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渍青梅》琥珀鱼尾葵

9、第 9 章

　　中间他们在康定歇脚，吃了顿饭，补了一下装备。

　　康定环山傍水，是个多民族混居的藏风城市。叶真又移不动脚地举着相机停下来拍照，王烁直接去订好的饭店休息了，叶真每次放下相机，都能看到不远处的盛乐。他好像只是在闲逛，并不是怕他一会儿找不到地方，在他能看到的视野范围内等着他。

　　其实跟一个人出来旅游挺能看出人品的，很多平时看不出来的习惯和性格也会被放大，所以很适合情侣来检验两个人的相处习惯是不是合拍。叶真的上一段最接近恋爱的经验还是他未发觉自己性向时的黎露，两个人第一次一起旅游就吵了一路架。叶真神奇地发现认识多年相处融洽的黎露居然有这么多让他无法忍受的地方，旅行归途中两个人都身心俱疲，黎露开玩笑说：“要不是你的脸算赏心悦目，我现在就和你绝交。”

　　叶真也礼尚往来：“彼此彼此，宇宙无敌大美女。”

　　黎露当时忽然笑了一下：“我当然是大美女，可惜不是你喜欢的。”

　　叶真记得那时自己触到黎露的目光和笑脸，心里莫名一颤。他自己一直稀里糊涂的，不知道黎露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他们并不是相爱着的。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真的很奇怪，有的人相识多年仍旧陌生，无法触碰灵魂。有些人却不需要太长时间的相处就一见如故般的熟悉与契合。

　　吃饭的时候盛乐出去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提了个古早的那种铝壶：“酥油茶。当地特色还是要尝一尝。”

　　叶真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低头夹菜掩饰。

　　路上聊天时他提了一嘴自己想尝尝正宗的酥油茶和青稞酒，他平常就爱喝这类东西，经常在网上买，一大爱好就是对比总结这些零食饮料的口感。他当然没说得这么详细，但正因为只是随口提了一句却被对方记在了心上，让他有种酥酥麻麻的坐立不安感。

　　下午他们经过拍摄圣地新都桥的时候又停下来拍了不少照片，到达订好的鱼子西星空露营地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

　　吃晚饭的时候叶真开始有些头晕，头胀得厉害，浑身不得劲儿。明明开阔的贡嘎雪山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景色，他却独自被套了紧箍咒一样发紧的神经折磨着。

　　土地的颜色是掺杂了深红的鲜亮棕色，一望无际的大地上零星点缀着白色的帐篷和石块堆成插着木条的小鼓包。叶真不想耽误大家，在火烧云从天边燃烧蔓延起来时，强撑着精神和盛乐一起帮王烁放了航拍机。

　　他估计自己应该是有点儿缺氧了，但近乎壮丽的火烧云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没那么不舒服了，他举着单反对着夕阳拍了半天，一侧身，才发现自己和盛乐一起走远了，两个人肩并肩并排对着夕阳拍着照，把王烁一个人留在了航拍机的监控仪器那儿。

　　“冷不冷？”盛乐问。

　　叶真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已经冻透了。”

　　走在这种荒凉又开阔近乎原始生态的地方，视线里是贡嘎雪山和圣山的连绵山脉，真的会让人产生一种朝圣似的心情，庄严而澄澈。金红的火烧云从巨大的天幕上直直坠落，像是把天和地全部卷入自己的画布，肆意涂抹挥洒。

　　“真美。”叶真说。

　　非常美，但好像除了“真美”，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这种美丽与震撼。肉眼看到的是任何机器都拍摄不出来的壮丽画面，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的一期一会，甚至换个时候来，景色就会变得不一样了，他们看到的是所有时空中独一无二的一刻。

　　有一种想要张开手臂拥抱一切的心情，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很想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留住此刻瞳孔里的景色和心情。

　　“人眼是世界上最好的相机。”盛乐忽然开口，两个人迎着夕阳和雪山，叶真放下相机，认真去听，“人眼的像素有5.76亿，虽然只是个类比的不准确数据，但仍旧足够惊人，人本身的存在就像不符合进化论而由上帝创造的奇迹。”

　　夕阳涂上两个人的脸庞，叶真看着壮丽的美景，叹了口气：“这是每一个摄影师永远的遗憾。但人类还是以有限的生命和能力尽可能留住和创造了一些动人的时刻，艺术品就是这种凝聚的美之一。比起百年前照相机诞生之前，生在现在这个时代，我们都是幸运的。像你说的，我们享受着前人无数智慧和心血创造的技术奇迹和艺术的美。”

　　在那一刻，叶真恨不得让眼睛真的可以像相机一样永远留住此刻的美景，可以在往后的岁月中随时翻看。

　　他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庆幸，这样的景色，他是和盛乐一起看到的。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连他自己都形容不出来此刻的心情，但他觉得盛乐会感同身受。

　　“你其实比你表现出来的要……没什么。”

　　叶真有些惊讶地看向盛乐，盛乐却转移了话题：“回去暖暖身体，晚上还要看星空呢。我觉得你需要吸氧了。”

　　叶真点点头，他的头确实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两个人踩在坚硬的泥土地上走回帐篷，身后天地变幻，金红的火烧云很快变成深蓝夜色中点点莹润的橘黄色灯火。

　　三个人坐在帐篷外的凳子上看星空，这是和傍晚的夕阳完全不同的景色，却一样美得动人心魄。

　　叶真已经很难受了，可他看着像是把揉碎的烟金色沙粒撒进墨蓝长河中一般的天幕，实在舍不得回帐篷。

　　他举着相机掩饰着，呼吸渐渐粗重。

　　猛然间镜头被挡住，接着，相机被拿走。即使在夜色中，叶真也感觉到盛乐生气了。

　　“回帐篷吸氧，我去找医生。”

　　“没有那么娇气，我又不是没来过高原。”叶真头疼欲裂，他以前去高原时并没有高反，这是第一次……

　　“我以为吸了氧就可以撑到看星空了……”盛乐生气的样子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解释，身体的难受让他很快服软，“我……能扶我回帐篷吗？”

　　话音未落，他感觉到身体悬空了，还没等他抗议，他被放到了床上。他的前额一跳一跳地疼着，发冷发寒的头颅让他无比痛苦，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眼前有点儿花。他微微侧身，辨认出盛乐在旁边帮他弄睡袋和氧气瓶。

　　虽然知道死不了人，但真的……好没面子啊。

　　为什么他跟盛乐在一起时总发生这种事？他虽然偶尔熬夜有些当代年轻人都有的小毛病，但因为常年外出拍摄需要体力，他一直坚持长跑和健身，自认身体素质并不差。主要是……在他拒绝了那个出乎意料难辨真假的告白后，盛乐是他最不想示弱露怯或显得矫情的人。

　　而且这次他们出行是有拍摄任务的，王烁选择带他来了，他却添了这么多麻烦。

　　当晚叶真心情很不好，一直半睡半醒，听着人进出帐篷。医生问了他一堆问题，说他不算严重，吃了药继续吸氧就行，嘱咐王烁和盛乐注意观察心电监护检测仪上的心率和血氧。叶真现在特别不好意思面对盛乐，干脆闭着眼睛装睡，加上确实身体不适，很快就真的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可能因为前一天睡多了，第二天早上，叶真第一个睁开了眼睛。

　　帐篷低低的白色顶部是入眼的第一个画面，叶真盯着上面一小块灰尘发呆，身体在温暖的睡袋里，他记得工作人员说这个睡袋零下二十度都没问题。脸上凉滋滋的，他看了一眼床头仪器上的数字，也没搞懂哪个是血氧哪个是心率，他试探性地眨了眨眼睛，想确认自己的头确实不再疼了。

　　思维跳脱地在帐篷里乱窜，他转头，看到了和王烁挤在帐篷里另一张床上的盛乐。

　　盛乐朝着他这边侧着身睡着。按说因为冷，应该尽可能缩在睡袋里，比如叶真他自己，就恨不得把脑袋也包起来，盛乐却露了大半个肩膀在外面。

　　可能不习惯睡袋？

　　叶真想着，决定起来舒展一下自己被睡袋固定了一晚上蚕蛹状态的身体。

　　他刚努力蛄蛹出大半个身子，忽然似有所感，往旁边一瞧，对上了盛乐的眼睛。

　　“你先别动，早上高原反应会严重。”盛乐抬头，先看向叶真床头的检测仪，“心率和血压都还行，血氧在90以上，可以。你知不知道你昨晚心率都飙到120了，吓死人了……怎么了？”

　　“没事。”叶真避开他的视线，“我躺太久了，想出去透透气。”

　　“我和你一起。”盛乐拿起外套时瑟缩了一下，“衣服好冰。”

　　难得看他吃瘪打怵的样子，叶真忍不住笑了，心情有一丢丢好转。

　　但等他站起来时，发现自己可能还不是很好。

　　两人走出帐篷没多久就日出了，叶真坐在木头和粗麻绳做的秋千上迟缓地荡来荡去，盛乐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就回帐篷去了。

　　和夕阳的徐徐舒缓不同，朝阳热烈地直直照在脸上，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叶真干脆闭上眼睛晒太阳，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不过虽然他已经不头疼了，但仍旧很虚弱似的浑身发冷犯懒。

　　过了一会儿，王烁来叫他去旁边的玻璃屋吃早饭，吃早饭的时候，王烁说决定让他今天就回去，盛乐开车送他回康定，那里有盛乐的一个朋友接他，在回程的路上照顾他。

　　叶真蜷缩在羽绒服里，猛地抬头：“那拍摄怎么办？”

　　王烁指了指自己和盛乐：“我俩，没问题。”

　　叶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

　　“没事儿。”王烁安慰他，“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一两天，后面的行程还有海拔更高的，我问了医生，虽说也可能会慢慢适应，但你已经出现高原反应了，这几天身体都会不怎么舒服，这个状态不知道会持续多久，还是小心为妙。”看叶真失落，王烁拍了拍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也别想太多了，回去好好休息，你要是真内疚，到时候项目书和总结报告你来主笔。至于拍摄嘛，下次再有机会吧。”

　　叶真呼出一口气，把半个脸缩进羽绒服的领子里：“没有下次了，老王，我再也不想来任何高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