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解冻人》浮思不累

19、邻家奶奶

　　“世界国的公民们，诺元市的居民们，驻守在偏远地区的文明守护者们，自然人保护区的同胞们，早上好。今天是2390年7月31日星期二。我是新闻播报员银铃。下面由我为您播报新闻。”
　　“今天，天玑发布了《世界国宪法第六修正案》，即2390年有关非A级解冻人权益的修订案。根据《第六修订案》的规定，非A级冷冻人将不再全面享受世界国公民待遇。具体削减内容包括失业补贴削减至普通公民的70%，低收入补贴削减至普通公民的80%等。详情请查阅卫生和社会保障部官方网站。”
　　吴睦仪和室友们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着新闻。听到这里，三个人面面相觑。她们三个全都属于非A级解冻人。虽然她们现在已经就业，本来就不能领取失业补贴和低收入补贴，但这个变化还是让她们有种唇亡齿寒的感觉。
　　“同一天，世界国教育与劳动部就广大网友关注的B级人受教育及选择就业权利的问题发布了说明文章。文章指出，B级人在设定工作岗位服务五年后，与其他公民一样有权申请接受进一步的教育，或申请其他职位。从未有法律禁止B级人这样做。关于从一年级起接受普通教育的问题，文章表示，尽管B级学校使用的教材与A级学校不同，更侧重于专业方向，但从小学教育后达到的识字量和运算能力来看，两种学校教育效果相当。”
　　“关于非A级冷冻人权益为何打折扣的问题，本台记者采访了世界国卫生与社会保障部部长范琪琪女士。”
　　画面转到了一位知性气质的中年女性。字幕表明她就是范琪琪部长。
　　范琪琪说：“其实这并不是一个新问题，而是一个老问题，一直存在着争议。我们都知道，医疗水平的发展一向离不开实验。每一种新的治疗方式的问世，都需要经过实验室阶段、动物实验阶段和人体实验阶段。在人体实验阶段，实际上，很多患者是抱有治疗有效的希望，但同时也接受治疗无效或者效果不如期待的结果。这些患者实际上对我们医疗水平的进步做出了贡献。而冷冻者呢，实际上是选择了不成为受试者，而是直接去享受实验成功的治疗方法。那么，有些人就认为，这一部分患者其实是用自己所掌握的财富去换取了一种特权。
　　“但我们行内人士，或者说医疗界人士，一般不是这样看待这个问题的。我们认为冷冻也是一种治疗方式。虽然这部分患者跳过了成为受试者的步骤，看似是直接去享受结果了，但是他们冷冻的费用，实际上有一部分也用作了研究经费。比如，在我们所熟知的忠缘集团和盛仁集团，他们都是这么做的。他们冷冻中心获得的利润，有一部分是长期不断地供应到自己的研究部门的。另外还有一些医药企业，比如研制出多种癌症治疗方法的美泰尔公司，他们的研究部门每年都会得到大型冷冻信托机构的捐款。所以说，冷冻者实际上是用资金的形式在为医疗进步做贡献。
　　“对于现在社会上一小部分所谓‘仇冻’人士，我们也能够理解他们的一些看法，但当然坚决反对任何人把这种不满诉诸暴力。这些人认为解冻人，特别是来自相对遥远年代的解冻人，类似于外来人口，会占用社会资源。那么，这次天玑发布的《第六修正案》，其实就是经过严密的计算，又结合民意，对非A级解冻人权益做出的一些调整。我相信这个调整方案能够让部分‘仇冻’人士感到满意，同时呢，我也想借此机会向大家说明，解冻人实际上也是为社会做出了贡献的。对于像5·7事件那样暴力袭击冷冻中心，造成大量冷冻者和工作人员死亡的事件，我们再次表示强烈谴责。”
　　吴睦仪快速查阅了一下卫生和社会保障部官方网站，发现非A级冷冻人享有的福利虽然都打了折扣，但其实都是七折到八折之间，并没减少太多。
　　波莉和莫墨宁匆匆出门去上班，吴睦仪也开始批改作业了。

　　在过去一个多月里，发生了一些变化。
　　陆可可已经通过了寄宿学校的入学考试，9月开始就读。
　　708装上了假肢，开始在盛仁医院工作，而且还和假肢调试员B294谈起了恋爱，时不时夜不归宿。
　　706每周去吴睦仪公寓住两次，周末住在灵鹿山居。
　　看起来，只有705还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可就在8月8日这天，她在群里发了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录用通知书。
　　*亲爱的SR8123740220NUB705，*
　　*我们荣幸地通知您，您已被世界国文化保护委员会非洲区埃及站录用，职位：驻站护士。劳动合同有效期三年。*
　　*感谢您对人类文化保护事业的支持！*
　　*世界国文化保护委员会*
　　705所在的两个群里都炸开了锅。
　　708：*什么？你什么时候报名的？？*
　　706：*怎么这么突然？？完全没听你说过！*
　　另一个群——
　　陆可可：*小舞姐姐你要去埃及了吗？要看到金字塔和木乃伊啦？*
　　吴睦仪：*真是闷声干大事啊！*
　　陆可可：*我放假的时候可以去埃及找你吗？*
　　705：*当然可以。你们谁想来都可以来。*
　　706当晚就详细问了705驻站的薪资待遇。
　　“工资仍然是现在的级别，3000元左右，但有区域补助。埃及站的区域补助有2000元。也就是每月能拿到5000左右。”
　　各个文保站点的物资都是空运过去的，价格仅比诺元市略高。区域补助的存在，其实就是为了鼓励人们远离家乡，到那些站点去工作。毕竟，那些地方的基础设施要比诺元市落后，业余生活也比较乏味。
　　706也曾经想过申请到文保站去工作，但又不愿意离吴睦仪那么远。据她所知，在文保站工作，每年有20个工作日的假期，但为了方便管理，假期最多只能拆成两次休完。
　　现在706和708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房租。这间双卫大两居公寓是盛仁为护士提供的集体宿舍，以前八个人住，每人300，现在四个人住，每人600，等705和陆可可都搬出去了，就只剩她们俩了，如果还住在这里，就得每人承担1200元，这对她们来说太奢侈了。而且，公司也下发了通知，由于受监护的未成年人已经搬离，公司不允许她们长期占用宿舍，会安排其他员工入住。姐妹俩一商量，干脆把宿舍退了。
　　708问706：“你还想和我一起住，还是跟吴睦仪同居？”
　　“我以为你要跟294同居。”
　　“我是不会因为经济原因跟男朋友同居的。那不明智。”
　　706愣了一下：“那我继续跟你住吧。”
　　8月30日，705和706把陆可可送到了寄宿学校，陪她办理了入学手续，看着她安顿在宿舍里。9月1日，705登上了飞往埃及的飞机。9月9日，705和706离开了这套已经住了八年的公寓，搬进了三站地铁之外的一套小两居，房租1200元，每人分摊600元。
　　在旧公寓的最后一晚，706和708决定最后同屋一次。她们躺在各自床上，好久都没睡着。
　　706忽然说：“她们五个的灵魂如果想回来，找不到咱们，怎么办？”
　　“哎呀，706，我还以为我才是感性的那个。看来只要坠入了爱河，人都会变得不可救药。”

　　又到周末了。706早上八点准时到达米莉亚·何医生的别墅。
　　一家四口去动物园玩了，家里只有706和米莉亚两个人。706问何医生怎么不一起去，年轻的老太太回答：“动物园是动物的监狱。你喜欢参观监狱吗？”
　　706赔笑：“我认识一个人就是动物园的饲养员，照顾大型猫科动物的。她可喜欢动物了，照顾得非常细心。”
　　她指的当然是吴睦仪的室友莫墨宁。
　　“大型猫科动物需要的不是照顾，是自由。”米莉亚毫不动摇地说。
　　706无可辩驳，吐了吐舌头。
　　何洛婕走之前给她们留了午饭的食材，并教了706如何操作厨房机器人。快到中午的时候706就启动厨房机器人，让它做饭。然后706就上楼回到米莉亚房间，帮她改书稿。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706跑下楼，到门禁屏幕那里，按下通话键，就看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老太太的脸。
　　“请问您是哪位？”
　　“你好，我是8栋的，你们的新邻居。”
　　706还是头一次遇到有邻居来访，不敢轻易让人进来，于是走出房子，到院门口去开门。
　　院子外面站着两个，一个是刚才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个老太太，另一个则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老太太看起来足有七八十岁了，但精神矍铄、身姿挺拔，穿着柔软丝滑的米色衬衫和咖色裤子。年轻女子眉清目秀，梳着马尾辫，穿着蓝绿色碎花衬衫和白色长裤，拎着一个果篮。
　　“你好，我姓裴，是上周刚搬来的。这是我女儿。”老太太说，“最近我们正在陆陆续续认识邻居们。昨天我听别人说你家有一位何医生，腿脚不方便，就来拜访拜访。”
　　“麻烦您稍等一下，我进去跟何医生说一声。”
　　706跑进去通报。米莉亚让客人进来。
　　年轻女子把果篮交给706，706放进厨房。
　　客厅里，两个老太太，一个看起来像四十多岁，全身只有脖子及以上能动；一个看起来七八十岁，却身强体健。
　　“何医生您好，我姓裴，叫裴天婺。”
　　706呆住了。
　　什么？裴天婺？这名字容易重名吗？她仔细端详老太太的模样。头发花白，瓜子脸，五官大气，确实符合那张毕业照上裴天婺的特征。可是，会有这么巧的事吗？裴天婺的冷冻胶囊也挺过了皮格尔菌时期？
　　“我有效年龄81岁。您叫我老裴就行。”
　　“哎哟，我有效年龄45岁，加上冷冻才73岁，我还是叫您大姐吧。”
　　“也好。听说您以前在美泰尔医药公司工作。”
　　“是的。”
　　“真的很巧，我女儿就在美泰尔工作。”
　　裴天婺伸手碰了碰女儿的胳膊。女儿立刻露出乖巧的笑容，对米莉亚鞠了个躬：“何老师，您好。我叫卫天凝。卫生的卫，天琴星座的天琴。”
　　“我58岁解冻后才订制了她。”裴天婺说，“她今年才刚硕士毕业，刚刚去美泰尔做研究员。”
　　“哦，那确实是巧啊！我听说现在美泰尔不容易进。这孩子一定很优秀。”
　　“哪里哪里。”裴天婺说，“您是美泰尔的老前辈。我听说现在的科研主管都是您的学生，还经常找您请教问题呢。”
　　米莉亚露出一个颇有城府的微笑。或许她已经明白了这对母女到访的目的。
　　而706对此浑然不知。她还沉浸在震惊中，忍不住偷偷看裴天婺苍老的脸，寻找与那张毕业照上的相似之处。
　　裴天婺皮肤松弛但依然明亮的眼睛扫过706的脸，又回来，停在她脸上，带着一丝疑问。
　　706赶紧低下头。她知道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看，被发现了。
　　裴天婺朝706走近了些，仔细看她的脸。米莉亚和卫天凝都面带狐疑。706被看得直发毛。
　　裴天婺忽然说：“哎呀，你是不是那个……5·7事件中被暴民抓走的那个护士？”
　　706明白了。她看到过708的寻人启事。
　　“哦，那个是B708，我是她的姐妹B706。”
　　“B706？你是那个逆行者？”
　　706没说话，默认了。
　　裴天婺的表情明显变化了，就像原本完美的瓷器，突然有了裂纹，然后是更多道裂纹。有什么本能的、真切的情绪，从她端庄而礼貌的外表下透了出来。
　　“你……认识吴睦仪？”
　　706点了点头。
　　裴天婺露出微笑：“我和吴睦仪是老相识了。她名下的夷梦千年文化创意公司，就是我帮她创办的。她跟你说过吗？”
　　706又点了点头，尽可能平静地说：“说过。她说公司名称来自她母亲的名字，夷梦千。她还说过，您是非常优秀的动画电影导演，也是市场营销高手。”
　　裴天婺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那都是二百年前的事啦！”
　　就在这时，厨房机器人发出“叮”的一声。
　　裴天婺说：“你们该吃饭啦！我们也该回去了。何医生，有空再聊啊！”
　　母女俩进退得体。

　　自从发现裴天婺就在距离自己几十米远的那套房子里，706就心不在焉。下午帮米莉亚改书稿的时候，她几次走神，被米莉亚逮个正着。
　　“你今天这么快就坐不住啦？”米莉亚问。
　　706道了歉，集中精神干一会儿，米莉亚却叫停了。
　　“我们都休息一会儿吧。”
　　“您想去楼下待一会儿吗？”
　　“好啊。”
　　两人到了楼下客厅，706把裴天婺刚才送来的猕猴桃和香蕉用榨汁机榨碎，端着杯子，把吸管递到米莉亚口中。
　　“孩子，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706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把裴天婺当年和吴睦仪的关系告诉了米莉亚。
　　“您不觉得这太巧了吗？他们都是22世纪的人，都在皮格尔菌之前就冷冻了，还都活到了这个时代。”
　　“嗯，确实够巧的。不过，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吧？裴天婺都这么老了，难道你还怕她抢你的女朋友？”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巧。何医生，既然我们要休息一会儿，我想搜搜裴天婺解冻后干了什么。”
　　“可以啊。”
　　706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搜到。二百多年前裴天婺或许是个知名导演，但在这个时代，她好像籍籍无名，甚至也没有社交账号。
　　“什么也没有。”706喃喃地说，“可她不但支付得起一百多年的冷冻费用，还有多余的钱买别墅，应该不会只是来领养老金的吧。”
　　米莉亚想了想：“要我说，二百年前擅长挣钱的人，到了二百年后，照样不会差到哪儿去。就算她不做动画电影了，还可以做别的。说不定是搞投资的。只要有敏锐的经济头脑，光靠钱生钱也能活得很好。”
　　706沉思片刻，问：“何医生，我要怎么做才能长出经济头脑呢？”
　　米莉亚哈哈大笑：“你问我啊！我这辈子就是个死脑筋的知识分子，只会靠技术吃饭。要不是做到顶尖，又拿到一笔冷冻事故的赔偿金，再加上女儿优秀又对我好，我也不可能住上别墅。不过，你要想长脑子，第一步就是多读书。你看我家书房里那么多书，你可以趁我午休的时候看嘛。如果不够，还有电子书。”
　　706惭愧地低下了头。
　　确实，从第一天来到这里，她就看到米莉亚房间里有个顶天立地的书架，里面放满了书，可她还真就没想起来要读。
　　这天晚上，706开始读书了。米莉亚本来推荐她从外孙女何子璠的科普读物读起，但706一眼看到了米莉亚书架上的《美丽新世界》。米莉亚对她的选择十分讶异。
　　“你居然会选这本书！看不出你还挺识货呀！这书一百多年没再版过了。我这本可值钱哟！”
　　“我会小心的，不会弄坏的。”
　　“行，你可以看，问题是这书不容易看懂。里面有很多词语，你肯定看得云里雾里。因为时代太久远了。你知道吗？赫胥黎给这些人物起的名字都是有典故的，你可能根本看不出那些人名字的来源，只能一个个去看注释。还有，赫胥黎引用了很多莎士比亚的句子，而你也没读过莎士比亚，又得看注释。反正你得看好多注释才能读下来。”
　　但706还是坚持要读这本。照顾米莉亚洗漱，安顿她睡下后，706就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看起书来。虽然她从来没有整本书阅读的习惯，但好在这本书并不厚，而且一开始就写的是706所熟悉的场所：繁育中心，所以她一下子就看进去了。
　　可是，等等，什么？一个卵可以分裂成……多少个？
　　她看了大约三分之一，困了，然后想起今天还没跟吴睦仪联系过。她之所以拖到现在，其实是不想面对那个选择：到底要不要跟吴睦仪说自己今天见到了裴天婺。
　　睡觉之前，她终于给吴睦仪发了信息。
　　*——睡了吗？*
　　*——还没。你刚忙完？*
　　*——今天遇到一个人，让我陷入了两难。*
　　*——？*
　　*——我今天遇到了有效年龄81岁的裴天婺。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犹豫了很久。但是我现在已经跟你说了。*
　　*——什么意思？*
　　*——她就住在灵鹿山居。58岁冷冻，二十多年前解冻，订制了一个女儿今年硕士毕业。她认出我是708的姐妹，就问我是不是认识你。你的邮箱给了电视台，如果她想联系你应该可以做到。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联系你。*
　　吴睦仪好一会儿没回复。706心里有点没底。
　　*——我实在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怎么做。如果你宁可我不告诉你，我只能说对不起了。*
　　又过了一会儿，吴睦仪终于回复了。
　　*——既然她不想见我，我干嘛要见她呢？但你做得对，不用道歉。我当然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
　　*——好吧。*
　　706打算说晚安的时候，吴睦仪又发来一条。
　　*——你是不是明天晚上八点从那里出发？我晚上去，偷偷看她一眼，然后和你一起回来。你觉得可行吗？*
　　706看着这条信息，对比那句“我干嘛要见她”，暗暗叹了口气。不过半分钟工夫，吴睦仪就改了主意。
　　*——我不知道，可以试试。*
　　*——就算看不到，毕竟还可以和你一起坐轻轨，不会白去一趟。*
　　706不禁露出微笑。
　　她知道这是吴睦仪在告诉她，虽然我想去看一眼前女友，但我现在爱的是你。
　　吴睦仪常常说出甜蜜的话，而706自己却好像很难说出来。她已经在尽力学习，但仍不知道吴睦仪能不能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