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口镜之邪佛(下)》拏依伽

8、第八回

　　挲迦耶城是西方的一个小佛国，也是距优罗钵界最近的小佛国，据传说，挲迦耶城之所以被梵香沐浴，受佛光普照，是因为这片土地里有一个佛陀的金身。

　　那个佛陀为了封印一个灭世祸相，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布阵，以全部的修为为赌注，在一场惊天动地的交斗中，几乎是用形神俱灭换来了一片净土。

　　也许脚下的某一抹尘埃，就沾染过那些早已淡得不见踪影的血迹。

　　钵多罗望着这片离挲迦耶城最近的沙漠，沉默地站在人间的土地上，黄沙滚滚，偶尔闪耀几点星光，灼热的阳光晃着眼睛，好似要将人灼瞎。

　　放眼望去，地平线的尽头，是一片不大却也不小的绿洲，一座小城安静地伫立在那里，在炎热扭曲的气息里，就像是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

　　那一身白袍的天尊，自上路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不知道是因为本身就是少言的人，还是因为钵多罗太过无趣，令这尊贵的天尊连开口的兴趣都没有。

　　“这城的上空，似乎有一团黑气？”钵多罗试探着问身边的男人。

　　与猜想的一样，男人许久未曾开口。

　　在钵多罗以为自己又被无视的时候，男人忽而淡淡地回头望了他一眼，而后看着挲迦耶城上空漂浮的黑气，语气很淡很淡地吐出两个字：“是厄。”

　　钵多罗有些惊诧，他原本以为男人是不会理会自己的，他略有些愉悦地追问道：“厄？什么是厄？”

　　仲古天尊迎着风沙往前走去，回道：“天地万物，阴阳二生。雪蟾精的瘴气足以枯死百里生灵，厄，便是因他诞生。这团厄还没有笼罩整个小城，瘴气欲放不放，哼，雪蟾精怕是想找替身，还在觊觎我的神珠。”

　　“这么说，雪蟾精真的在挲迦耶城？”

　　“这城的上空不仅有厄，还浮动着一股淡淡的绿气和血腥味，是瘟疫和凡人的冤屈之血，近日被害的凡人恐怕不少。我想除了雪蟾精有这么无知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佛国地上造次，妖魔二界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敢如此光明正太。更何况，他古老的妖气在这世上，几乎已是独一无二。”

　　钵多罗顿了一下脚步，迟疑道：“天尊，请恕钵多罗斗胆，我一直想问，那颗神珠到底是何物？”

　　“那颗神珠是我混沌之地的心脏，”没想到仲古天尊立刻回答了他，毫无顾忌，“没有神珠，混沌就会动荡。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将混沌劈做两半，上为天，下为地，隔绝天地之外的便是散做两边的混沌，所谓的神珠其实是盘古死前吐出的一口气所化，安于混沌之中，隔绝天地之外。盘古是最古老的神，他的那口气几乎包含了所有的神力，如果此物落入凡间，你说，它暗藏的力量会不会被人觊觎？”

　　“难怪……雪蟾精对它如此执着，”钵多罗恍然大悟，他看着前方仲古天尊若隐若现的侧脸，又细不可闻地低声喃道，“天尊……也这般紧张……”

　　“你……”仲古天尊突然停住脚步，有些失神的钵多罗险些撞着他的后背。

　　钵多罗见他转身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幽深沉静，不知道为何，他觉得心脏就好似快跳出胸口，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在凡间，不用叫我天尊。”

　　钵多罗有些恍惚，下意识地问：“那我如何称呼天尊？”

　　仲古天尊深邃的黑眸恍惚颤了一下，他将目光落到天边，一双眸子里，钵多罗第一次看到了无尽的沧桑与孤独。

　　“就唤我……庚炎吧……”

　　◇◇◇

　　进城之后，钵多罗便一直低垂着头，宽大的风帽遮着他的容颜，几乎只看得见略有些削尖的下巴。

　　这时，头皮忽而传来轻微的疼痛。

　　钵多罗抬头，竟见那高傲的天尊若有似无地揪着自己的一缕发丝，嘴角扬着的那抹淡漠的弧线，薄情而又淡凉。

　　“这不是你想见的凡间吗？为何到了此地，你却始终埋着头，你就不想看一眼？”男人说着，松开五指，伸出一根手指向一边，语气中尽是无边的诱惑，“你看，那就是凡人，你羡慕了千年的凡人。不是书上，也不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的，而是活生生的凡人，你就不想仔细看一看？”

　　钵多罗心中一悸，遮在广袖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强笑道：“天尊说笑了……我并非羡慕凡人，只是，好奇罢了……”

　　他望着街道上形形色色的凡人，看着他们异于自己的生活方式，虽然因为城上空的厄而神中带着灰败之色，可是每个人都是那么不同而鲜活。

　　钵多罗忽而有种错觉，这，才是真正的活着……

　　所以，他仅仅只为好奇而已……

　　好奇，自己与凡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

　　他承认，他确实想看看所谓的凡尘凡人凡事，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可是……

　　他也怕，怕自己看了就不想回去……把自己的心丢在这凡俗之中，即使有朝一日再次孤独地守在优罗钵界，那心，也再不是皈依佛门的心。

　　一直以来，钵多罗总觉得，他是在涅槃之地诞生，由佛祖点化而成，不论是非曲直将自己说成怎样，这一辈子，自己注定都是要守在空门，终老一生的。

　　就算到了优昙钵华绽放的那一天，他想，他其实也没有勇气与佛门斩断夙缘。

　　不是不敢，而是他始终都很迷惘。

　　不仅对佛界，对凡界实则也是如此——

　　向往而又迷惑。

　　没来凡间之前，他尚且还可以小心翼翼地幻想凡间种种，甚至破绽百出地掩饰着对这未知尘世的好奇和向往。

　　可来了之后，愈是接近便愈是觉得，看了又怎样，明白了区别又怎样。

　　这，始终不是自己的世界……

　　再如何向往，优昙钵华一天不开，转轮圣王一日不临世，他就永远是钵多罗，守在优罗钵界中的钵多罗。

　　梨花相伴，孤残永年。

　　身边的人终究会一一离去，物是人非。

　　该失望的，终究还是会失望……

　　“有意思，无论何时你都能神游天外。”庚炎低沉的声音磁性悦耳，可话里染着的笑意，好似在嘲笑钵多罗的不自量力。

　　钵多罗回神，目光涣散地望着庚炎，忽而浅浅一笑，却是更为安静了下来。

　　他无声地向前走去，好似方才那个不敢窥视凡间的人并不是自己，那一身白袍，从后看去，竟愈发的缥缈如烟，犹如一指触上去，便如梦幻泡影一般，消散不见。

　　庚炎眼神微动，目光久久落在钵多罗身上，想要收回却不由自己，他忽而发现，眼前这个人似乎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难以捉摸。

　　明明看起来彷如一泓清潭，一望见底，实则却深不可测，边际难寻。

　　或许，这个被囚禁在优罗钵界近乎三千年的佛陀尊者，其实早已顿悟了不少真理，只是，他还没发现罢了。

　　所谓大智若愚，也许便是如此这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