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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伤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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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如音打断徐林,继续往下说,“后来,在景泉养病,我和她表面上和和气气相安无事,私下里却一直较着劲。”
说了许久,她有些累,便仰靠到沙发上。
“她没有放弃飞黄腾达的美梦,我也不愿做一个听话、乖巧的木偶。”
“真奇怪,这两个世俗眼中的褒义词,我并不认为是一个好词,好像是被人规训又千挑万选出来的标榜……”
她说得很慢,思维又稍显混乱,往往说上几句,就拐到其他话题上。
“……那能怎么办呢?我无处可去,无钱无势,要养病,要活下去,要筹谋着离开,还要要打消付敏霞不曾熄灭的念头……”
“所以我……采用了极端的方式……”
因为这句含蓄的话,徐林的面色更加苍白,眼睛又酸又涩,很快一滴晶莹水珠迅速飞落。
他沉默不语,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杀死一只知更鸟》里说过: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徐林抬手想抱抱樊如音,却又迟疑不决。
在这迟疑的一秒钟,樊如音忽然伸手摸他的眼睛,拇指轻轻擦拭眼下的痕迹。
“我不想让你难过的,徐林。”她嗓音轻柔,语速缓慢,带着郑重,像是下定决心要说点什么,“我……”
这件事埋在心底太久太久,久到樊如音自己都以为是文君与付敏霞亲眼看到的那样。
她精神崩溃,她要解脱,她想死。
但,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她声音哽住,停顿良久才继续,“其实……高速上跳车,还有之后的自杀……我都是故意的。”
“我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温柔善良,也不是你如今看到的温和美好,这些全是我的伪装……我一直很糟糕……”
说到这,樊如音情绪激动,声音也变得尖利,眼神黑沉沉的,阴鸷冷漠,仿佛画地为牢,想要隔绝周围的人。
徐林心中一痛,明白她是想要推开他,所以才故意这样说的。
他一把搂住樊如音,手环住她的脖颈,脸贴在她温热柔软的下颌与颈间,用力蹭了蹭。
他像一只老母鸡,努力张开翅膀,想要捂热心爱的小鸡,失温又奄奄一息的身体。
“如音,这么多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樊如音一愣,忍不住回想一番,好像没有人问过她累不累,辛不辛苦,问的最多的是有没有事,开不开心。
好奇怪的人。
“你无人托举,没有学坏,本身就是坚韧且聪慧的人,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勤奋努力,积极上进,人格健全,有善心有野心,会设计漂亮的衣服,会讲我听不懂的语言,会弹钢琴,有真心待你的好友,有能力……”
她趴在徐林的肩上,沉默地听着他的絮絮叨叨,然后忽然出声打断他。
“……我脾气暴躁,性格执拗,冷漠又自私,会恶毒地诅咒那些对我不好的人……”
“在民政局签字的那一刻起,就代表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一边,接受你的一切……”
“我一点也不好……会冷暴力,会动手打人,会阴阳怪气……这些……你都体验过的……”
“可是,”徐林直起身体,惊讶地看着樊如音,“你是我的妻子啊。”
他挠了挠头,眼神认真又无辜,“不是应该的吗?”
徐林真的觉得这些是很正常的,同时又认为是自己不够好,不够体贴,樊如音才感受不到他的心意。
有情绪总好过漠视,有情绪说明樊如音对他有一点点情谊吧。
其实,比巴掌与恶语先来的,是她身上的香气。
没人知道,比起其他的,能陪在她身边,是他曾经不敢奢求的事。
他心存感激与幸运,幸好她选中了他,也幸好他没有走远。
想到这,徐林搂紧了樊如音,温柔地亲吻她的脸颊,低声哀求:“如音,你不要推开我。”
——
樊如音离开景泉后,换了手机号,在榕城做了一个月暑假工,然后去大学报道。
她拼拼凑凑交完学费,身上已经所剩无几。
平日里,除了上专业课、蹭设计课,就是去校外兼职,忙得没心思去想之前那些近乎自残的糟糕事。
大一下学期,偶然认识蒋覃,又帮过她几次,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
蒋覃成绩优异,性格温和,自信又从容,家里人都是服务社会性职业,一溜的老师医生警察,生活条件优渥,造就了他天真又不太知世的性子。
他不温不火地追了她一段时间,她想起付敏霞存在的隐忧,就顺势答应了。
其实,认真算起来,他们没有特别多的时间黏在一起你侬我侬,她要上课要兼职,还要抽时间练手摆摊,蒋覃当时正准备保研,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读研后,又时常做实验写论文。
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日常的约会就是一起吃顿饭,偶尔节假日,去周边转转。
他说着她听不懂的课题和实验,她聊着他不感兴趣的服饰搭配,他们各说各的,话题很少碰到一块儿,却又很认真地倾听欣赏对方,互相觉得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挺好的。
后来,还是没逃过毕业即分手的魔咒。
他们没有大吵大闹,没有痛哭流涕,成年人的体面在这一刻提现地淋漓尽致。
平静地吃完最后一顿饭,他们就分开了。
谁也没有错,只是不再同路了。
一年后,付敏霞大病一场后,碾转打听到她的联系方式,祈求她去景泉看她一眼。
她当时拒绝,犹豫几天还是踏上去景泉的高铁。
她有时在想,与付敏霞的这种母女关系真的挺奇怪的,明明抛下她一走了之,多年不管不顾,后来,为了富贵荣华,又精心编织一个谎言,从这两点来讲,付敏霞对她很不好。
可是,另一方面,幼时温柔慈爱的记忆,以及在她自残后,会掏空积蓄去救她,会哭到崩溃哀求她不要伤害自己。
好矛盾啊,不多不少的爱,不多不少的恨,既没有多到让她有颗健康的心灵,也没有少到让她心安理得的去恨,刚刚好让她度过不断怀疑挣扎,痛苦的前半生。
她无法下定决心与付敏霞彻底划清界限,也无法当做无事发生继续母慈子孝。
就是那一次去景泉,遇见程瑯,然后又浑浑噩噩过了几年。
程瑯与蒋覃完全不一样,几乎没有相似之处,新鲜感过去,她顿觉无趣,但想起付敏霞虎视眈眈的私心,又觉得还能继续将就下去。
只是,最终还是走向分手。
与程瑯分手后,樊如音歇了恋爱的心思,一个劲沉浸在工作中,倒助长了付敏霞的气焰。
她三番五次旧事重提,进而上升到指责谩骂,说她不孝,说她读书读傻了,说她翅膀硬了……
这些都让她沉默,让她压抑,让她阴郁,让她喘不过气来,让她感到绝望,绝望到想去死。
樊如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想去死,脑海里无数次闪过各种死法,跳楼,溺水,服药,煤气中毒,甚至一刀捅穿自己的身体。
——
樊如音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徐林的问题。
她沉默着,缓了许久,等到情绪稳定,从徐林怀里退出来,环膝抱住自己,侧脸枕在膝上,眼睛望着黑漆漆的窗外。
“前两年,很多个时刻,我每天都有很多不好的……念头,那时候,我才知道……我大概是病了……”
徐林怔怔地看着樊如音,听她说那些身体与心里,一道又一道伤痕。
其实,她可能很早很早就病了,只是当时她还没意识到,也没有这个概念,被父母抛弃的事实与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便自我认为生性孤僻,情感淡漠。
付敏霞的欺骗,给了她重重一击,敲碎了她正常无害的伪装,露出里面累积多年的阴暗。
“我知道……我想活着,应该活着……但我可能病得太严重了,……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
以前,身边有朋友,有恋人,要上学,要兼职,她尚有希望,还可以克制那些不好的想法。
她以为只要自己好好读书好好工作,就能好起来。
但后来,她开始独居独处,外加付敏霞的催促推动,她的情况越来越糟糕。
许多个黑夜里,她睁着眼到天亮。
她尝试过安眠药,褪黑素,也用大量家务,运动来达到身体上的疲累。
可是,药吃多了,身体会产生抗体,过度劳动,只会消耗她所剩不多的能量。
她的那些过往,那些伤痕,那些自我厌弃,那些起伏不定的情绪,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拉着她下坠。
她时不时不受控制,会兴奋地想象自己突发意外,然后付敏霞痛哭流涕、悔恨终生的样子,似乎潜意识认为这样就能报复她
偶尔,情况严重,甚至会无意识用刀在身上划出一个个细长的伤口。
但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又觉得凭什么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让她后悔呢?
付敏霞根本不值得,她只爱自己。
她在两种极端情绪中反复横跳,折磨多年。
“有一天下午,午觉起来……好吧,也算不上午觉,我只是躺了一会,并没有睡着。”樊如音叹了口气,盯着一个地方太久,眼睛出现重影,有些酸,她用力眨了眨,转头面向徐林:“……在电话里与付敏霞大吵一架,情绪上头,一刀下去,鲜血哗啦啦的往外冒……我一点不觉得痛,只有要解脱结束的满心欢喜……以及些许的兴奋……”
徐林声音哑了,说不出话来,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狠狠给了几拳,又移位的错觉,痛到人想哭。
他看着樊如音一脸平静带笑的轻松模样,似乎真的要乘云飞去,心中钝刀子割肉一般疼,赶紧一把抱住,紧紧箍在怀里。
“不要……如音……不要这样……”
樊如音无奈笑了,捂住徐林的嘴:“听我说完。”
“然后,没多久,周晴来了,她过来送东西,没联系上我,就打给文君……后面的事,你应该听过了,我就不赘述。”
“既然没死成,那就暂时活着吧。”
“后来,我开始走出去,去爬山,去看展览,去逛博物馆,去公园散步,去练瑜伽,去学钢琴,去上各种体验课,努力让自己忙起来,麻痹身体与情绪,尽量不要陷入之前那种孤独无望的境地。”
“可是,再怎样忙,总有闲暇独处的时间,一到那时候,我就觉得整个空间都是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心跳和脉搏声,什么也听不到,心里更是荒无空落,没有人也没有事能引起我的情绪变化。”
徐林抚摸着樊如音的脸,目光疼惜难过。
“我知道我的状态很不对,加上被付敏霞唠叨催促没完没了,便决定先下手为强,找一个人来结婚。”
“我想,也许结了婚,状态会有所改变吧。”
“与林徐聊天时,我提到过想结婚这件事,没多久她提到你,再然后,你就来了。”
樊如音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呼一吸悠长又缓慢,许久,她睁开眼,撕开手腕上的纹身贴。
徐林没有去看那些掩盖在纹身贴下的秘密,反而先看着樊如音的眼睛,认真地说,“其实,因为那个人是你,所以我才来的。”
“你可能不相信,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你有好感。”
他没再说什么,低头去看樊如音的手腕,轻轻碰了碰,又帮她贴上。
樊如音看着他的动作和稍显躲避的神态,没说话,心底平静,带着一丝柔软。
她好像真的如齐舟所说的,变得平和了。
窗外慢慢升起一丝光亮,夜幕逐渐退去,整个城市还沉浸在一片宁静之中,只有偶尔的鸟鸣声打破了这份静谧。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