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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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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会和纪贺签订契约。
在长藤那个昏昏沉沉的午后,纪贺又缠上我时,哪怕听不懂她莫名其妙的话,我依然将对话延续了下去。
这样反常显然已经默示了什么。
‘你要违背契约吗?’
‘……什么契约?’
‘当然是你和地狱恶魔的契约。’
‘……’
似乎对我的沉默产生了什么误解,化名为‘纪贺’的人形恶魔接着说道:
‘所以,你又不想变成人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一昧看着我:‘这样吧,我们来做一个交易。’
我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说下去。
‘很简单,你什么也不用做。’
窗外的夏日景象依旧,仿佛会永远继续下去。她歪向我低声说道:‘你不需要做任何事。不要插手,不要思考,只需要任由该发生的发生……
‘等这里的一切结束了,我就告诉你美知子在哪儿。’
‘……’
午休的时间似乎有点过于长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恶魔不骗恶魔,我从没骗过你。’
一边说着,她又凑得更近了些。从这个距离看去,对方的眼睛像是装在糖罐子里的粉色软糖,连那点虹膜上的反光,都仿佛节庆时撒上的糖霜,瞧着软乎乎、甜滋滋,没有丁点儿坏心眼。
‘我不信。’
这种果断到近乎虚假的回答,却引得红眼睛恶魔叹了口气。
‘本来觉得你变了,结果还是跟以前一样。’
她思考了一阵,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巴掌大的玩偶:
‘这个,你还记得吗?’
那是一个丑陋得难以形容、甚至有些眼熟的玩偶。宛如被死亡和腐烂侵蚀过的外皮,不像人、不像动物、不像任何生物……
我想起来了。
是之前那个附身成功后还被吃掉的白痴恶魔。
没等我想明白对方拿出这个的目的是什么,恶魔先一步开口道:
‘有没有可能,美知子和它是同一种东西?’
玩偶被她拎在指尖摇摇晃晃,恍若活物。我几乎快被气笑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算美知子是恶魔,我也——’
‘不是恶魔哦。’
尽管纪贺姣好的面庞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我却在她身上发现一种近似怜悯的嘲讽。
‘它们这样可算不上恶魔。’
那只丑得可怜的玩偶被她轻易地握在手中,再一用力,便被捏成了一堆惨白的灰,流沙般从指缝间落下。
‘真奇怪。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才对……’
她拍了拍手中余下的灰烬,用几乎听不见的轻细声音冲我问道:‘夜见,难道你真的失忆了?’
‘你真的不记得,美知子和这个东西……它们所拥有的「修改认知」的能力,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了?’
“——夜见同学,你还好吗?”
我眨了眨眼。恶魔的幻象消失了。
眼前依旧是那间装修堂皇的客厅,井上正身处其中,歪着脑袋打量着我。
“真是的,怎么说着说着就走神了。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哦。”
见我与她对上视线,女人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仿佛是带着恶意的冷笑一般:“原本,看在夜见同学长得很可爱的份上,我是不打算杀你的。”
“……”
在无措的沉默中,来自咖啡的苦杏仁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深处,迫使着我开口说话。
“那…先前你给我喝的是安眠药?还是说我已经没救了?”
“已经没救了哦。”
她声音轻快,干脆地给出了回答:“我在杯子上涂了□□。”
那双曾经看着很温柔的眼睛,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褐色的眼珠里像是有黑暗在流淌。
“我本来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的。”
她再一次强调道。
和她孩子气的话语相反的是,井上脸上的恶意几乎快要凝结成实质:“你看,我还专门准备了一个‘凶手’,方便让你拿去交差。可你这孩子却不领情,真叫人头疼。”
“明明事情已经结束了,该死掉的人都已经死了。现在再来追究凶手,不觉得太迟了吗?”
说着,那张被恶意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脸朝这边凑了过来:“夜见同学,如果是出于正义感的话,为什么今天才找上我呢。要是能早一点阻止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救下一两条人命哦。”
井上的嘴角抽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明白她在微笑。
“是你杀了她们哦。”
她开始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我没有。”
对于我的否认,井上毫不在意地摊开了双手:“随你喜欢吧。反正,你也快死了,□□的毒性可是很强的…话又说回来,你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死,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是因为契约了恶魔的缘故吗?该不会…夜见同学你,正好签约了不死恶魔之类的家伙吧?”
令人恶心的眩晕感充斥了整个大脑,以至于我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没有那种东西。”
“什么?”
井上好奇地眨了眨眼,窥探似地上下打量着我。
“只有恐惧才能诞生恶魔…没有人会恐惧‘不死’。”
就算有的话,能从这种微乎其微的恐惧中降生的恶魔,说不定比所谓的番茄恶魔还要弱吧……
眼前一阵发黑,耳畔也被巨大的嗡鸣声占据。井上似乎笑了笑,又在张嘴说些什么,可我已经听不见了。黑暗展开翅膀,轻轻遮住了双眼,整个世界开始左右摇荡,令人作呕。
我觉得已经可以闻到自己呼吸中的死亡气息,内出血,呼吸不匀,衰竭,完蛋。
这一次大概是会死了。
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必须要做。
我早该这样做了。
肌肉仿佛坏死一样不受控制。我吃力地蜷起指关节,‘啪’地一声,打了一个滑稽的响指。
井上的笑容骤然凝固。
就像有恐惧突然袭上她的心头,她的脸上露出怪相,犹如一个从梦游中醒来,发现自己走在一座摩天大楼顶楼边缘的人。
“不对,你不是——!”
那尖利的嗓音还没来得及撕裂空气,意识就先一步被抽离了肉身。
女人像是被水泥瞬时浇筑好的雕塑,惊恐的面容僵硬地瞪着我,眼睛张得快要脱框而出,脸上的表情永恒而深刻地停留在了恐惧和不甘混合而成的奇妙表情。
井上的意识被我‘送’走了,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若无意外,她这辈子都将维持这幅模样。
我咳出一口血,终于笑了起来。
“在你看来,我们算是共犯吧。”
“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
我以为我会见到美知子。
哪怕只是濒死时的虚幻想象,我也想见要美知子一面。
可令我意外的是,在混沌一样的黑暗里,不受控制的思绪却将我带回了前一天的晚上。
那是回到家之后的事情。
淅淅沥沥的雨将月亮洗得格外皎洁,偶尔掠过的飞鸟在拉窗上映出扭曲的黑影。从栏杆空隙里吹进来的凉风拂过我的颈项,我很困惑。
因为面前之人。
“光熙,你应该去睡觉咯?”
在不算宽敞的卧房里,我试探性地说。
“嗯、嗯……”
光熙像是醉得厉害,胡乱地应了几声。原本雪似的皮肤被醉酒熏出几分热意,宛如白瓷上了浅红。她将头靠在我怀里,仿佛全身肌肉都消失了,于是整个上半身不得不贴在了我身上。可当我准备起身的时候,环在我腰间的两条胳膊却又像锁链一样将我牢牢固定在了床边,教人动弹不得,哪儿都去不了。
去不了就去不了吧。
我轻轻地摸了摸光熙的脑袋。
“光熙,需要我帮你脱衣服吗?”
“…嗯。我要洗澡。”
“……”
这个样子真的有办法洗澡吗?
抱着内心钻出的疑惑,我低头想要看清光熙现在的样子。可她却不知道是因为难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个劲地将脑袋埋进了我的胸口,入目所及只有那一头被蹭得乱蓬蓬的头发。莹白色的发丝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缎子似的光泽,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在幽暗的夜里闪闪发亮。
于是我小心地、轻轻地用手梳理着怀里那束像是由月光编织成的头发。
“你这样抱着我不撒手的话,我也没办法给你脱衣服啊。”
“嗯……”
她像是思索了一阵子,那双自酒局结束后就一直缠在我身上不放的手臂终于放了下来。
“好吧。”
她又在怀里像猫一样地蹭了蹭:“夜见的话,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时候,她的声调温柔而低回,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我几乎快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没有立即得到回应,光熙抬起头看向了我。或许是外头夜色渐沉的缘故,她的目光越来越轻柔,柔软得像是雏鸟的嫩毛。
“夜见的话,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重复道。
“……”
这样的话到底该怎么回复才好?
我不知道。
但光熙显然并不指望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没等我开口,她便用手撑起上半身,整张脸都凑到了我的眼前。
“或者说…”
她眨了眨眼,在几乎快要贴面的距离下,即便是没开灯的室内,我仍然能清那只漂亮的眼睛,睫毛很长,眼瞳很亮,呼出的气息几乎能透过皮肤钻进血肉里。
“…夜见有什么想做的事,我都可以陪你一起做。”
那道目光执拗地盯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今晚的月亮。
来自对方身上的幽微香气忽浓忽淡,一阵接一阵地飘在鼻尖,不知是来自衣服上、发上,还是在颈侧。
在恍惚、昏暗的夜色下,房间被蒙上了虚幻的色彩,显得格外不真实,几乎快令我以为自己是在梦游。
我想做的…事情……?
“…我想去找美知子。”
我垂着眼,声音低低地说。
原本快要靠到我脸上的呼吸顿时一顿。因为太靠近了,我看不见对方完整的面孔,只能看到那只光亮的眸子一点点暗了下去,就像暴雨来临前的积雨云,月亮消失在云间。
“…你在生气吗?”
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光熙定定地看着我,‘嗯’了一声。
“……对不起。”
耳边似乎飘来一声恍若幻觉的叹息。
“不需要说对不起。”
一双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光熙以比先前还要紧密的拥抱和我贴在了一起。
“这不是夜见的错……是我自己的原因。”
她说话时显得格外平静,雪色睫毛下的黑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夜见永远也不需要对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
我困惑地与她对视。如此近的距离,我甚至能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光熙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我。
“什么时候走?”
半晌,她突兀地换了一个话题。
“…可能是明天。”
不知为何,在与那只黑眼睛对视时,说话变得得如此艰难。我只能移开视线,含含糊糊地说:“我需要去…找一下线索……说不定,还能再见美知子一面…… ”
这话说的颠三倒四,连我自己都听不明白。
可光熙似乎听懂了,还摸了摸我的头。
“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对不、抱歉……”
这一次,我真切地听见光熙叹了一口气。
“傻瓜。都说了不用说这些话了。”
我忽然感到难过,快要掉泪的难过。
“…要说的。”
悲伤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我拼命地眨眼,硬把眼泪一路逼回原处:“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让你生气,光熙,你是个好人,我、我不该说些话……可是,我一定要去找美知子。我知道这种不负责的做法肯定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监管对象突然逃跑这种事……
“…可是,我真的好想美知子。”
大概是觉得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了的缘故,我甚至破罐子破摔地将心里话也说了出来。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她。自从听说了她的消息我就决定去找她,只要能见到美知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晕头晕脑,语无伦次地乱说一气,眼泪还是落了下来,骤雨似的淌得满脸都是。
在我抽噎着还想说下去的时候,一只手偎住了我的脸。
光熙一点一点地揩去了我眼角还未止歇的眼泪。那只能轻松斩下恶魔头颅的手,此时柔软得像一团即将融化的雪,轻轻地挨在眼眶边上。
“我知道。”
她的声音也像雪一样。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了一句‘没关系’。
“夜见想这么做的话,那就去做吧。”
眼泪不再往外涌了。我怔怔地望着她:“……为什么。”
虚幻的夜色里,光熙似乎朝我微微一笑。
“因为,”
她顿了顿,沉在暗处的眉眼像是月亮里的阴影:“你很喜欢美知子,对吧?”
我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
“同样的,我也很喜欢你。”
“……欸?”
我从来没见过光熙露出这样的表情,如同春天化冻后、被太阳晒得银灿灿的一汪水。
“我喜欢你。你想做任何事都可以。”
她再一次、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