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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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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井生昨日回家晚,陈内主不便与她算账,相安无事一夜,自醒来洗漱化妆。闹钟一响,他就由化妆桌前转身,一手拿粉扑子,一手推搡熟睡的妻子。
陈井生支起身,生锈的脑子带着钝痛,回忆起上午要去探望岳母,便坐起来慢吞吞穿衣。她见丈夫的苹果脸蛋白而光滑,颊上一片淡红,衬着明亮的大眼睛,无比俏丽,讨好道:“被她们灌酒,忘记时间,是我不对。圆圆,你且替我煮碗醒酒汤好么,再耽误了要让母亲久等。”
陈内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走开去,打了一盆热水放在洗脸架上,陈井生胡乱就着水洗漱。
两人乘人力车在医院下了,陈内主在门口等着,由陈井生钻进对街挨挨挤挤的小门面里买礼物。想她一个大学教授,好坏是个知识分子,怎么在陈内主面前低声下气,竟做这些下人的事呢?陈井生接过一挂荔枝、两盒海参,且将这些腹诽抛去,笑眯眯地从人群中出来。
单人病房在顶楼,有一面墙大的落地窗,视野好,人看着心里敞亮。自从年初治好病后,陈内主坚持让母亲住三四个月再出院。岳父已去世,她们俩又有自己的工作,好在护工尽心竭力,她们进去时护工正泡茶呢。
岳母背着手站在阳光灿烂的落地窗前,听到响动回头笑道:“这就来了?我还想从窗外望你们呢。”
陈井生不好意思指出窗向南,而入口在医院北面,叫了声“母亲好”,将礼物堆到床头柜旁。陈内主迎上去,病房这就热闹起来。
她们母男俩,总有许多话要说,有些话上次来问一遍,这次来复问一遍,不厌其烦。世人所谓温馨的繁琐,只有当事人能领略到。护工静悄悄出去,陈井生斟好茶坐在沙发上,笑着,时不时插几句话。
话题又转到催生上,岳母:“前几天我的一个老下属来看望我,她比我小十岁,孙子都满月了,你看看你看看……”这句话虽是对丈夫说,另有鞭策自己的意思,陈井生只是微笑。
岳母低了声音:“我今日许给你们一个激励的承诺,你们的房子,小了点,将来变成三个人住不下,我给你们换一栋住…”陈内主还傻乎乎问:“妈,那您也不能住我们那个房子,那儿采光不好…”
人家谈起家产,自己不好在场,陈井生咳嗽一声:“我去找邓医生谈谈。”
邓医生乃是陈井生同窗兼知心好友,也是她岳母调养期间的主治医生。陈井生敲了门直接进,正撞见邓医生拿了什么东西往抽屉里送。
邓医生见是她,明显松口气,把抽屉推回:“你这家伙也不避嫌疑,我的办公室,你随便就进。”
陈井生料想她收了人红包,合上门,自在地坐进邓医生对面椅子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老同学,苟富贵莫相忘。”
邓医生故作严肃:“你如今是教授了,我承蒙你关照——你老先生刚来的时候,我收了多么大一个,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呀。”说着,从内层口袋里掏出烟敬。
陈井生就着火柴点了烟,靠在椅子背:“我记起来了,那是我内主让我拿了来的。你不要以为这是我对你做朋友的不信任,觉得不给钱,你就不为朋友出力了。我把我们的交情对我内主说了,你能坐到这里,有我一份力,我当初结识他亦有你的缘故,我内主听了更是坚决。你不要有负担,这在她们家不算什么。”
“你内主家里,很有钱哟。那一辈的知识分子,讲究把钱看作身外之物,不要求吃喝穿戴,我知道她们实际上比看起来有钱得多。”
“这年头住单人病房,一住就是三个月的人,能没钱吗,只是多一点少一点的区别。”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只手帕包的绒面首饰盒,推到她面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姐妹追男人事关重大,我做姐妹的,希望减轻你一点经济上的压力。这完全是由我的钱买的,没有借花献佛,更没有其他意思,你要不收,就是没看重我们的交情。”
邓医生的角度,看不到手帕包着什么,及至她拨开,露出一件小蛇粗的手镯。那样的成色与做工,她们这些有知识武装的阶层,要白干半年工。邓医生朝陈井生的背影道:“这…这是做什么,快拿回去,我这么没脸皮,要你不吃不喝帮我么?”
陈井生已开了门,对她扬扬下巴:“收着吧,假使我和内主出门度假,老太太还得麻烦你照顾。”
两人请了一天的假,从医院回来吃完饭,这时是无事可做。陈井生将相片摆出来,呷着咖啡痴痴地翻看。
那时彩色相片稀少,陈内主手中爱情小说的走向不遂他意,干脆扔开了凑过来。相片一角写有“双水村夏”、“双水村冬”的字样,有几张白雪皑皑望之清凉。陈内主是南方人,喜欢得抽出来捧在手里。
陈井生:“内主,快还给我罢,这相片得来十分不易,我只是借来看看,还要归还的。”
陈内主故意背在身后,放出挑衅的样子。陈井生摇摇头,端起盛咖啡的碟子喝下一口,道:“这是和我有相同爱好朋友的收藏,多少钱也赔不起的。我预备去双水村,你若不想,不去就是。”
陈内主变了脸色,将相片往桌上一扔:“什么意思?结婚前,你同我说你不再继续这爱好了,原来你是骗婚啊!这两年,家里没有请过一个老爸子,全是我亲力亲为,伺候得你哪一天不安逸?你还不知足,又要家庭的幸福,又要去外面探险,留我一人在家里提心吊胆,就怕听到你出事的消息。既然这样,不如现在就别过了!”
他趿着鞋就要往外走,被陈井生拦腰抱住,挣开不得,又踢又咬。若在平时,陈井生一个大女人被这样对待,脾气再好也要蓄几分怒气,可丈夫说她骗婚,那真是说到点上,引起她的心虚来。这两股力量在她心里左冲右突,宛如做饭时的油盐酱醋,尚未混合完全,丈夫打了一会儿,力气就渐渐变小乃至停下,身子软软地挂在她身上。
她低头看去,陈内主头发毛躁地蓬在脸颊两侧,几根发丝,由泪痕沾着挂在脸上。陈井生把陈内主抱到床边坐着,自己抱了臂来回踱步。
她想,不至于同男人置气,况且丈夫这样貌美,有点脾气,可以原谅。走了几圈,本就不旺盛的怒气熄灭,俯身对丈夫道:“你要走么,你要走哪里去,没有你这样意气用事的。这一个家庭的维持,你只看到你的付出,你去你们部里问,有哪个妻子对待丈夫出我之右。我自问无愧于你,也并没有要求你同去,我一个女子,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我与你报备一句,是我的错么?”
妻子这番言辞切切,态度好得不能再好,假设对待丈夫是一门课程,往事诸多,不能不说明她的评分优秀。陈内主想一会儿:“你走了,你就要置我于不顾。”说着话,眼里又蓄了热泪哭哭啼啼。
陈井生对丈夫的眼泪最心烦,耐着性子:“照你看来,我们这几年的感情都作得假了。圆圆,我结婚前,周游大好河山,出过许多次门,实在没什么可怕。我不欺负别人就好了,还能让别人欺负吗?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
陈内主叹口气:“你让我想想吧。”
由滨江市到石州市的火车前,站着一对年轻妇夫。女人周身俊朗,戴一副无框眼镜,乃是滨江春申大学文学院的教授陈井生。那么,她旁边的圆脸美人就是陈内主了。陈井生提两只手提箱,陈内主提一只小的,跟随妻子在火车人堆里钻动。旁人看她们的穿着打扮与举止,准会以为是一位因公派遣的学者带了内主同去,谁能想到是为着这个?
陈井生脸上,倒是激动与雀跃的,终于找着座位,安置好手提箱,就扭头看窗外的景色。陈内主没有这样的好心情,虽是一等座,亦免不了人挤人,他刚刚沾了人家的汗渍脏污,又嗅着这样浑浊而不流通的空气,皱了眉,拿手帕在鼻子前扇。
他跟随妻子出行,存了借此机会要个孩子的想法,为避着垂涎房子的嫌疑,并未告诉母亲;至于部里的同事,别人出远门,都是坐游轮到国外,自己的终点相形见绌,也不好告知。陈内主在这样的环境里,更坚定地认为,自己对请假原因三缄其口是完全正确。
陈井生对面坐着一位年纪相仿的先生,敬了烟给她:“是回家吗?”
陈井生笑道:“不算是。”因着要与周围的邻居度过一段不算短的旅途,抬手指了陈内主介绍:“敝姓陈,这是我内人。”
女子也向陈井生介绍:“我姓万,这是我丈夫。”
陈内主听她们谈话,万先生比中等身材的陈井生瘦削些,而万内主几乎一人占两人的座位。车厢的布置是三人一排,不仅万先生合闭双腿紧靠车厢壁,邻座那个无辜的人,也因万内主占了她的位置抱有敌意。
陈内主微薄的女男平等意识,覆盖不到万内主这类人身上。他想,夜里睡觉,那个人如不扒着座位,说不定会被挤到地板上呢,费了好大的努力憋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