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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纠绝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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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炎建朝百余年来,从来没有过帝位公然空缺的奇葩状况。
再往之前几百上千年更迭王朝帝制里找,也闻所未闻这么个择选储君的新奇方式:群臣推举。
“胡闹,无耻!这是对我等施以软禁威胁,非选他贺贼继位不可。”
百官群臣自寿宁节之间惊变起,便再没被放出宫。
在亲眼目睹了前一刻还座上威严的大炎天子转眼就被龙脉验证打成狼狈阶下囚的风雷一幕后,他们被有计划地分隔关押。美其名曰,让他们免受相互胁迫制约,在这个大炎朝帝位悬空的危急时刻,遵从自己的贤德良知,从籍册在列的宗室子弟中,投选出一位最堪当大任的继承者。
“怎么孟亲王世子不在其列?”
工部员外郎李统是个一辈子不参朝争的老学究,他紧扒着分发下来的名册一列一列认真看完,不免发出此问。
老学究没听过坊间逸闻自不知,内外形势至此,当前最不可能上位的,就是六长公主的亲儿子。
太常寺寺丞卢士奎临窗窥望,神色焦急,他好像看见自己的老师礼部尚书李明甫已经率先表态,昂首阔步出去了!
“周祈早死了,”卢士奎不屑接道,他在被押来的途中已耳灵听闻,“那伪帝这边指使御狩卫擒杀武将,那边把胡婢派去后宫宴上谋害小世子,禁军追去时已晚了,胡婢狗急跳墙,把孩子当场掐断气。”
屋内几人皆沉默恐惧。
周迨与樊复联手揭出的周琅寿宁节这一连串“预谋”,有诸多细思不通之处,包括这个胡婢闵琪儿截杀周祈一说。周琅是想保自己亲儿子周祯为太子不假,但暗害周祈平时有千百种机会和手段,何必非趁寿宴当日?
谁最可能趁乱除掉祸患?
公布此说,无非是一并嫁祸给周琅。
不仅如此,周迨当日哭拜先祖牌位,还自陈先父周澜当年“一时”称帝,是兴幽七州沦陷,为了举国征兵,讨伐胡夷,保家卫国不得已之举。今当列祖列宗面,他正式归认为贺郡王世子身份,揭发胡贼,拨乱反正!
就是说他自己这个五十来岁的高龄“世子”也正当在候选之列呗。
宫闱一夜惊变,反贼竟变世子,成为正牌储君候选,谁人堪料?
“我已署名,推选贺郡王世子。”卢士奎先整了整衣冠,郑重举起拟折,提声高喊。老师已经为他们一干后生作出了亲身表率,他得抓紧跟上。
“啊呸!这个李明甫,果然不负随风草盛名。”
余下众臣皆鄙夷不屑。但几日下来,哪个心里没摸透这形势?
周迨勾结樊复,当前全面掌控卫京禁军,连全朝文武的家眷都在他们手上,血统名义又有衠郡王宗亲作保,这是个狗屁的选贤推举顺应民意?
早一日亲笔献出投名状,早一步重获自由与权势。
有多少阴暗私心终被激发与鼓励,唯恐落于人后,开始相互攀咬,落井下石。
“侯爷,你怎么看?咱们这是没时候出去了不是?”老胳膊老腿的李统也快支撑不住了,“老夫不干了!告老还乡,难道也不允吗?”
几日之后,此间议事房只余下最后二人。
唐梁搬空了半架书,给自己搭了个梆硬的卧榻,睡在这一榻朽纸墨臭中,他一直不跟这帮囚友们闲聊商议,一个人空前沉默且沮丧。
一想到夫人周瑛在后宫那头也被扣押,不知受到何等折辱,他就难受得想死。
坚|挺到今日,没跟李明甫卢士奎他们一般及早投诚换取自由,并非他自恃有多气节铮铮,而是他清楚知道,作为周璐亲眷,他夫妇二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被轻易放走。
周迨此谋石破惊天,全面翻覆,一手掌控了炎京,驱迫群臣归顺。接下定是将以正统自居,抢揽中枢兵权,下令清剿,反扑小六。
周璐率领靖西军是现下在野实力最雄厚的军事力量,更是全宗室最坚韧的独立意志,绝不可能向周迨臣服。
外头各方驻军散将会听哪一边的,那就看这两方的终极角力了。这不仅是拉拢之战,亦是一场时间竞逐。
小六快打回来啊。
可是祈儿死了,他这个姐夫有负所托。
唐梁越想越焦急无解。周瑛与周璐姐妹同心,如若有一日被周迨用以要挟周璐,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绝不能拖累妹妹,他家那个二公主奇娘子做得出!那晚本来正打算携祈儿出宫送走,却反遭意外伏击,丢了祈儿性命,此时她得多自责欲绝……
唯一的欣慰,似乎只有管临那头计划顺利,进集英殿看戏时他已看到了假扮管临的庞远悄悄溜后,且这些日来,其他臣僚或已投诚周迨或宁死不屈的消息不断传进,当中没有任何提到过管临。
至少他幸免于难吧。
能助小六早日回攻,解救炎京。
正想及此,屋外传来一片骂声唏嘘,连李统都被引到窗边探头张望。
半天终于听明白外头在大呼小叫什么:“吴参政宣布推举贺郡王世子!其内侄——壮武大将军江其光,领命调集水陆两军总计十八万,封锁青江物资水运线,全力清剿靖西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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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临在昏黑中行进了很久,久到他几度灵魂出窍,浑不知自己究是何人,此生何谓。久到他但有一霎不幸清醒,就往切肤剐心般无穷无尽的痛楚中堕入更深,他在颠簸中环望冥暗四周,恍觉就该如此。
他不想,也不配再见到光明。
为什么?
他把来世二十一年听闻知晓关于自己父亲的一切,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仍想不通,管正轩为什么会卖国。
他寒门出身,才学惊世,一朝登科入仕便位极人臣,站上了多少寒门士子一生想都不敢奢想的高度。见午之乱前,他就深受见午帝周渊器重,年纪轻轻便跻身阁臣之列,为皇帝献策拟诏,辅掌朝政。
结果他却私通贺郡王周澜,欲帮他策划兵变篡位,又在大计将成之际,转投北胡,导致周渊父子被莫鞯人劫掳,炎朝向胡族割地纳币,抱头挨打,丧权辱国四十年!
他自己又得了什么好处?无非未被周澜发现暗通胡人一节,苟活继续潜伏在炎京,装模作样享了一辈子的大才子清名,晚年失势也没得翻覆,最终客死他乡无人敛,妻别子未见,阖眼一场空。
他图什么?
哗——
墨黑车帘被掀开,亮光骤然刺进。
管临难耐地抬臂遮眼,牵动缚手铁链发出碰撞声响。
连车铁锁却被打开了,几双劲力大手将他从车厢中粗暴拖出,他跌进刺骨凛冽的寒风里,跌进黑云压顶的暗日中,跌回这比地狱更冷的人间。
“你自己,往上爬。”
一句怪声怪调的命令吼来。
车外一众护卫金毛绿眼,汉话生涩,明显非我族类,个个膘肥骨壮,比寻常汉人高出一头不止,看去都如座座肉山一般,堵守在四面八方。
管临抬眼看向他们指的路,此处地势奇绝,山道依峡傍谷,前路狭窄陡峻,马车再驶不进,必须他这个囚犯自己走。
那就抬脚走。虽他也不知要走向哪里。
前后紧密监押中,一步步往那荒谷荆棘里踏,管临多日被囚锁,乍一落地,腿脚根本不听使唤,又上来就要沿这狭窄山壁艰难攀行,一步腿软踉跄,便跌滚了下去,连那些气力奇大的昆西驺伸手捞挽,也没能挽住。
眼看人就要落崖,跌进下方飞泻的洪流!到底命不该绝,将将被一棵崖边苍松拦住。
连环滑滚后整个人被拦腰阻在树根脚,管临亦不觉如何摔拍之痛,半天发现自己还活着,无所庆幸地慢慢爬起了身,就地等待上方拖着硕躯的昆西驺艰难攀下,来重新押解自己。
倒像他有心溜逃似的。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他拍拍衣袍,拣起抖下的一块碎石,无可发泄,狠狠向下方一抛。
碎石跌进飞瀑,他眸光蓦地汇聚,有记忆久远的话语在脑中倏忽闪过。他立起身来,又拣石往下抛了几块。
“哪里跑!”
昆西驺终于追捉了下来,将这蓄意脱逃的囚犯押回上正路。
管临回望一眼那飞瀑,竟发凄楚一笑,那些终生难忘的少时点滴,再忆来只觉椎心的悲涩,天大的捉弄。
攀山直上,忽一峰回路转,景象豁然开阔,两边奇峰陡起,南侧峰间兀有一平岩,视角直望谷底。
岩上已有人款款设座,耐心等候。
“管逢疏,久闻盛名,请。”
此人五六十岁,一双耷角皱眼狯光隐闪,气质却拿捏得温文儒雅。管临没见过,不认识,无好奇。
“在下姓邢,名休,虽与管大学士乃同乡同辈,毕竟分别辅佐两代贺君。逢疏若不见外,亦无妨称一声,与歇兄。”
原来是这位贺贼爪牙。
他居然没被留在陵州与贺朝百官一同献降,可见周迨对其信倚之重。
管临木然看向这个陌生老头子。所以周迨左右都早就知晓有他这么个管氏余孽存在,又兜兜转转混进了炎京朝堂,并且如此自信,有朝一日身份一晾,就会当场父业子继,与他们朋比为奸,称兄道弟?
邢休见他神色冷漠,亦不为怪,只淡淡一哂,抬臂向下方峡道指去,“逢疏可知此处为何地?”
管临黑暗中被关押多时,别说身至何处,连今夕何夕都已不甚分明了。
“上望错断峰,下临纠绝谷,此乃护卫炎京西北的天堑屏障,”邢休自答,“却也曾在某一年月——当过直捣大炎心脏的第一捷径。”
管临看向邢休遥指,只见西向山势突起,绝崖陡壁如刀劈斧削,极目远望,十分勉强可辨出当中有条蜿蜒小道,堪堪挂附于崖侧,一阵疾风掠过,便见石飞砾落,直跌渊谷,难想曾承载千军万马驶过。
邢休捋须笑道:“由此入京,虽不及治州南线一马平川,但若肯涉险一赌,神鬼莫知,只肖半日,伏藏大军便能直抵京门——令尊何止文韬绝世,武略亦非凡俗。”
管临心中一叹,直是不想听懂也听得懂,见午之乱当日,想来周澜抗胡大军火速抵达炎京之谜,便是自己那“绝世非凡”的父亲帮着掐算的时机,指点的捷径。
“今时周璐急欲抢兵回攻,一群散兵游勇,会不会就择取这条近路?”
管临望着那巍巍险道,沿途峰间暗影浮动,寒光隐闪,显然已有伏兵在此迎侯。
此道易守难攻,当年贺兵涉险潜行,全凭监守自盗,打个出其不意回马枪。周璐麾下众将又不傻,明知周迨得势必第一时间封堵此道,再急自也不会来此铡头关送死。
体察到管临暗暗松下一口气,邢休不禁叹息:“你还是自认跟他们一伙的,处处替叛军谋算。”
管临收回远眺目光,朗眉深蹙,挑衅反问:“‘叛军’?”
邢休哈哈大笑,“那病公主勾结外族,重用炎奸,一路杀降屠城,视我汉民为草芥,图谋不轨,全天下都知了!多亏我陛下冒死入京,主持大局,今时炎京朝臣都已归顺,外野驻军也相继调转兵马,齐心讨伐逆师——她不算叛军,又算什么?”
管临简直对这番指鹿为马贼喊捉贼叹为观止。
周迨威逼招降炎京百官,下一步就要煽动将矛头调指向周璐,不仅靠武力私迫,还得有个对外宣扬的正当名头。
但“勾结外族”,“重用炎奸”……周璐可不是周琅,这帽子从何扣起?
“管逢疏,我且问你,当年见午之乱的最大得益者,是何人?”
邢休循循善诱,换来的却只有管临一脸不掩厌恶的沉默。
他只好自说自话:“有人外通北胡异族,泄露了周渊出宫祭天路上的防卫漏洞,让胡贼劫走了炎帝。继而便力荐孤儿寡母的淮郡王之子继位登基,由此揽权得势,一跃成为大炎第一权臣,势倾朝野,举族升天。”
“表面见来,得益者自是那对傀儡兄弟——为偿报莫鞯人劫走周渊,周逢甫一登基便娶了一个胡妃,可惜自己短命,龙椅只坐了两年。但生下的胡胡公主,长大后便赶忙又被他瞎眼弟弟指婚嫁给了当年‘功臣’之子……真真是投桃报李,世世代代的相惠互利。”
管临听到开头,确定他要说董峻漳,没想到千回百转,这顶通敌牟利的帽子竟被他又扣到了迟家头上。
他算是多少领略了这周迨麾下第一谋臣的“风采”,经他这套说辞版本一扭曲臆造,他贺贼主子这见午之乱的始作俑者竟被摘得干干净净。
“淮郡王一脉倒台失势,迟家便立马遭到惩处报应,全族声名扫地。只那瞎子之女周璐仍心怀不甘,今时再度与迟家余孽联手,穷凶极恶已是毫不掩饰,勾结外族势力,要来彻底覆灭我炎汉皇朝!”
管临明知这套信口雌黄没人会信,可是听到那几个字眼 ,微眯的双眼瞳孔骤缩。
邢休盯到他神色,当即缓下语速,诡笑道:“如若现下就公布,帮这周璐叛军筹谋征战的第一大将,就正是迟家和胡胡公主所生的那个儿子,他早在北漠与胡人亲族勾结了多年,是帮着外族残害汉民的第一把杀刀——你觉得大炎上下会作何反应?”
管临耳尖一颤,他们已对出了迟阶两头身份?
“如今靖西叛军民心尽失,大将江其光已宣布效忠我陛下,领炎兵三十万,向陵州三面进发征剿叛军。”
邢休势得意满,却退缓一步道:“我陛下仁义慈悲,念着毕竟是皇亲同宗,只劝周璐与此卖国奸贼割席,念她蒙昧无知,不予深究,以后仍是同宗一家人。陛下本说将陵州相赐,一言九鼎,仍做数,只要她交出这祸乱逆贼,给见午耻辱浩劫,给汉地万万臣民一个交待,六长公主便还是金枝玉叶的大炎奉玉公主,从此受封陵州,既往不咎。”
“所以依逢疏所见,你那最擅审时度势的长公主殿下,会率着手下那点涣散之师,与全炎精锐大军拼个鱼死网破,还是乖乖只交出逆贼迟阶一人,保住自己颜面与性命?”
管临神色僵冷,却不屑一思。
周璐怎么可能就此认输屈服?
邢休笑眯眯:“如若陛下答应用你,换他,那你猜——她又会如何作选?”
……不。
无管有多低微的可能性,迟阶都绝不能落回到周迨手上!
管临彻底明白了,邢休这一推演说辞种种,不单单是在威胁吓唬自己,这就是他们欲向全朝公布,给迟家准备的盖棺定论。
什么通贺,通淮,说破天都不过是宗室内部权争,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外通异族,颠覆炎汉却完全是另一码事,也正是迟阶终其苦痛十年,最恨洗不去的冤名,解不开的心结。
“见午之乱的祸首是我父亲。”管临突平静言道。
“勾结莫鞯胡人,泄密转卖劫驾计划的,就是他自己。”
“你转告周迨,人证字证俱在,我会代父招认,公之于天下,这罪名栽不到别家头上。”
邢休一愣,一抹全不似造作伪装的惊疑之色从他脸上划过,似乎他从未作过此想。
但旋即,他就重又看穿一切地笑了出来:“看来所传非虚,你们果然是一条裤子穿出来的好兄弟!”
“你与迟阶琴州相识,兴城勾结,自恃一副肝胆相照的义气感天动地,连通敌卖国这等罪名都甘愿代担代领,可歌,可泣!”邢休抚掌,“说来还多亏肖子平提早言告这种种私交内情与我,不然但以六一十的自私狡猾,只那小妮子一声令下,怎可能就让他乖乖束手来降?”
管临明知不可能,仍听得心中打颤,他压住惊惧,冷道:“什么意思?”
邢休微笑:“既知你二人情义甚笃,又何必劳师动众?便只由你外甥代你执笔,递上封信约他来换你,你猜他来是不来?”
管临周身血涌如沸。原本已化灰飞散的一颗死心,生被这话语又聚合拼起只为再被重重戳上千疮百孔。
“不知他会带多少人一道前来呢?”
“其实,他与陛下亦是故交旧识,他和你一样,本就命定是我大贺最忠实的臣仆。你二人一文一武,正可做一对定国安邦的左膀右臂,”邢休作大公无私畅想道,“待等他来,我会叫停两边伏兵,给你三里路程。不如你劝服他弃暗投明,重归陛下麾下,陛下胸怀宽广,自会往事揭过,叛国不提,宽待重用你二人。来辅佐陛下重振国纲,一统大炎,何不美哉?”
管临望向那条杀机四伏的必死之路,僵道:“他不会来。”
“万一呢?”邢休稀疏灰眉挑了挑,“只要你能说服他,二人双双留下,陛下备了份重赏与你。此赏已设在三里尽头处,留与不留,就看你管逢疏造化了。”
“对了,靖西军打进陵州,陛下亦留了份大礼相赠,不知找没找见。终于发现自己一大家子原来是为谁所陷害……我与逢疏一见投缘,且不落忍,终究还是要提醒一句:今日他应邀肯来,怕就怕未必是来叙旧谈天,却亦可能是来报仇雪恨的。”
劝你先下手为强,给自己抉出条生路吧。
里挑外拨已说尽,邢休挥挥手,命昆西驺将管临带下去等,自己也从兀岩上撤开,躲进绝不能让那杀戮狂魔冥九婴一眼直击的隐蔽暗处。
管临茕然候立,突兀显眼地站在狭窄的峡道一侧,在他身后,对面,周围,数不清的刀枪箭矢隐蔽以待,高大壮猛的昆西驺像一根根呆伫的桩子,痴然等待着慌不择路的无知野兔自己撞进重重杀网。
迟阶不是无知野兔,他是身经百战的骁悍将领,有深谋远虑的冷静心智。他怎么可能为一己之私,受激将煽动,来踩这种陷阱,行这等蠢事。
管临心跳如擂,肝胆欲碎,耳边反复回响着邢休才前说的每一句话,迟阶知道了真相,他已经知道了。
万念俱灰也好,看穿信件伪造也罢,他当然不会中计。
周迨大概根本就并未确定迟阶便是六一十,他派邢休今日约战设伏,只怕就等着彻底验证一眼真容,并必令不惜一切代价,无需交涉权衡,抓住千载难逢良机,将这个长久噩梦当场碾烂,永远击碎。
别人不知道,迟阶自己难道还不知周迨急欲置他于死地的迫切吗?
不能来。
可是却有一个念头,如烈火烧铸,似磐石镌刻,从心底幽然涌出……管临发现自己竟止不住恐惧而笃定地感知,正因为知晓了一切,此地,此际……他非来不可。
岭间最西头的伏兵们恍然一惊,纷纷甩头眯眼望去,只见那罩笼在半山头的黑岚惨雾忽而破开,现出半轮卧云红日,要死不死将落不落,正正悬坠在两侧峰峦之间,一霎铺来万丈霞光。
操,吓一跳,还以为多少天兵天将下凡了呢。根本连鬼影子都没一个。
管临拨开眼前被映红的发丝,同向那目力所能及的虚空峡道尽处望去一眼,只一眼,就垂下了头。
傻子。
无须眼见为实了。
风已先一步劈山入耳。
芦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