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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挑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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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令禁行,踏一步者死。”
似被火烧过的声音撕开长风,铺天盖地向白祀兜来。残留拖着尾巴,和老婆婆压着的一把嗓子有八分像。
白祀恍惚以为听错了,可挑灯人一再重复,愈来愈近,他眯缝着眼细听,那声音越似在破屋子里颠来倒去,好像真要杀死个人才能平息似的。
怨气呼啸而来,有热牛奶垫底,又有指骨扎心,想到老婆婆儿子大概是死了,白祀抛开这点怪异,破天荒地在四周空寂里生出一种哀伤来。
“家属未知”四个字到这一刻隐隐落地,却只是垫了下脚,很快又似居无定所的尘埃被轻易扑走。
城外边地,亡命徒之所。他又何尝不是?
白祀无意识地捏了捏小指,挑灯人佝偻着背,脚下却不慢,至少比白祀这个要晕不晕的病秧子好上不止一星半点。一头花白的发在永夜里似覆着抖不落的雪。许是指骨影响,白祀这半瞎眼再一看,差点以为是半个骷髅脑袋。
白祀没有喊人的习惯,方才对上老婆婆还是照葫芦画瓢把老家伙怎么喊的改了下,至于大叔则是药房里另一位上年纪的医生,小医生是他学徒,每日不是在找师傅揍的路上,就是在折磨他的路上。
冷风在街两侧灰扑扑的砖墙上撞得死去活来,挑灯人停在十米开外,说累了似的,不知燃什么的灯一晃,他丢下两个字:“禁行。”
亡灵附身,白祀在药房逗留时听过,但并未在意。据说二十年多前突然死了很多人,怨气横行,亡灵成灾,最后化为吃人黑雾,围着这座城,不知何时便会扑上来。
黑雾里是亡灵沼泽,边地与之毗邻,在城里人看来堪比地狱。
亡灵附身会造成人体异变,听小医生说,包括但不限于到处长瘤子,身体零件这掉一块那掉几个,又或是皮肤溃烂生疮等等远超他医术的病变,还会带来精神上的损害。
一旦被附身,要么疯疯癫癫要么手染鲜血,甭管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一旦染血,天使在上,他的罪便已经判下了。
挑灯人有没有异变白祀看不真切,只是觉得不像一个老人,不过他已经拦了路,很难不是个善茬。
“这里是城口么?”白祀问路似的开口,声音快比呼吸还轻。但许是异变原因,悬着的灯明显晃了下,挑灯人张开嘴,白祀撩开垂到锁骨的发,精着耳朵听,结果等了半天,只兜了一脖子冷风。
“……”只会说一句话么?异变吃脑子啊。
白祀重新拢好衣领,料子柔软暖和,他又想到那截指骨。这次他垂了眸,摊开左手曲了曲小指,莫名觉得有那么点不利索。
不待细想,掉落的发忽而被吹起,白祀迟缓抬头,慢半拍对上一张中年人的脸。
慢半拍好,不瘆人。
挑灯人没动静,白祀眨了眨眼,望向他背上驮的瘤子。瘤子在粗布下,但能看出小土堆一般的形状,面上似乎还坑坑洼洼,也不知是人体哪个零件能异变出这么个玩意,总不能是骨头生出石膏。
白祀站久了头晕,这一扑他当下没反应,过一会才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小步。
挑灯人不说话,盏内火苗狂乱,一股不知什么怪香溢出来,落到风里居然不散。
白祀不慎着道,胸腔内压抑许久的浊气被搅成令人作呕的浆糊,喉头一阵恶心,白祀两眼一晕差点厥过去,好险双手抱紧给自己稳住,不觉危险似的往一旁挪了步。
“不是城口我便走了。”白祀冷淡说,只是声音虚弱,显得像在商量。
挑灯人眼珠子转过去,眼黑不见,死白上蒙着层阴翳,竟是个瞎子。
这是眼珠子烂了还没掉?白祀默默伸手抹了下眼尾,他没照过镜子,不知自己这个半瞎的眼珠子会不会也是这样。
是的话……那就是吧,符合城里人对边地亡命徒的印象。
虽然只有眼白,但不知是不是错觉,抑或夜光干扰,白祀仿佛看见那不存在的瞳孔骤缩后挣扎出一点黑,又在顷刻被死白吞噬。
挑灯人堪比石头路的嘴唇上下一碰,离得极近吐出几个字:“离开……快……”
这回白祀没费劲就听清了,只是不太能听懂。
禁令变放行,这谁敢懂?
白祀揣了揣心口,小医生说他最大的毛病在心脏,但具体什么毛病,末世堪忧的技术检测不出,更准确点说末世压根没多少技术。
死生靠天,生死由命。
白祀三步喘口气,动不动要晕费点劲就累,很大一部分归心脏,但他一逃出教区就被按回棺材板肯定不是心脏问题。
横竖要走,白祀往后退了步,挑灯人的背却突然彻底弯成一座小山,灯盏砸在地上发出金属嗡鸣,他双手掐上自己脖子,死白的眼里似淌开千百种交杂的痛苦,骨头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是下一秒就会被他自己生生折断。
过度负荷的心脏在这一幕下跳出不堪忍受的动静,白祀脸色“唰”的一下更白,像是魂魄朝深渊坠去,不知来处的风将他席卷。
白祀五指攥紧了,方才扯着浑身神经跑出一段,身后突然疾风呼过,几乎是砸下的同一时刻,白祀向前扑出,手肘撑着在地上翻了个侧跟头,还是撞上墙才没滚出去。
“咳咳咳……”
墙在掉灰,白祀呛灰。呛到一半,怪香潮水般重新涌过来,灯盏在半空划出一道灼人火弧,隔着金属框和玻璃向他张开血盆大口。
白祀:“……”
骨头哪哪都疼,是又要晕的前兆。但逃出教区不易,白祀撑着口气,手在堆着杂物的墙边胡乱摸索一遭,指尖碰上钝了的刀刃时,他咽下口血,手腕一转握住刀柄,扶着墙站起来。
挑灯人虽半个身体平着,却一点不妨碍两只手大甩灯盏作刀刃,也不知那盏具体什么做的,竟劈开数道厉风,砸得街边一个小货摊七零八落,仿佛在预告白祀不听“禁令”的下场。
挑灯人的眼珠子死了。白祀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个念头。这一下拐道心内,他忽然惊醒一般,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不久出现在心脏里的一道声音。
那声音低沉里带着淡淡的似乎是忧郁的东西,尾音习惯性勾起,说话三四五不着调,总之是个烦人玩意。
白祀那会急着跑路,只确认他不是亡灵便没管了,但声音好像特别怕他死来着,每次他喝药声音总千方百计地哄,深怕他漏了一滴就会咽气。
这下好像真要咽气了。
白祀握紧了刀,才想起声音有好长一会没出来,不知道他如果真的栽这,声音会不会出来嚎几嗓子。
想到死,白祀倒没多少感慨,他一个没有来处不知去处、更没有任何留恋牵挂的人,怎么走都好像不是归宿,唯一逃不脱的尽头到像是圆了归宿的满足感。
死前还有个“声音”可供他这“穷酸人”回忆。
这般想“声音”还是别出来了,听说死前要告别,他可不会,更何况对着个他想挖出来的烦人鬼,白祀可能说不出什么好话。
心脏问题烦人鬼指不定还得占一半。
那头瞎子挑灯人看不见似的乱砸一气,这头半瞎子白祀没看见似的乱七八糟想了一通,终于两方对上,生锈刀刃直挺挺撞上灯盏玻璃,当的一声,玻璃毫发无损,刀刃先开了裂,苟延残喘地又回一击,灯盏上扬,白祀近到前去,两手握着刀一转,刀尖直冲挑灯人脖子。
只有一点时间了。灯盏砸下来,他连棺材都不用躺了。
他想活么?那一瞬间,白祀忽然问自己。逃出去的念头不知何时何地留下,他忘了个干净,还拖着具弱不禁风的躯体,在这个被亡灵蚕食的世界,还有活的必要么?
“除了活着无大事。”老婆婆的声音忽然出现,接着一遍遍低念起来。
只是一切都晚了。逼近的火光下,挑灯人脖上一圈黑红印记清晰落在白祀眸底。那不会是方才一下掐出来的……为什么让他快离开?
这又是哪?钟敲两下由昼转夜,他逃出教区时听见了,一路上不见人影,哪来一街敢开门的活人?
太晚了,太晚了。
背上不知是被砸中还是被什么扒了下,刀掉落在地,白祀熟悉地两眼一黑,后面就什么都不清楚了。
再睁开眼又得是棺材,白祀淌过冰冷虚黑,冲着这条往生长路一言难尽想。第一次走时他还以为是去死的,结果走着走着成了个不会动的病秧子。
这么看他是吊着口气活下来了。白祀迷迷糊糊掀开眼皮,正想望着棺材板数数这次得多少天能跑,却见一线浅淡的光,不似棺材里火烛暗红,凉意舒缓开眉间不适,他一双浸着生理性泪水的黑眸微微睁大了,有什么撩过他长长的眼睫。
待视线终于不晃,几缕微卷的白色长发蹭过白祀脸颊,低笑着晃荡起来,几分幽怨几分揶揄。
白祀居然听出了“几几分”,怔愣间,一只苍白骨感的手擦过他鼻尖,两根手指探到他下巴,毫不费力一抬。
有道低沉嗓音怀着半真不假的恶意,拖长了慵懒腔调说:“你终于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