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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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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与万花谷毗邻的绝情谷开谷救人。在封谷近二十余年后,谷主方碧玲倾其所有,解万花困局,救死扶伤,万花众人、江湖侠士以及患病百姓得以安全撤入谷内。
方涉川和白苏撤出得最晚。
方涉川背着白大夫赶回来时,花谷众人都白了脸色。
“老白……?”
“白师兄!!”
“我带病人走的时候,他、他守着药炉,明明告诉我过会儿就走的。”
“小白怕要伤心死了。”
花谷弟子们一拥而上,有的抓着白大夫的手,有的则去扶着他肩膀帮忙放下,即便他们之中不乏杏林高手,一看白大夫的面容就知道人去已久,可是抚上那冰冷的双腕,却还是期待能从指腹间探到一丝微弱的脉搏似的。裴元将白大夫已然开始发僵的手放在他身前,摆出一个安详的姿势,像是一种最权威的宣判。年纪小的弟子们终于受不了了,开始低声啜泣。
人群一拥而上的时候,白苏与众人擦肩而过。
他双眼无神,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出好远的距离,有人注意到他,却只是哀伤地望着他的背影无语凝噎。直到,方苏然眼尖,一眼瞧见了白苏。她在绝情谷中等得太久,焦躁不安都已经拉到顶峰,见到儿子,一把抓住他手臂拎了过去。
“找你半天找不着,跑到哪里去了?”
方苏然语气焦急,像以往一样嫌弃至极地在白苏乱糟糟的衣袍上拍了两下:“绝情谷开谷,大小姐将谷中珍稀药材都分给我们用了。我不懂药,就等你回来采一些给你爹熬了吃呢。他这些天偷偷拿金针止咳,就为了省药材,以为我不知道……乖崽,白苏?听见我说话没。”
方苏然恼火地轻推了儿子一下,白苏踉跄着转过身,脸白如纸,双眼通红。
“怎么还哭了。”方苏然折起袖子给白苏擦泪,看似懵然不知的样子,眼里却不断充盈着泪水,话音哽咽,“你爹呢?好孩子,你先帮娘找找你爹好不好?等找着了你爹,不论多伤心的事,爹娘一块儿哄你……”
身体不像意识,意识狡猾,会连人自己都骗。
所以方苏然泪眼婆娑,即便拼命挤出一点哄孩子一样的笑,泪水还是如落雨一般倏然落下。
她催促着白苏帮她找人,语气哀求又充满了恐惧。白苏双手拽着她,一边低头哽咽,一边努力用身体遮挡父亲尸首的方向。
白苏喊了两声“娘”,哽咽得讲不出余下的话。推搡间,方苏然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猛地抓紧了白苏的手臂。
“……你爹,不用吃药了,是不是?”
白苏眼睫翕动,泪水如滚珠落下,无声地哭了起来。方涉川本想上前安慰,却被方苏然用力推开,踉踉跄跄地往前找去。万花众人低声抽泣,暗自垂泪,默默为方苏然让出一条路,远远地,方苏然终于看见了丈夫苍白的尸身,跪倒在地,颤抖的手不断地向他腹部洞开的创口抚去。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他…白哥只是个药农啊,不会武功,更不是江湖中人……
“他做错了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方苏然伏在丈夫身上失声痛哭,她声嘶力竭问出的那个问题,无人可以作真正的解答。
为什么是他们?他们又没有做错什么。
云漪受主人心绪所感,在头顶盘旋哀鸣,展翅下落,像无数次安抚和保护主人一样,用长长的飞羽将方苏然夫妇护在怀中。方涉川拍了拍白苏的肩膀,低声说“要给你娘撑着”,他是在场少有的没有落泪的人,但一双眼憋得通红,眉头紧锁,实则他才是那个为了师姐和师侄不得不撑着的人。
“你是涉川吧?”
方涉川闻声回头,叫住他的女子有些眼生,服饰却依稀有蓬莱的影子。
却听那人道:“当年苏然千般请托,一是请我替她在族中周旋嫁入花谷之事,二就是为你考虑周全。她是个性格坚毅、心有成算的女子,只是……花谷一直这般安稳宁静,便会让人有一种理当永远如此的错觉……谁知道,变故来得太快。”
对方声调轻柔,却难掩岁月苍老的疲倦之感。
方涉川这才认出,来人应该是绝情谷主、昔日的蓬莱大小姐方碧玲,匆匆行了一礼。方碧玲微微点头,望着方苏然的背影,似有无限唏嘘:“当年之事,我尽力为之,原以为总算是能成全一桩花谷与蓬莱的好事,弥补当年之憾。可现在再看,真不知道一时缘起,究竟是福是祸了。”
“师姐这二十年幸福美满,心中一定是感激大小姐的,只是……二十年实在太短。”方涉川声音哑了一瞬,仿佛太多的情绪冲到喉口,“只恨乱局之下,世人困在其中如同蝼蚁,一人、一家的死生悲欢在天下大局面前何其渺小。今日是花谷,从前是沧溟岛,昔年天策府、雎阳城……只恨我自己无能,未能将香巫教斩草除根,以致同样的祸事又落到师姐头上。”
“沧溟岛,”方碧玲眸光微微一动,道,“是了,苏然信中提过,这些年你一直聚各地商会之力追截香巫教,你是……岛上的遗民?”
“是。”
方碧玲长叹一声:“恶徒卷土重来,这原不怪你。”
“……是。”方涉川扯起嘴角,那笑容苦涩无比。
怎么能不怪呢?香巫教将他幼时关于“家”的那一点记忆,肆意侵染成鲜血的颜色,如今又在白苏身上再度重演,无论他是三岁,还是三十岁,无论哪一次,他永远都迟来一步。
看他神色,方碧玲知道多说或也无用,只说:“苏然会好的,她还有白苏,还有你。你年长些,又是做师叔的人了,多照看她。”
这对方涉川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还是道了句谢。
这一回永王旧部联合东瀛势力的袭击,故意选在了花谷众人忙碌近半月、精力耗竭的薄弱时刻,这一日,大多数人都是在睡梦中被炮火惊醒,用惺忪未醒的睡眼目睹淡紫色的花海化作炼狱。当晚,方涉川、白苏和绝情谷中大多数人一样,都不敢再合眼,方苏然悲痛难抑,哭晕过去一回,虽很快醒了,但还是被人安置在帐篷里没出来,只是偶尔透着帐子,能听见里头沉沉的吸鼻子声。
方涉川和白苏就守在方苏然的帐篷外,篝火燃起,干柴时而噼啪作响。白苏先前哭得岔了气,现在即便是不哭了依旧一抽一抽的,与他帐篷里亲娘倒是一样的毛病。他眼皮肿得厉害,缭绕的火光映在他呆滞无神的眼底,也没能点亮当初的一丝轻灵。
“冷不冷?”
白苏摇摇头。
方涉川觉得自己多余一问,挪到了白苏身边,像小时候一样用外袍将小师侄裹在怀里。
“师叔,我爹死的时候,他应该挺高兴的。”
方涉川一愣,意外地看向白苏。
白苏抽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爹出身秦岭农户,医术学得泛泛,更写不出老神仙、裴大夫那样的济世良方。他就乐意种地,来了万花,就大片大片的种药材。世间难得的珍惜药种,他能种得萝卜一样大,传说只长在悬崖峭壁上的珍草,他培植起来得拿镰刀收割……”
听着听着,方涉川笑了一声,眼底却止不住地泛红:“是啊,师姐当初说要嫁他,说跟了他吃喝不愁。”
“他囤了许多的药材,从不拉出去卖钱,这次大疫全派上了用场。他没日没夜地煎药,救了很多很多人,我想,他守在药炉前,一定是自豪到最后一刻的。”
方涉川长叹一声,点头应是,跟暗暗扇巴掌似的,偷偷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他当初不舍方苏然远嫁,更恨姐夫夺走了自己的师姐,嘴不嫌累地骂了姐夫那么多年。可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方苏然过得幸福,小师侄也教养得很好,他这姐夫是个不错的人。
他这些年,在姐夫跟前飞扬跋扈,背后坏话说尽,还晚节不保地把人家崽子的魂儿给勾走了,白大夫也没拿笤帚给他撵出去。原因无他,只因为姐夫是全然相信他师姐、疼他师姐的,正因为如此,才会连没见过几面的方涉川也完全包容。
正想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这种时刻,无疑牵动起所有人紧绷的神经。方涉川和白苏同时抬起头,便见赶来的万花弟子急道:“大家都清点一下人数,特别是带着小孩子的。刚刚小苏姑娘被永王的人骗走,她师兄正发了疯似的在找呢。”
白苏总觉得心中不安,心脏狂跳,连忙掀开帐篷——
果然,本该熟睡的方苏然已经不见了!
“别急,师姐可能是心中难受,到附近散心了。”方涉川压着语调里的颤抖。
白苏也想镇定,可是脸色难看得只差又哭出来:“绝情谷人生地不熟,她能去哪儿?她那么舍不得爹,若不是守在爹身旁,就是……”
白苏话说一半,剩下的卡在了喉咙里,两人已经匆匆地赶到了殉难者尸首的放置之处,小棚里头不见半个人影,只有棚前戴着面巾值守的万花弟子站起来,问他们有什么事。
“两位师兄,有没有见过我娘?”
见他们双双摇头,白苏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人紧紧攫住了一般。
“那她能去哪儿……”
方涉川立即道:“别急,分头去找。绝情谷四处都有彻夜值守的人,而且大多都认得师姐,他们不会让她随便走出去的。”
白苏咬着舌根,硬逼自己冷静下来应了一声“好”。
突然,一声巨响在两人头顶炸开,这动静之大,无异于晴空霹雳。众人只觉得脚底下的土地猛地颤了颤,然后是一阵密密麻麻的“轰隆隆”暗响,如同地底深处有巨兽在痛苦地低吼。
众人茫然四顾时,有人突然喊了一声:“是三星望月!”
“炸药,他们在三星望月引爆了炸药!”
白苏猛地转头,瞪大了双眼,颤抖的眼眸中倒映着这恐怖的一幕——
指天矗立的巨大青岩冒出滚滚浓烟,山体慢动作似的微微一晃,竟折腰向下倾倒!一时间,惊呼声、惨叫声霎时惊破云霄,却又被山石滚落的轰然声彻底吞没。
白苏耳中哗然响起的锐鸣盖过了山石崩摧的巨响,却唯独没有盖过方涉川带着颤抖的那句猜测:
“她是不是……回三星望月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