让自己冷静下来。话已经说出，不管有几分真，姜星晨她能这样说，未必不是这样想。
　　自己是真真切切爱着她，迷恋她，不是在拍什么狗血的电视剧。
　　就算口是心非，她也无权这样糟践她们之间的感情。
　　没有可能回头了。
　　但是那晚上楼后，在空旷寂寥的陌生土地上，看着洒在被面上清冷的月光，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们一起去爬山，在农家乐同寝的那个夜晚，在古镇微醺时的嬉闹，在过山车上紧握双手纵声尖叫，在那个暑气蒸腾的夏天她们游走在广州的大街小巷，她画笔下的自己，她的声音、气息、皮肤细腻柔软的触感，她动情之时微微颤抖的身躯和那一句在喘息中低语的“我爱你”……她想到关于她的一切，然后重新跌入是夜的冰凉与寂寞。
　　她是爱自己的，或者说，是爱过自己的，这一点徐曼很确定。
　　她不怪她，没有怪过她。
　　她们之间的一切不会因为姜星晨那亦真亦假的话和暧昧不明的态度被全部抹煞。
　　可是，她们想要的未来是不一样的，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是吗？

　　这些天她跟着王杰四处溜达，不急着去做任何“正事”，心情倒是明朗了不少。
　　一家三口的新生活也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爸妈显然是“有备而来”——徐曼第一次发现妈妈的英语这样流利，她知道妈妈会讲英语，但不知道她能够这么流利地与人交流，处理大小事情；爸爸则是早早订好一辆哈雷摩托车，以及全副装备，看着爸爸带着溢于言表的喜悦神情来回欣赏这台被叫做“肥仔”的大笨摩托，徐曼在为爸妈，为这个家开启的全新旅程而感到高兴的同时，开始慢慢觉得来到这里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不止爸爸妈妈的关系和缓了不少，她与他们相处的时间也多了起来，想起从青少年时期起自己总是一个人面对空空荡荡的家，面对忙碌而沉默的保洁阿姨和钟点工，她总是悄悄退回自己的小房间，把自己锁在那个小小的世界，弹弹吉他，打打游戏，看书学习，累了倦了再推开房门，把自己抛进喧闹的人群，和朋友们一起在音乐和舞步中挥汗恣意。
　　她常常觉得，自己和姜星晨是一个孤独的人与另一个孤独的人的相遇，可她们的孤独却不尽相同，如果说徐曼的孤独在于人与人身体间的距离，那么姜星晨的孤独则更像是将自己的灵魂困于四下无人的幽境，且从不轻易走出去或邀请人进来。
　　除了姜星晨，她从未与任何人在身心上如此亲密。也许这就是自己对她这般迷恋与不舍的原因吧，徐曼想，确信自己至少曾经被邀请进入了她的世界。

　　秋天倏忽而至，从渐渐变凉的空气，到仿佛不知不觉间周遭的一切绿色被染成了斑斓的丹枫美景。屋后的小树林旁，是一个不大的湖，树林边缘置一张白色长椅，徐曼总一个人到长椅发呆或小憩，秋空高远，成团成絮的白云悬浮在明净湛蓝的天空与湖面间，被落叶簌簌的树林发出的呼吸轻轻托住，不动声色却又明丽耀目。
　　绕过树林往左便是一条笔直的落叶大道，通往远处的行车道。
　　王杰来找她一起去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时，徐曼让他把车停在车道，帮她在铺满落叶的大道拍下一张模糊的背影。

　　派对地点在小镇另一端，据说他们家也是从广州搬来这个省。
　　“Wendy 一家差不多是在她初中时搬来的，算起来也有十来年了，这里的圈子就这么大，大家基本上都认识，年纪差不多的也能玩到一块儿。”王杰一边打开后车门取出为派对带来的酒一边跟徐曼说着。
　　徐曼漫不经心地环视着这个安静而漂亮的社区，同时想不通为什么爸妈非要千里迢迢搬来这里“离群索居”，住在这样有人气的社区多好啊！
　　“Wendy 人蛮好的，一会儿你见到就知道了，你们一定合得来！”
　　“嗯。”徐曼笑着应道，随王杰一同往那个传来隐隐乐声笑闹声的方向走去。
　　来到声音发出的地方，屋子前围站着几个人拿着杯子正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偶尔有人朝圈外吞云吐雾。一路过来，干净的街道沿着两侧整齐漂亮的房屋铺陈开来，被油画般的花丛树木层层点缀，置身“画中”，徐曼也愉快起来。
　　“Wendy!”王杰冲着一个身穿银白色丝质长裙的背影招呼道。
　　那身影应声转过来，右手环抱胸前，左手手肘轻轻搁在右手手腕，有些慵懒地举着一只半满的酒杯，见来人是王杰，便暂同跟前讲话的人告辞，笑容粲然地朝两人款款而来。
　　徐曼怔住了，眼前这个人，皮肤变得更加白皙莹润，个子长高了，虽身材依然纤瘦，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又随意扎着一条淡蓝色的丝巾，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世故与风情。

　　“凌文心？”徐曼带着不确定的口吻问道。十年过去了，自己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面前的人显然有些吃惊，但随即睁大眼睛捂着嘴惊呼，“徐曼？！”
　　“你们认识？！”现在最吃惊的还是王杰。
　　岂止认识。徐曼惊喜之余默默想到，面前这个人，是第一个朝她伸出手，帮助那个因陌生而羞赧沉郁的自己小心翼翼站稳脚跟的人，是怯生生的试探中得到的第一份温暖，是打开她心扉，引进来阳光的人，是第一次惹她莫名心动，想入非非，暗自思慕许久的人。
　　这个人，现在就奇迹般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带着依然美丽真诚的笑，同她叙旧，拉着她的手，不停向旁人介绍，她是徐曼，我们是认识十几年的好朋友！
　　徐曼有些晕晕乎乎，不知道是因为十年前的美梦突然成真带来的欣喜与冲击，还是因为笑谈中不断入喉的酒精。
　　时光倒流，这个人对于徐曼来说是梦幻而完美的化身，她必须在她们的相处中小心翼翼保持距离不致越界的那个存在，而见到如今的她，徐曼心中的她不仅没有幻灭，反而更添熠熠光彩。徐曼沉浸其中，只觉绮幻如梦。
　　暮色渐浓，黑夜收回了白日间绚烂的色彩，喧闹的人群渐渐散去，王杰在屋外一边跟人聊天，一边等徐曼，一会儿还要负责送她回家。
　　凌文心挽着徐曼的手一边往门口走，不停同朋友们道别，一边见缝插针地同徐曼讲话。
　　看到正等在路边的王杰，凌文心转过身来，轻轻环着徐曼的胳膊，身上的披肩不时滑落，肌肤无言传递着彼此的温度，“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她很认真地问徐曼。
　　“当然。”徐曼有些紧张地笑笑，“我们不是留了联系方式了吗？”
　　“好，知道了。路上小心！能在这里见到你真的很高兴！有空常见面，可以吗？”她靠过来轻轻抱了抱徐曼。
　　“好啊，常见面。我也很高兴！”徐曼说着往王杰的方向看了看，示意说自己该走了。
　　凌文心松开手，理了理披肩，挥挥手，双手再次环抱胸前，目送徐曼与王杰离开。
　　“真巧啊！你说是不是？”王杰有些怪声怪气地说道。
　　徐曼却陷入沉思，没有回答，或者根本没有听见王杰的话。
　　王杰看徐曼没搭理自己，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直到坐进车里，徐曼才仿佛回过神来。
　　王杰却不着急发动车子，而是面带戏谑地看着徐曼。
　　“盯着我干嘛？让人发毛！”徐曼故意凶他一句。
　　“你俩是不是有故事？”王杰终于压不住自己想八卦的心。
　　“什么故事？没故事，什么都没有。就是上初中转学过去新学校时当时的班长，以前一起玩儿。”徐曼实话实说。
　　“当真？”
　　“比真金还真。”
　　王杰显然因为猜想落空觉得有些扫兴，撇撇嘴不再说话，发动车子朝徐曼家那座遗世独立的房子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