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4、移民与小鸡

　　过了几天，708截肢处彻底消肿了，于是预约了假肢订制。假肢厂提供上门制模服务，而她约在了星期二，也就是705和706都上班，陆可可也上学的日子。她对独立和自由的渴望，让705和706又赞叹又担忧。
　　“制模之后，大约5-7个工作日，假肢就会做好，我们会给您打电话，约上门调试的时间。”
　　上门调试假肢的工作人员是一名男性B级人，叫做B294。他长得很强壮，说话很温柔。这个工作其实机器人也能做，但B294把专用陶泥包在708的断肢上的时候，手法娴熟、灵活、轻柔。708不知道有没有机械手能模拟到这般程度，但她想就算能，也不是这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吧。B294让她想起了本尼。
　　本尼的出现，让她意识到，自己可以爱人。那么，也许她还能爱其他人？
　　B294走后不久，手机上跳出了一条系统提示。
　　“天玑提示：请填写《2390年6月3日关于冻期百年以上解冻人和B级人权利的民意调查问卷》。”
　　708张大了嘴巴。
　　难道天玑听取了她的意见？
　　与此同时，整个世界国所有18岁以上公民都收到了这份调查问卷，包括驻守在各大洲文化保护区的人，还有自然人保护区的居民。大概只有本尼那样不用手机的人才没收到这问卷。
　　可是本尼应该答这份问卷啊！708心想。
　　**2390年6月3日关于非A级解冻人和B级人权利的民意调查问卷**
　　针对近期部分网友的反馈，天玑特别对解冻人年限做出如下解释：
　　人造子宫技术于2291年3月1日正式投入使用，第一位A级人出生于2291年12月16日。而医疗冷冻技术于21世纪已正式投入使用，现存最早的冷冻胶囊冷冻于2184年。这意味着当前社会中存在着A级冷冻人和A级解冻人。据统计，这两类人的人数分别为1138人和3041人。A级解冻人在冷冻之前就是世界国公民，解冻后理应继续享有世界国公民待遇。目前尚无B级冷冻人和解冻人存在。因此，本民意调查问卷在探讨解冻人权益时，所指均为非A级解冻人。请根据自身情况作答。
　　1.您的身份是（A级解冻人按A级人填写）
　　A A级人
　　B B级人
　　C 现代自然人
　　D 非A级解冻人
　　2.您的年龄段（解冻人请按有效年龄选择）：
　　A 18-25岁
　　B 26-40岁
　　C 41-60岁
　　D 61-80岁
　　E 81岁及以上
　　如果您是非A级解冻人，请直接跳到第5题。
　　如果您不是非A级解冻人，请从第3题开始作答。
　　3.您对非A级解冻人的态度是（可多选）
　　A 他们是普通公民，是社会的一员
　　B 他们是外来人，我不欢迎他们
　　C 他们就不该来我们的时代，我讨厌他们
　　4.您认为非A级解冻人应享有怎样的权利
　　A 他们应享有和其他自然人一样的权利
　　B 应减少他们的权利，如减少各类社会福利金
　　C 他们有生存权，但无权享受福利，应凭自己的劳动生活，且职业范围应被限定在现代人难以胜任的领域，以免与现代人争夺就业机会
　　D 我有其他建议：__________________（请用文字填写）
　　如果您是B级人，您的问卷已完成，请点击“完成并提交”。
　　如果您不是B级人，请继续回答以下问题。
　　5.您对B级人的态度是：
　　A 他们虽然与我不同，但我有B级人朋友，可以和他们谈得来
　　B 我没有B级人朋友，但我愿意尝试与B级人交朋友
　　C 他们不论智力与体力水平如何，都比A级人和自然人低等，我对他们友好，但很难深入交流
　　D 我不喜欢他们
　　6.您如何看待B级人受教育和选择职业的权利（可多选）
　　A 他们无权接受普通教育，理应为各自的设计目标而学习和工作
　　B 他们应当有权接受普通教育，同A级人、自然人公平竞争，选择自己的职业
　　C 虽然我认为他们应该享有接受普通教育和选择职业的权利，但我担心真这么做会加剧学习和就业的竞争压力
　　D 无需自主选择职业实际上是B级人的一种福利

　　这份问卷调查很快就成了网上的热点，也成了吴睦仪和两个室友晚餐时的话题。
　　“我同事说，天玑有时候是会通过民意调查来调整一些法律和政策。”波莉说，“不过我还没赶上过呢。哎，小莫，上次那个关于养宠物的问卷是不是也算？”
　　“那好像不算。那是宠物协会弄的，不是天玑。我解冻之后好像还没遇到过天玑发的问卷。”
　　吴睦仪问：“天玑是怎么想起问这个呢？”
　　“估计是网上讨论得够多。”波莉说，“而且现在大家都在说，近期的几次暴民袭击行动，都跟仇冻群体有关。5·7袭击最明显。有人说针对天玑服务器的袭击也是这个目的，就是想逼迫天玑修改关于解冻人的政策。”
　　莫默宁说：“我觉得天玑反应还是不够快。”
　　波莉说：“没错！如果早做问卷调查，早调整政策，就不会演变成暴力事件了。”
　　吴睦仪说：“我在网上看到有时候会有人恶意破坏监控设施。这应该跟B级人和解冻人权益没关系吧？”
　　“哦，那种一直都有。”波莉说，“总是有人反对监控，反对地铁安检，反对这个反对那个。”
　　莫默宁说：“我们阻止游客投喂动物，就总有游客不听。我们动物园会把那些不听劝阻的游客列入黑名单。网上也会有人反对，说我们侵犯他们的权利。但其实这是有法律规定的。他们告不了我们，只能在网上发牢骚。”
　　“反对监控的人也一样。监控是不可能取消的，这其实是在保护大多数人的安全。而且监控画面的使用管理挺严格的，不会侵犯隐私。在我那个时代就是这样了。”
　　“我那个时代也是这样。”吴睦仪说，“也会有人不喜欢监控摄像头，但大部分人都默默接受了。”
　　“那个问卷调查，你们都是怎么填的？”莫默宁问。
　　波莉笑笑：“好像不能这么问。”
　　莫默宁愣了一下：“哦，那好吧。反正我觉得我们解冻人应该和B级人站在一起。只有这样才能对抗高傲的A级人。”
　　波莉叹了口气：“我就说不该问别人是怎么填写问卷的。我没问你，你倒自己说出来了。”
　　“怎么？你不同意我的意见？”
　　“B级人本来就已经有了一些先天优势了，如果再给他们同等权利，那他们可能就要无敌了。比如他们的免疫力更强，体能更强。据说他们感染了禽流感都没有症状。他们能连续几年都不用请病假。”
　　“嗯，其实我们俩之间有这种分歧很正常。我做的本来就是B级工作，我的很多同事都是B级人。而你做的是A级工作。B级人如果能接受普通教育，也可以学弹钢琴了，就会和你形成竞争。”
　　波莉没说话，耸了耸肩。
　　“可是，其实你这样就跟那些仇冻者是同样的逻辑了。”
　　“那可不一样。B级人跟我们不一样啊。”
　　吴睦仪看着她们俩来来回回争论，心想，确实波莉说得对，问卷调查填完就完了，真没必要和朋友讨论。
　　她正这么想着，那两个人一齐转向了她。波莉问：“你说呢？你同意谁？”
　　“哈？我……我能不回答吗？”
　　波莉和莫默宁都露出有些勉强的笑容。
　　莫默宁说：“我猜你也支持B级人。”
　　“为什么？”
　　“我那天去你房间找你借笔，看到你在本子上画的画了。”
　　吴睦仪的脸红了。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莫默宁看到的是什么画，但她很不喜欢别人看她没有准备好给人看的画。
　　“你画了B706的肖像。”
　　吴睦仪的脸更红了。
　　波莉笑得趴到了桌上。
　　吴睦仪说：“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挺有特点的。我以前就喜欢画那些有特点的人。”
　　波莉和莫默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像刚才的争论完全没有影响到她们的关系。
　　吴睦仪又说：“我确实支持B级人有受平等教育的权利。原因是，如果基因镌刻真的影响那么大，那他们可能根本学不了一些学科。比如你们刚才说的钢琴。我听说B级人普遍专注力不够，因为他们的职业往往需要的是同时完成多线任务，并且反应速度比较快。既然专注力不够，就很难学乐器或是做科研。又比如他们感性思维不足，就很难成为艺术家或者心理医生。”
　　波莉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钢琴需要长时间专注练习，如果不能陶醉在音乐里，会非常枯燥，弹错的时候很烦，是很难坚持的。看来我的职业还是很安全。”
　　“那你要不要改？”莫默宁问，“我看到说明里面说，在三天内还可以改，但只能改一次。”
　　“算了吧。睦仪，你有没有想过，706和她的姐妹们会怎么填写这个问卷？”
　　“708只承认解冻人有生存权，这一点她已经多次表达过了。至于706和705，我不知道。她们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是在迎接解冻人。我觉得她们没有很喜欢这份工作。至少我刚醒来的时候，并没有觉得706有多热情。她机械地背出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注意事项，还用安眠药安抚我们的情绪。”
　　吴睦仪说到这里，想起那天的情形，不由得嘴角上扬。
　　“是啊，我醒来时遇到的B级人也是那样的，像个机器人。”波莉说。
　　“我的也是。康复师也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一下课就立马消失。”莫墨宁说。
　　吴睦仪说：“总之，迎接解冻人只是她们的工作，就像我们那个时代酒店的门童，面带微笑，替你开门，帮你搬行李，可是他们并不真的喜欢你。所以，我真的说不好。而且，708可能会影响706和705的想法。”
　　波莉微微一笑：“如果706跟着708的思路走，要减少解冻人的福利，甚至不许我们领福利，你会不会伤心呀？”
　　吴睦仪想了想，说：“其实我自己也觉得708说的有道理。”
　　“啊？”波莉和莫默宁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
　　“站在自己的角度，我当然希望能领取所有福利。我可是最缺钱的。”吴睦仪说，“但站在客观的角度，708确实不无道理。我也跟706表达过这个想法。所以，如果706真的和708选的一样，我其实并不会特别惊讶。”
　　波莉和莫默宁看着她，一时无话可说。
　　“虽然不会特别惊讶，”吴睦仪对她们露出一丝苦笑，“但我确实是会伤心的。这就是理智和感情的对立。所以，我绝对不会问她选了什么。”

　　洗漱后回到房间，吴睦仪手机上有一条银行发来的收入到账通知：
　　“吴睦仪女士，您于2390年6月3日21:45收到转账100,000元。”
　　吴睦仪瞪大了眼睛。十万元？谁会捐给她这么多钱？
　　她点开详情。汇款来自一个陌生账号，户名是好长一串代码：
　　SR8123740220NUB706
　　她呆住了。
　　B706？
　　虽然尾号B706的B级人并不是唯一的，她也并不能背下来“溜溜”的整串编号，但她知道，不可能有另一个B706会帮她还钱。可是，月薪3000的B706怎么会有那么多钱呢？
　　从之前的聊天中她已经知道，B级人工作的前五年是没有薪资的，仅由用人单位包吃住。实际上，那五年的薪资，是用来补贴给B级人的养育系统了。虽然少了机器人的研发、生产和维修成本，毕竟B级人从受精卵到可以工作需要漫长的十六年，虽说吃的都是最简单的食品，但那养育成本也不容忽视。
　　706从16岁开始工作，到22岁才开始领取工资。每月3000，到现在不过五六年的时间……
　　吴睦仪打开706的对话框，犹豫了好久，才发出信息。
　　*——有时间通个电话吗？*
　　过了很久，706都没回复。直到吴睦仪靠在床上看书看困了，706才发来信息。
　　*——你睡了吗？刚才陪陆可可跳绳去了。*
　　吴睦仪把电话打了过去。
　　“溜溜，我要很严肃地跟你确认一件事。”
　　“啊？”
　　“你今天是给我转了十万元吗？”
　　“呃……嗯。”
　　“为什么？”
　　“701她们每个人都留下了一笔钱，五个人加在一起有将近三十万。我们三个平分了。昨天刚办完这件事。再加上我以前攒的钱，我凑了个整。”
　　“这钱太多了！你不能这样。”
　　吴睦仪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就哭了起来。
　　电话那端的706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但喘息声清晰可闻。
　　“其实……十万也不多啊。都不到你五个月要还的钱。”
　　“可那是你的钱啊！”
　　“你……你能别哭吗？我从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开销，月薪3000还能攒下钱呢。这么多钱我留着也不知道怎么用。你把盛仁的钱还完，再慢慢开始还我的钱就行了。”
　　“如果我幸运的话，四年之后能还完盛仁的钱。然后，我都不知道……”
　　想到自己未知的命运，吴睦仪更是悲从中来，捂住了嘴，不让哭声传进话筒。
　　706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别说她本来就不擅长劝慰，就算换个情商最高的人，此刻大概也不一定知道该对吴睦仪说什么。
　　吴睦仪哭了一会儿，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哽咽着说：“对不起，我又这样了。我不哭了。溜溜，谢谢你。”
　　“你会好的。其实，所有人都相信你会好的。就连你自己也相信。”电话那端的706语气平稳坚定，“如果你不相信……如果你相信自己活不了几年，完全可以赖账。虽然赖账会减少社会信用分，但对一个快死的人，信用分也没什么用。盛仁也会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吴睦仪破涕为笑：“是啊。我也想到了。怕就怕病真的治好了，信用分却没有了。”
　　“但是如果你欠我的钱，不会丢失信用分的。因为我不会告你。”
　　“溜溜，你对我太好了。”
　　“你不是说，小鸡从壳里出来，会把看到的第一个人当妈妈么？我不知道当妈妈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有妈妈是什么感觉。但我看过野生动物的纪录片，还参观过自然人保护区。妈妈就应该是对孩子最好的那个人。”
　　吴睦仪惊奇地笑了：“你竟然真的把自己看作妈妈？我可是古代人呀！对我来说，你们都是小孩子。”
　　“对我来说，你就是新出壳的小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