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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白狐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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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下属来向祝长生禀告公务,元和景只好先离开,可等她走出大理寺坐上轿子后,手脚都还是冰凉的。
她想不到有谁能让纳兰卿心甘情愿地喝下毒药……明明白日里还满脸喜色地说着自己考过童试的事,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借钱赎身,他应当比任何人都憧憬往后的日子,又怎会轻而易举地放弃生命?
那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这样想着,元和景吩咐车夫马不停蹄赶去医馆。大夫和小童都说病人还没醒,但元和景昨夜亲眼看着胡陆钻进了纳兰卿身体,在此监视的十一也并未传来消息,那就说明胡陆一定还在这里。
准确来说,还在纳兰卿的身体里。
元和景借口想和纳兰公子单独相处,小童虽因昨晚的事对她存了几分戒备,但到底还是没有阻拦,只说了不宜留太久。等屋内只剩下两人时,还未等元和景先有动作,床上那人已经睁开了眼。
一夜过去,元和景已经冷静许多,她板着脸冷冰冰地问:“你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纳兰卿……准确来说是胡陆,不紧不慢地坐成个最舒服的姿势,道:“等你查出凶手再说吧,免得我好心解释,却无人领情,还要被人穷追不舍。”
胡陆的语调一向很轻,听起来总感觉带着几分傲慢意味,可纳兰卿同元和景说话时总是淡而温和的,如早春晨风般凉而不寒。乍一听见纳兰卿的声音说出这样调调的话,真叫人浑身都不舒坦。
元和景忍下心头的违和感,并不理会他的阴阳,道:“既然不是你杀的,那你为何出现在南风馆,你之前一直跟我说要找人,找的就是纳兰公子吧。”
胡陆背倚着床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元和景,大方承认道:“不错,我就是在找他。”
“那……是因为我去了南风馆,所以你才找到他的?”
喉头突然止不住地发颤,元和景费了些力气才问出这个问题。虽说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但看到胡陆亲口承认时,她那尚存侥幸的心也终究是沉了下去。
无论凶手是不是胡陆,她都给纳兰卿带去了祸端……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元和景一下子不知该如何面对纳兰卿,即使心里清楚眼前人只不过顶着他的皮囊,可只要一对上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她就像被毒哑了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嗓子哑得厉害,元和景却只是重复,“为什么……”
胡陆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落寞来,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想知道原因的话,不如听我讲个故事。”
不理会元和景是否同意,胡陆垂下眼睫,自顾自地道:“从前有两只小狐狸,他们偷溜去人族的地界玩。弟弟不小心被捕兽夹夹住疼得直哭,哥哥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最后,哥哥决定跑家去搬救兵。”
元和景起初还有些惊讶,没想到胡陆会突然讲起这样一个故事。不过听到这里,她已然能明白:故事里的哥哥就是胡陆本人,而弟弟……很有可能是胡拾,也就是现在的祝长生。
“哥哥一心想着救弟弟,却忘了警惕周围的环境,于是就在回去的路上,他掉进了山里猎户的陷阱。”
元和景心中顿觉不妙,连忙问道:“然后呢?”
胡陆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依然轻松:“然后它被猎户捉住关进了笼子里。猎户也许是心情不好,便把气全洒在这只狐狸上。用烧得发红的炭烫它的毛、将它拎起来往地上摔,还用石头砸它脑袋,还有的……我也记不清了。”
迎着元和景惊恐的表情,胡陆接着道:“还把它和凶狠至极的猎狗关在一起,让它们打架,可这么小的狐狸哪是猎狗的对手,没一会就被撕咬得血肉模糊。可猎户只顾着喝酒,顾着笑,丝毫不管狐狸的死活。”
元和景毕竟是连血都没见过的大小姐,听及此已被吓得浑身战栗不止,可让她害怕的不仅仅是故事,更多是因为,这故事的主人公现在就在她面前!
“你……”
胡陆相比下倒是淡定许多,他慢悠悠地撑着下巴,将结局娓娓道来:“幸好前来寻仇的狼群及时赶到,把猎户和狗都撕了个粉碎,狐狸被母狼叼走,因此捡回来一条命。”
结合前面发生的种种,元和景不可置信地得出结论:“所以,那个猎户就是纳兰公子的家人?”
胡陆粲然一笑,似是欣慰于她的聪明:“不错,虽然猎户已经死了十几年,可那令人作呕的血液气味,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在讲述过程中,胡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话里的起伏也极少,在旁人看来倒真像是在讲什么无关紧要的故事。只有在最后一句中,他悄然加重语气,像是要把那些可怕的记忆嚼成碎骨……
又或是给自己下了道诅咒。
之后过去那么多年,直到胡陆在元和景大婚那天发现她身上有熟悉的气息,夜里出手时却被突然出现的胡拾拦截,这滔天的恨意才有了新的宣泄口。
纳兰卿应该讨厌极了南风馆,可若不是有那里经年难散的厚重脂粉作遮掩,他也许在更早的时候便被胡陆找到了。
沉默来得突如其来,元和景直觉此时该说点什么,临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胡陆想杀纳兰卿的原因再简单些,纯粹些,她大可以把全部罪责都推到他身上,叉着腰怒斥他藐视王法草结人命,但千不该万不该……他原本也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事已至此,胡陆也算大仇得报,可在他脸上,元和景丝毫看不到恩怨了结的快意和舒畅。
就在这阵难捱的静默中,胡陆忽然笑起来,音调短而轻快。元和景正不明所以时,听见对方道:“怎么讲的我的故事,你这位纳兰公子却不想活了,真是奇也怪哉。”
元和景连忙正色道:“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胡陆又换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好像方才的落寞只是错觉,“他的魂魄还在身体里,虽然虚弱,但还是完好的,不过现在……有些消散的势头了。”
元和景脑子一空,下意识就要去叫大夫,还是胡陆先一步叫住她:“人间的大夫能治身体的毛病,魂魄的事情他可管不了,否则这阴阳秩序就该乱套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
三魂七魄存于体内,生前听从自己差遣,死后由无常带走,无人可插手其中秩序。若非是大限已至,便只有本人主动放弃了求生意志,魂魄才会消散。
元和景已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胡陆却是眼中笑意更盛,玩味地道:“没想到你竟喜欢他到如此地步,就是不知道我那个好弟弟知晓后,心情该是如何。”
“我不是……”
像是想到什么,胡陆突然来了精神,眸光一转,径直打断她的话:“若你真喜欢这小白脸的皮囊,不如我就将这身体彻底占为己有,正好上个壳子我也看腻了,你不必再费尽心思去救一个濒死之人,如何?”
元和景明白他是误会了自己和纳兰卿的关系,如果放在平时,她也懒得多做解释,可现在纳兰卿正是垂危之际,胡陆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他下了判决,好像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还不比风流情事值得让人上心。
悲伤和愤怒交织在心头,元和景义正言辞道:“我跟纳兰公子一直都是很好的朋友,我欣赏他的气节,敬佩他的毅力,而你……”
“一无风骨二无姿态,就算是占着他的身体,你也连他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
至此,元和景于胡陆再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如趁这时间去想想办法,或许还能换得纳兰卿一线生机。
走出医馆时正正对上一张从天而降的倒挂脸,元和景一回生二回熟,先定了定神,而后面色不改地道:“十一,下次能换个出场方式吗?”
“哦。”
这么说着,十一翻身从屋檐下来,双手抱胸的姿势没变,佩剑也还抱在怀里。
“那只狐狸尚未有什么动作,有人来时他便装睡,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医师也查不出端倪。”
结合之前祝长生的推理,胡陆已然摆脱嫌疑,不过纳兰卿的状况还是需要多加留意,元和景只好拜托十一继续帮忙盯着,自己则往南风馆赶去。
祝长生曾说今日还要前往南风馆调查,想必此时去那里找他正好。因着这命案,南风馆已被封锁,门口有衙役时刻把守,但围观群众相比昨天已是稀稀拉拉,大多人只是张望一眼再评判上一句,便匆匆离开了。
毕竟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稀奇劲儿消减下去后,日子该过还得照样过。
元和景问过衙役,却是得到祝长生已经离开的消息,刚打算去大理寺,她却被突然出现的一人拦住去路。
对方一袭素袍,五官分明,眉眼间尽是和煦之意,道:“鄙人魏棹,见过元小姐。”
元和景想不起来自己和这人有过什么交集,但见他没有恶意,于是停下脚步,问道:“我们可认识?”
这话问得直接,魏棹却未有怒意,反而笑着说:“元小姐不认识我,但我却是在南风馆里见过元小姐许多次的。我素来和纳兰卿交好,他对小姐的心思,我也都看在眼里。”
语气里隐隐透出的暧昧之意让元和景忍不住皱眉,但既然这魏棹与纳兰公子关系尚可,说不定能在他这里问出些线索来。况且能在这里被对方拦个正着,说是巧合也有些牵强了。
“魏公子有话想说?”
既然各怀目的,那便没必要作无谓的拉扯。
魏棹眼中闪过几分诧异,应该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待平复好心情后,他才道:“元小姐果然聪慧,有关纳兰卿的死因,我的确有些话想同元小姐说说,不知可否赏脸?”
元和景心觉奇怪,便直截了当地问:“有关此案的线索,魏公子为何不与县衙和大理寺交代?你明知我身为少卿夫人,今日所言迟早会被祝少卿知晓,瞒过眼下这一遭并无意义。”
魏棹浅浅勾唇,俯身朝她微微凑近了些,音调极轻:“元小姐所说不错,可这毕竟在南风馆,总有些事情是不便摆在台面上说的。”
“纳兰卿,也是如此。”
丢下最后一句,魏棹自顾自转身,堪堪迈出两步,背后便传来声音——
“愿闻其详。”
男人唇角笑意更深,抬眸时眼底阴沉一片,他并不回头,只是脚下复又开始动作,开口道:“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