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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初次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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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世界,午后三时一刻,“清心心理咨询诊所”。
窗明几净,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精细地切割成一条条暖金色的光带,斜斜地铺在浅橡木色的地板上,光斑随着时间缓慢移动。空气里氤氲着精心调配的薰衣草与淡淡檀香混合的安神气息,沁人心脾。背景里播放的阿尔法波音乐,音量被调到极低,如同温暖的潮汐轻轻拍打着海岸,营造出一种绝对的宁静与安全之感。
沈墨坐在宽大舒适的真皮扶手椅里,指尖拂过纸质病例光滑的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穿着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鼻梁上少了一副标志性的眼镜,让他原本略显锐利的轮廓柔和了许多,增添了几分令人安心的书卷气和平和。
“叮咚——”
门口那串精致的黄铜风铃发出清脆却不刺耳的悦耳声响。
沈墨闻声抬头,唇角下意识地扬起一个弧度完美、充满专业亲和力的微笑。“欢迎光临,请……”他的声音温和,如同冬日里的暖阳。
然而,那句例行的问候,在舌尖上悄然消散了。他的声音和微笑,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他的目光落在推门而入的年轻人身上,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丝线轻轻绊了一下。
来人很年轻,身形清瘦,略显单薄。他穿着一件质地极好、触感柔软的浅咖色条纹衬衫,外面披了件深咖色大衣,略微宽松了些,下身是合身的深色休闲短裤,衣着看似随意,但细节处无一不透出良好的家境和品味,整体的颜色偏咖色,给人一种柔软、好欺负的感觉。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块边缘包裹着皮质护角的旧画板——这画板本身木质优良,边角却被摩挲得光滑,显然被主人长期使用,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和情感的温度。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颜色比常人更浅一些的黑褐色眼睛,像上等的琥珀,又像是被清茶浸透的琉璃,在室内充足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通透而脆弱的质感。然而,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眸里,却盛满了小鹿般的怯生生与不安,眼神游移着,似乎不敢与人对视,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快速颤动,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当他终于努力抬眼看过来时,眼瞳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易被忽略的、与这份怯懦柔弱不太相符的清明与锐利,快得像是错觉。他嘴角努力牵起的那个礼貌微笑,也因此带上了一点勉强的、令人不禁心生怜惜的僵硬。
——像。
一种惊心动魄的、并非源于五官细节,而是刻在骨子里的轮廓和气质的神似。
沈墨感觉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突兀地、重重地跳了一下。他仿佛透过眼前这张写满紧张与怯懦、却难掩清丽精致底子的脸,看到了另一张永远冰封、连眼神都淬着万年寒冰、永远不可能对他露出这种神情的面孔。
“魔怔了……”他在心底无声地嗤笑自己,一丝混合着自嘲和难以言喻的酸楚滋味悄然掠过心头,“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对我露出这种神情?”
这细微的失态仅仅持续了一瞬。沈墨迅速收敛心神,那点波澜被完美地压回温和的镜片之后。他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门口。
“你好,”他的笑容重新变得无懈可击,声音放得比平时更加柔缓,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我是沈墨医生。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他的目光自然地掠过对方质地精良的衣着和那块被珍视的画板,最后停留在那双低垂的、睫毛浓密卷翘的琥珀色眼睛上。
年轻人似乎因为他的靠近和问话而更加紧张了,下意识地把画板往怀里紧了紧,像是抱着最后的盾牌,声音轻得像耳语,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您好……我姓裴,裴清。是……是我哥哥让我来的。”他递过来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预约卡,指尖在递出时微微颤抖,透露着内心的不安。
沈墨接过卡片,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对方微凉的皮肤,心中那点因“相似”而泛起的涟漪再次悄然荡漾开来。他侧身,做出引导的姿态,语气温和:“裴清是吗?不用紧张,我们先到这边坐一下,好吗?”他示意着旁边那片被阳光烘烤得暖融融的、摆放着舒适沙发的休息区。
裴清低着头,几乎是小步挪到沙发边,只坐了沙发的前三分之一,背脊挺得笔直,是一种被过度保护、不善交际的富家孩子常有的、混合着拘谨和内在防备的姿态。画板依旧被他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他与这个陌生世界之间的唯一屏障。
沈墨在他侧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身体微倾,是一个开放且绝不带任何压迫感的姿态。他看着年轻人低垂的、看起来毛茸茸的黑色发顶,那一身昂贵的衣物和易碎的气质,更像是个不小心走失、急需被小心翼翼引导回家的、娇养在温室里的小动物。一种混杂着职业性的怜惜和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因那惊人“相似”而衍生出的复杂情愫,悄然滋生。他甚至开始考虑,这个案例或许可以酌情减免费用。
“放轻松,裴清。”沈墨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大提琴般悦耳,“在这里,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话,或者……什么都不说也可以。没关系的。”他试图营造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
裴清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黑褐色的眼睛里适时地蒙上一层薄薄的水汽,显得更加脆弱易碎。他怯生生地将怀里的画板稍稍递出一点,上面是用炭笔勾勒的、有些凌乱却极具张力的线条,隐约能看出是房间的内部结构,但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有用笔极重地反复涂抹的痕迹,透着一股强烈的不安。
沈墨接过画板,仔细端详着。他完全将这视为来访者内心焦虑的投射,是潜意识恐惧的视觉化呈现。“这个地方,”他指着那个被反复涂抹的角落,语气平和,带着鼓励,“似乎让你感觉很不安,是吗?能感觉到,这里承载了很多情绪。”他想引导对方说出更多。
裴清只是更紧地抱住了画板,纤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摇了摇头,嘴唇抿得发白,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仿佛触及了无法言说的创伤。
沈墨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他不再追问,而是沉吟片刻,转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来一个浅木制的沙盘和一小盒微缩模型——有树木、房屋、小人、动物等等。他将沙盘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声音放得更缓,更柔:“如果说不出来,或许可以试试用它们来表达?随便摆点什么,或者不摆,只是看着,都可以。怎么样?”他提供了非语言的表达途径。
他稍稍靠近一些,将沙盘推近,动作舒缓,保持着不会引起压迫感的距离。如此近的距离,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年轻人微微颤动的睫毛尖,和他毫无血色的脸颊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真是……太像了……”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起,带着一丝奢望般的酸楚,“如果‘他’也能这样,暂时收起所有的尖刺和冷漠,哪怕只是安静地、不带敌意地在我面前坐一会儿……该有多好。”
这个源于记忆深处、无法言说的渴望,让他对眼前这个叫“裴清”的、看似养尊处优却内心脆弱的年轻人,生出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超乎寻常的耐心与温柔。
而他浑然不知,自己脚下深处,正隐隐传来一阵阵不祥的能量脉动。
裴清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他怯生生地抬起眼,飞快地瞟了一眼沙盘里那些微缩的树木、房屋和小人,又立刻低下头,把脸往画板后缩了缩,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画板边缘的皮质护角,指节泛白。
沈墨并不意外,也没有丝毫催促。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开放的姿态,目光温和地落在裴清低垂的发顶,耐心地等待着。室内只剩下阿尔法波音乐那近乎无声的、规律的低频振动,以及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的轨迹。
几分钟的沉默后,裴清似乎被沙盘中那片纯净的白色细沙吸引,又或者是在这种全然接纳的静默中感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安全。他犹豫地、极其缓慢地伸出右手,食指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微凉、细腻的沙面。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小心翼翼,指尖在沙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断断续续的划痕。
沈墨静静地观察着,没有出声打扰。他能看出,这种非语言的、可控的表达方式,似乎比直接的言语更能让眼前的年轻人放松一丝戒备。
裴清的手指开始在沙面上无意识地划动,留下一些杂乱无章、深浅不一的线条。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专注地盯着沙面,仿佛在努力捕捉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或图像。偶尔,他会停下来,指尖悬在沙盘上方,微微颤抖,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抵抗着什么。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不经意间碰触到了沙盘底部——那里似乎埋着什么硬物。
裴清的手指猛地缩了回来,像被烫到一样。他抬起眼,看向沈墨,眼中迅速掠过一丝真实的惊慌,虽然很快被怯懦掩盖,但那一瞬间的波动没有逃过沈墨的眼睛。
“怎么了?”沈墨温和地问,身体没有前倾,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裴清飞快地摇头,把脸埋得更低,耳尖却悄悄泛起了红晕,像是为自己的过度反应感到羞赧。
沈墨的心软了一下。他没有追问,只是用目光鼓励着。他猜测,那可能是之前某位来访者无意中留在沙盘底部的小物件,或许是颗石子,或许是一枚小小的玩具零件。但这种意外的触感,显然触动了他内心某个敏感的区域。
又过了几分钟,裴清似乎耗尽了勇气。他不再触碰沙盘,只是抱着自己的画板,重新缩回了沉默的壳里,但周身那种紧绷的敌意(或者说恐惧)似乎消散了一点点。
沈墨知道,第一次接触,到此为止是最好的尺度。再继续,可能会引发反弹。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语气轻松自然:“时间差不多了。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好吗?你做得很好。”他顿了顿,看着年轻人依旧低垂的脑袋,声音更加柔和,“如果你愿意,下周同样的时间,我们可以再见面,继续用你喜欢的方式……比如画画,或者这个沙盘,来聊一聊。当然,完全由你决定。”
裴清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似乎没料到这么快就结束,也没料到还有“下次”。他快速地看了沈墨一眼,又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下,算是回应。
“好,那今天就这样。”沈墨微笑着站起身。
裴清也立刻跟着站起来,朝沈墨匆匆鞠了一个小小的躬,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走向门口。
沈墨站在原地,没有送出去,只是目送着那个清瘦的、带着点慌乱背影消失在门后。风铃再次轻响,诊所内恢复了宁静。
阳光依旧温暖,薰衣草香氛依旧淡淡地萦绕。沈墨走到沙发边,目光落在那个沙盘上。裴清留下的划痕杂乱而浅淡,但在沙盘的一个角落,有几道弧线被无意识地、反复描摹过,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如同地下洞穴或管道入口的形状。
而在那个“入口”旁,沙粒下,隐约露出一个微小的、坚硬的凸起。沈墨没有去碰它,只是记下了这个细节。或许,那是下一次见面的一个切入点。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后,在属于“裴清”的新档案上,记录下今天的观察:
“来访者裴清,初次接触。表现出显著的社交焦虑、创伤后应激反应可能。防御机制强,言语表达困难。对非语言媒介(绘画、沙盘)有反应,触觉敏感。在沙盘游戏中,对‘隐藏’、‘深处’的意象表现出特定情绪反应。需建立安全感,耐心引导。”
写下这些文字时,沈墨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怯生生的、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以及那惊鸿一瞥的、与“他”神似的轮廓。
“下周……”他轻轻合上档案,望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心中暗想,“希望能让你感觉更安全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