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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湛山寺竹径探琴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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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青岛
青岛,一个很美好的城市,公历十月三十日,黄道吉日。无比晴好的一天,碧空如洗,侯鸟高飞,是个好兆头。
八大关一带的茶馆里,落地窗外是一片还郁葱着的竹林,徐徐清风,煦煦秋阳,午后的日光被竹叶切割成不规则的光斑,洒落在靠窗而坐的两个男人身上。
胡庚姚斟了一壶碧螺春,递给对坐的范思卯一杯。
范思卯接过茶,往四周瞅了瞅道:“呦呵,这次找这地儿挺雅致啊,很像你的风格。”
胡庚姚端坐在木椅上,掀开茶盖晃首轻吹、饮了一口,“戏都拍完了?难得见你得闲约我出来。”
“这不昨天刚从横店回来,你不知道现在的流量明星多难伺候,明明上个月就能杀青的戏硬生生拖到现在,咱们这些小导演又不敢得罪,都是有大佬撑腰的。”
范思卯终于算是找到了合适的倾吐对象,把哪个明星又耍大牌啊,强行改剧本啊,投资方、演员、编剧三大头吵架啊,新片发行不顺啊一大堆,最后说累了,从茶桌底下拎出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喏,送你的,在美国的朋友淘来的古董,知道你不差钱就稀罕收藏这玩意。”
范思卯当即拆开来包装,里面是一块雕百灵鸟的精致木盒,缓缓移开盒盖,里头是一枚斑驳的簪子。
“假的。”胡庚姚只是瞥了一眼,又安静喝起了茶。
“怎么能是假的呢?这可是嘉庆帝年间宫里小主的玩意,我朋友花了十几万美金才拍下来的。”
胡庚姚缓缓将茶杯落在桌上,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又看了眼,笑道:“那你这位朋友真算是吃亏了。”
范思卯一只手托着木盒,嘶了一声,从前往后摸了把自己刚染的红色圆寸头,往后仰。
胡庚姚指着簪顶镶嵌的红珠子,“宫里面就算是宫女也不会有人戴塑料做的红玛瑙吧。”
“塑...塑料?”范思卯一怔,骂道:“妈的,叫那孙子给骗了。”
胡庚姚正了正脖颈上系着的领带,低头呵笑一声,“若这簪子是真的,你哪会这样大方,不会早自己调包了吧?真的有这么个朋友?”
“你瞧你,疑心病又犯了,除了我谁还敢跟你做朋友?十几万的东西我还是送得起的,没必要拿个劣质玩意来诓你吧?”
范思卯自打五年前认识了胡庚姚就没有一天不受他的气的,已经摸清楚了他的脾性,他知道这是胡庚姚的说话方式,可无论怎么说都伤及自己男人的自尊了。
范思卯又挠头,痞气着拱了拱鼻子,“是,你是行家,活了快两百年的人精,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信不信由你,反正今天你先借我一千万,我要投资个电影学校自己当股东,再去开家加盟店,当导演太他妈累了,”
“早点说就好了,就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了,你要钱我什么时候不给。”
“走流程,不轻浮,礼尚往来...这不是你说的嘛,又嫌我拐弯抹角,又嫌我说话唐突,说这段友情不是真心的...真拧巴,我不得照顾您这位古板官本位的大老爷的玻璃心吗。”范思卯模仿着胡庚姚的语气调侃,“再说了,你巴不得有人陪你出来喝茶吧,等我百年后也入土了你这孤拐性子就孤独着活到地球毁灭吧。”
胡庚姚听后眼里有那么一瞬间的落寞,他没再接话,拿出手机拨通了周秘书的电话,叫她给范思卯转两千万。
“两...两千万?哎呦别别别我的爷,用不了这么多。”
“道歉费,不用还了。”胡庚姚也不看他,又往杯里倒了茶。
胡庚姚知道范思卯说得没错,他死后自己很难再能遇到这样信任自己又接得住自己情绪的朋友了。
匆匆百年,知道自己秘密的人不多,知道的大多都是不信的、恐惧的,有趣的人太少,而大多数人他都觉得幼稚的、没有深度和灵魂的,交朋友就更没有必要了,而范思卯发现自己不老永生的这个秘密后很是从容,选择相信,处处帮自己摆平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无论是为了利益还是其他,都让胡庚姚在这难熬的无涯岁月里得到一丝宽慰,不至于那样孤独,他是珍惜的,他知道总有一天范思卯会像过往的挚友一样离去,他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活在当下。
范思卯乐开了花,一口一个爷,差点要给胡庚姚跪下磕头,被胡庚姚拦住了,范思卯想着请他去高级饭店吃饭,但又觉着胡庚姚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不妥,又不知道怎么还这份人情。
胡庚姚笑道:“难得你不忙了,你陪我去湛山寺许个愿就行。”
范思卯知道他要许什么愿,前几年房地产生意红火的时候他亲自去开发的楼盘视察,失足从十几层摔下来都没事,受了伤也不用去医院,没个几分钟伤口就能自动愈合,是个神人,有时候两人吵架矛盾,范思卯经常说要把他送去国家科学院为祖国做贡献,当然这是玩笑,只是胡庚姚回回都会当真,然后买去美国的机票。
“菩萨可不保佑人死哈,不过你想有人陪,只要我有时间,随时奉陪。”
八大关是这里有名的近现代建筑群,胡庚姚念旧,从上个世纪来青岛教书开始他便住于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又重修了几次私人别墅,任凭其他城市如今的发展远超了青岛也不愿意离开,即便离开也会兜兜转转又回来,若是对一个城市有浓厚的眷恋,那里便是家了。
八大关以北毗邻着太平山,湛山寺就在那山腰上,开车不过十来分钟,天气晴好,湛蓝无云的天让范思卯也来了兴致,打算顺便去求个姻缘。
“求姻缘?认识这几年没见你谈过恋爱,一直以为你一心看事业无心问姻缘的,喜欢什么类型的?”胡庚姚心情很好,望了眼放生池上头的天王殿。
“嗐,也谈过,只是没跟旁人说,每个都觉着不合适,谈几天就分了,大多时候也就当个一夜情侣,现在眼瞅着过了年就三十了,再不找个正缘,gay的花期都要过了,我可不像你长生不老。找个人陪着,能陪我多久就多久,不行就分。类型嘛,乖的?可爱的?看眼缘吧。”
胡庚姚只是看着路,眼缘这东西比爱情还飘渺,无非是看长得好不好看罢了,若心意不能相通,灵魂不能交融,即便是美若天仙,日子长了也会厌烦。
“得得得,我就一粗人没你高深,你也想想自己的姻缘吧,上次谈恋爱应该还是在五十年前吧。”范思卯打趣。
胡庚姚轻笑不语。
陪范思卯上完香,又被他唠叨不准许不吉利的愿望,说活着多好,活着就有惊喜,劝他也求个姻缘,有人陪一段总比因为某些事而断情绝爱孤孤单单的要好。
姻缘?胡庚姚想想自从发现自己不能像常人那样生老病死后,先是享受了十几年的不老“红利”换了很多身份和名字在不同的地方从事医疗,古董等行业,百年间积攒了不少财富,辗转又回到青岛,可亲人、朋友、爱人都随着时间相继死去,苦留自己一人于世,他再也不敢触碰感情,什么绵长的情谊,什么海枯石烂的爱情,当看到对方日渐衰老,自己还会一直爱着对方吗?胡庚姚做不到,他也无法接受,也恨这样薄幸的自己,在痛苦中失去了爱人的能力,看着重要的人一个个老去、死去。
时间并没有叫他变得完美,成熟气质下是一颗日渐孤独拧巴的心。
那便折中,胡庚姚跪在圣象前合十,心里念着:“希望遇到一个可以了结我痛苦的人,一个能真正杀死我,解除我身上诅咒的人。”
一阵不属于这晴暖日子的疾风穿道而过,带了几片秋叶擦掠过胡庚姚的背脊。
只听一声扫弦,如方才疾风那般由远及近,铮铮穿人心膛。
应是寺院结构的原故,那琴声回响地非常清晰。
范思卯嚯了一声,被风沙迷了眼,揉眼只问是谁在弹琵琶。
接着便是大弦似钟,小弦如碎珠落玉盘的琴声徐徐传来。
尾音婉转铮鸣,一阵,又丝弦绞动炸开来,仿若一尊菩萨于雷空显形。
胡庚姚莫名一怔,缓缓从跪垫上起身,追着声音出了天王殿,范思卯还在眨巴眼,踉踉跄跄跟了上去。
“不,是三弦。”
好沁人心扉的曲子,胡庚姚曾在哪听过,但想不起来,顺着声去寻,拐进一片竹林小路,理开拂面的乱竹,竹叶散开,眼前是一个穿着满袍,二十二三岁模样的男孩,正坐在石凳上专心拨着怀里的虎头三弦。
那男孩闻人声一惊,静了弦站起,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看着这两人。
风带起地上窸窣残叶,掠过他的袍底,他垂首往后退了几步,衣襟盘扣上系着的锦鲤铃铛压襟随步子颤晃,发出叮玲响声。
在看清他的脸后,胡庚姚心底咯噔一声,仿佛心里某个尘封已久的东西被打开。
眼前这个男孩,满面灵气,眉眼极是好看,亭亭立着,一身褐色鹿绒袍子,少了些游牧民族男子的骁勇之气,更多的是民国公子的简素翩翩、灵静之感。
“冒昧打扰了,很好听,这才寻过来。”胡庚姚含了一抹合适的微笑。
“哪有,有人愿意听,我很高兴。”男孩歪头爽朗一笑,微分着的刘海被风吹开露出额头,清雅好看。
胡庚姚原以为是个内向怕生的人,这样一来倒觉得莫名的亲切熟悉。
“你这是...什么乐器啊?”身后的范思卯绕过来问。
男孩拍了拍手上的琴,略有得意,“三弦,这可是古董喔,宣统年间的。”
“呦,那这位可是行家,他是国内的古董大亨。”范思卯拍拍胡庚姚的肩。
“是吗?”
胡庚姚见男孩一愣,又细看这琴,虽铸得古色古香很有岁月的痕迹,琴是不错,但肯定不是古董,他在撒谎。
“是紫檀木,琴头是纯手工雕刻,但琴柄的花纹仿佛不是那个时代的雕刻技术,应该是用激光刻出来的,若是古董的话,好像没有人舍得后天再往上刻花纹的吧,一来古物本就年久脆弱。二来影响音色。看样子也就是今年仿古新做的。”胡庚姚扶了下镜框,忍不住侃侃而谈。
“额...先生果然。”男孩呵呵尬笑两声。
范思卯很是无语地瞪了胡庚姚一眼,想眼前一身老派西装的男人虽生了张好面孔却这么不给人留情面,并且自打刚才过来,眼神就没离开过他的脸,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人家,人家能自在才怪。反正胡庚姚不可能再有恋爱的心思,这男孩看着不错,没准自己可以试试。
“他职业病又犯了,甭理他,琴好曲子好人又俊就行了,咱们相逢便是缘,可以加个微信?哈哈哈。”范思卯摸摸后脑勺。
男孩垂下一只眉一脸被唐突到了的尴尬,刚想开口回绝,胡庚姚抢话道:“你会弹「梅花三弄」吗?能否现在弹一曲?”
男孩抿唇,满脑子问号,方才对眼前这个男人近乎完美舒服的开场白的好印象完全没了,这俩人是不是有毛病?还是说是什么骗人进传销组织的蛇头?
“额、不会,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他说完便要绕开俩人往那条小路走。
胡庚姚微微皱眉,似有不甘,克制住想去拉住他的冲动,着急着转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刚问出口,却撞在了男孩肩上,男孩一个不稳,手一松,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和阵阵弦鼓共振回荡竹林,那琴摔在地上,琴箱破了大块,惊起几只鸟窜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