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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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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到现在休息了有半年,徐林没有急着找工作,樊如音状态不太好,他只想安静地陪她度过这个时期。
他相信她会好起来的。
偶尔,樊如音主动亲近,徐林心中难受,捂住她的嘴,同她沟通。
“不用这样的,如音。”
“你身体状况不好,不需要这样,我没事的。”
“那……”樊如音想了想,一手向下。
徐林惊讶地瞪大眼睛,迅速截住她的手,脸色薄红,口齿明显结巴起来。
“你干什么?我……我……我又不是禽兽……”
他叹了口气,认认真真道,“这事顺其自然吧,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就不来,你不需要为这件事有压力或者其他什么的。”
她都这样了,他再有什么想法,就真的该死了,甚至现在回想之前的那些事,他更是后悔没有多关注樊如音的状况。
“嗯。”樊如音点头。
为避免她多想,徐林转而说起其他的。
“如音,如果你不舒服,或者有不好的念头,一定要告诉我,好不好?”
“好。”
“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无论我在做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嗯呢。”
“虽然我不能减轻你的痛苦,也不能感同身受,但是我想陪着你,两个人的力量总要强一些。”
望着徐林郑重担忧的神色,樊如音也认真起来。
“好,我知道了。”
可能这些小心翼翼地对待会让她有些许心理压力,但她在努力克制,努力接受。
徐林只是想在意外出现时,能及时拉她一把而已。
樊如音想起每次服药时,徐林总是沉默地一粒一粒地抠下数好,再推到她的面前,然后假装很忙,或低头或转头,不去看她拧着眉吞下大把的药。
他应当是在难过吧,看他这样,她好像也有一点难过。
她得好起来啊,不能让他一直不开心。
——
十月底,樊如音忽然提出第一个要求。
“徐林,我想回家去种豆子。”
很奇怪,很无厘头的想法,现在的季节适不适合种,去哪里种,如何种,徐林完全没有概念,但是樊如音提出来了,他想方设法也要与她一起去完成。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问,直接答应,并立马付诸行动。
樊如音对他还有要求,他很开心,感觉她的世界有了他的一点身影。
第二天,他们就回到樊如音出生长大的地方。
那是一座山清水秀、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山叫鹤壁山,村叫小鹤村。
樊如音的姑姑樊明芝,也就是何文君家,住在山下的小镇里,他们在姑姑家住了一晚才上山。
山路蜿蜒曲折,又年久失修,许多地方都出现裂痕,坑坑洼洼的,徐林跟着导航走,开得很慢很慢。
樊如音趴在车窗上,出神地盯着沿途的风景。
远山如黛,层峦叠嶂。
山体被秋霜染成深浅不一的色彩,有的地方是深沉的墨绿,那是常青的松柏;有的地方是热烈的金黄,那是成熟的银杏;还有的地方是火红一片,那是枫树在尽情地燃烧。
山间云雾缭绕,时而如轻纱般飘过,时而如瀑布般倾泻,给这秋日的大山增添了几分神秘与灵动。
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方方正正的二层小楼矗立在半山腰,红白相间的瓷砖经年累月已经泛白,留下风霜雨雪的痕迹,院子里散着枯黄落叶,石板缝冒出几株青草,一副萧条衰败之象。
樊如音拿出姑姑给的新钥匙开门上楼,一股腐朽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
楼梯间的屋子里堆放着几个柜子和长条凳,其余便没什么了,空荡荡的,看得人心酸。
遥想曾经,这间屋子是奶奶用来存放粮食的,透明厚实的塑料袋被她装得满满的,玉米粒、小麦粒,还有未脱壳的稻谷粒,堆的满满当当,用来自吃,售卖,以及喂牲畜。
水泥铺就的楼梯看不出什么灰尘,不锈钢栏杆也锃亮发光,想来,不久前,姑姑刚来打扫过。
二楼的暗红色防盗门上了反锁,樊如音插进钥匙“咔哒咔哒”转了几圈,才听到一声清脆的“咔”。
门开了,她尘封的记忆仿佛也被人打开。
沉闷难闻的气息涌到鼻尖,樊如音掩住口鼻,先去客厅开窗通风。
徐林提着箱子,跟在身后进来。
深秋的山村,不见太阳,只有寡淡的天光照进屋内,杏色的地板自带冷意,沙发靠着两侧的白墙,上面放着几个玩偶娃娃。
他扫了一圈,来到樊如音身后。
“哪一个房间是你的?”
樊如音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侧头轻笑,“都是我的啊,没有其他人,每个房间我都睡过。”
奶奶住楼下,二楼六个房间,有五间都放了床,她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一间房睡。
在樊如音还没有记忆时,付敏霞与樊明斌就外出打工,每年冬天会回来待上十来天。
每次回来,她对二人是陌生的,等好不容易熟悉一些,他们又收拾东西离去。
记忆中,他们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争吵,然后冷战,几乎整个年节的气氛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八岁那年,付敏霞与樊明斌留在家里,敲碎青砖瓦房,另起地基准备盖小楼房。
付敏霞揽着她,笑得一脸温柔,“音音,我们要住新房啦,妈妈给你造一间漂亮的公主房,好不好啊?”
她眨巴着眼睛,对所谓的公主房不怎么感兴趣,只觉得爸爸妈妈陪在身边真好,如果不吵架就更好了。
后来,小楼房盖好,外墙贴上鲜亮的红色与白色瓷砖,墙上刷白漆,二楼铺上地板,装上窗帘与吸顶灯,买了沙发和新床,什么都做好了,就等一家人选个良辰吉日搬进去。
但付敏霞与樊明斌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上升到互殴的地步,矛盾不可调和,直接分道扬镳。
所以,最后,搬进新房的只有樊如音。
她有了宽敞明亮的新家,却没了爸爸妈妈。
徐林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自己没听错。
樊如音的目光变得茫然,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她的表情空白了几秒,才慢慢恢复。
“他们还没来得及搬进来,就离婚了。”
徐林的肩膀微微绷紧,整个人定在原地。
“我一个人住在楼上,晚上黑漆漆的,静悄悄的,总是疑神疑鬼,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吓到不行,整个人缩在被子里,闷出一身的汗也不敢将头和手脚露出来。”
“然后,我就换房间睡……”樊如音笑了一下,仿佛在笑自己的胆小,“……换了房间,我还是很害怕……睡不着,就开始背书……”
“五个房间轮换下来,害怕不曾减少,可是……也没有人来陪我啊……我只能试着去接受……接受黑暗……接受害怕……”
徐林呼吸一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瞬间心中闪过许多情绪,怜爱,心疼,难过。
他知道,不应该用可怜去形容樊如音,但这确实是他当下最真实的感受。
自己过得怎样都没有哭过,可一想到樊如音曾经不幸福不快乐,他就觉得心疼,总觉得这个世界给她的不够多。
徐林盯着不远处的人,眼睛凝固了几秒,上前轻轻拥住她。
樊如音的动作突然停住,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辛苦你了,如音。”
“你好棒,好勇敢,独自走过那些孤独和黑暗,真的辛苦你了。”
樊如音没说话,强撑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巴轻轻压在他的肩上。
——
接下来两天,他们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洗洗晒晒,累了就坐在院子里看天看地,看远处的山。
没人打扰,也没有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时间似乎过得很慢。
回来的那天下午,樊如音提着礼物与徐林去拜访邻居清姑。
清姑是樊明斌的堂妹,她们家不少地都是她们家接手了,樊如音想要找一块地种点豆子,自然得跟她商量。
许多年不见,清姑老了不少,头上生了白发,脸颊也不再像往日饱满平坦,她抱着孙女同他们闲话家常,很爽快地答应了樊如音的要求,晚上又留他们吃饭。
第三天,天气不错,两人吃过午饭,去田间种豆子。
太阳懒洋洋的,带着几丝暖意,山里绿意盛得过头,有些浓墨重彩的意味,徐林跟着樊如音走在田埂上。
“远吗?”
“不远。”樊如音摇头,下巴一扬指了指前方,“就那里。”
她在前面带路,随手摘了一个小果子给徐林吃,徐林咬了一口问她,“这是什么?能吃吗?”
“野柿子,能吃,味道可能有点涩口。”
闻言,徐林又吃了一口。
很快,他们到了田间。
田不大,田间撒了小麦,已经发芽,稀稀疏疏地冒着绿尖,樊如音简单分工讲解后,他们就开始行动。
前面的人用小锄头挖开一个缺口,扔几粒黄豆进去,后面的人抓一把草木灰扬在缺口处,间隔20-30厘米继续挖缺口扔豆子撒草木灰。
很简单,很机械的重复性劳动。
小时候,她与文君就是这样做的,深秋的阴雨天,有些冻手,但她们说着话,不觉得冷,心里也热乎乎的。
今天不一样,天气很好,她在前,徐林在后。
前一段时间,樊如音总是想起与文君一起在田边种豆子的画面,慢悠悠地,什么也不用想,埋头就是挖缺口扔豆子。
膝盖一弯一起,行至田埂中间,她有些累,便蹲在地上,眼睛盯着方寸之地的虚空处发呆。
徐林也蹲下来,往她身边靠了靠,挨着她的肩膀,偏首静静看着她。
很久,很久,都没人说话。
徐林正准备打破沉默,忽然,隐约看到有闪亮的东西快速滑落。
他心中一怔,眨了下眼睛,又有几颗晶莹飞落。
自始自终,樊如音一直静静地,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徐林心中着急,一屁股坐在地上,左手扳过她的肩,矮身低头去看的神色。
“不要哭,音音。”
说着,他伸手想帮樊如音擦眼泪,右手碰过草木灰,不怎么干净,只能用手背小心翼翼一点点拭。
樊如音不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徐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樊如音才能好受一点,他紧紧抱着她,不断地重复。
“音音,我在,我一直在这里。”
声音很轻,也很坚定。
许久,怀里的人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然后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像是受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痛。
远处的山一片纯粹的深蓝,沉静宽和,悠远绵长,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山野田间哭泣、拥抱,诉说着自己的痛苦与情意。
樊如音的情绪来的突然,消失得也快,她安静地靠在徐林怀里发呆。
阳光绵软,田野荒芜,这一瞬间连风声都没有,世间空荡荡的,静悄悄的。
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仰头寻到徐林的唇瓣轻啄,很快转为缠绵的接吻。
风轻日暖,佳人在侧,一切美好得像山间清泉,缓缓流淌。
“现在呢,心情有没有好一点?”徐林松开樊如音,垂眼看她。
他的目光柔柔的,像拂过脸庞的轻风,像落在肩头的阳光,樊如音笑了一下没说话,只往他身边拱了拱,算作回应。
徐林张开怀抱,更紧地搂抱她。
温热的呼吸汇在一处,樊如音的脑袋贴进徐林的颈窝。
两人静静相拥,不说话,心却挨得更近了。
——
樊如音与徐林在小鹤村住了一周。
他们像与世隔绝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大的问题就是思考今天吃什么,然后手忙脚乱地生火做饭。
当然,手忙脚乱的是徐林,樊如音做起来得心应手,抽空还能笑他搞出来的大花脸。
简单纯粹的生活,几乎让人忘记时间。
离开之前,两人又去姑姑家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们开车回榕城,姑姑塞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干货特产,还有天不亮起来炸的小酥肉和萝卜丸子,以及昨晚做好的牛肉笋丁包做路上的零嘴。
樊如音早上吃得少,车没开到高速口,她就拿了萝卜丸子出来,不仅自己吃,也给徐林塞了一颗。
外表金黄酥脆,咬开后能感受到萝卜的清甜与调料的香气交织,口感层次分明。
忽然,她看到两层塑料袋之间放着一个类似卡片的东西,一瞬间,某种感觉应运而生。
她抽张纸擦了擦手,才分开袋子,清楚看见那张卡片。
果然,是一个崭新的、红得耀眼的红包。
樊如音愣在原地,徐林以为出了什么事,迅速将车停在路边,又急急探身看过来。
两人看着红包对视一眼,没忍住失笑。
她立马拨通姑姑的号码,一句“姑姑”就差点让她落下泪来。
“……姑姑……你去看一下次卧的枕头下面……嗯……我放了东西……没有呢……”
徐林温柔地注视着樊如音,听她温声软语同电话那头的姑姑讲话。
他想,樊如音与姑姑真的很像,一样的喜欢暗地里偷偷给对方塞红包。
枕头下的那个红包就是樊如音指使他放的。
挂断电话,樊如音又哭又笑,她长期对这个糟糕的世界抱有怨恨,觉得自己被人抛弃,被人伤害,便自我折磨半生。
可是,她渴求的东西一直在身边。
奶奶的不离不弃,姑姑的关爱呵护,同样给予了她不输父母的情感。
曾经,去县城上高中,两三个月才回家,奶奶就喜欢偷摸在她带的衣服里放百八十块钱,这不仅是她给的惊喜,更是无言的爱。
这种藏钱的方式,就像是一种传承,奶奶教会姑姑,现在她也学会了。
徐林没有打扰樊如音,等她情绪渐收,才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
她吸吸鼻子,擦了擦脸,“走吧。”
“去哪里?”徐林问。
樊如音攥着纸巾,指着前方,意气风发地道,“朝着太阳的方向!”
徐林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
前方,天光大亮。
清晨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梢,洒在铺满落叶的大地上,那是秋天的日出,是诗,是画,是宁静与希望。
他们开着车,阳光铺路,清风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