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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一章 罗马 Roma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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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恋人间,却给自己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可能我真的没有那么忠贞。”
他的思绪又闪回九年前,爱人离世之时。
“那时候,感觉到心痛和茫然的同时,还有一种平淡的……欣慰——”陈贤嗓音变得有些扭曲,“我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我终于不用每隔两个小时起夜了……早晨惊醒,我用越来越短的时间就可以找回理智,开始我新的一天。
——没有他的、新的一天。
“我痛恨自己有这种想法。
“可能听起来像借口,我为此而自耻到没有脸去见他。又想立刻就以死证明,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从来不觉得他是累赘,从来没有觉得厌烦。
“但……不瞒你说,他弥留之际,面对旷日持久的折磨,我并非没有产生过疲惫……我也想能歇歇啊,但这种想法又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可耻。明明是我求他活下去的,是我逼他乐观,是我在汲取他生命的能量,支撑自己脆弱的心,可我却……”
陈贤痛苦地哽咽住了。
但很快,他又像下定了决心要再在自己胸膛割两刀,把心脏完全暴露给别人看一样,坚定地继续:
“那时他总在昏睡,我盼他醒来,又害怕他醒来。出院时医生说过,情况可能会突然恶化,不仅是生命体征变化,情绪失控、意识障碍都是可能发生的。
“我真的怕,我怕他忘了我,更怕他变得不是他。
“我总是这样不信任他……
“一定很难过吧,”陈贤捂住了脸,“那日子对他……肯定非常折磨。他不能完全清醒,常常边流泪边模模糊糊叫我,惦记些好早之前的事,一会儿又说他的实验,把很多事情揉在一起……”
陈贤想起他半夜被闹钟叫起来帮爱人翻身。
呼吸声被扰乱,病床上的人频频蹙着眉头,有些不安的躁动。
“宝贝,高明啊,醒了吗?”
唤了好久,那人才恢复了些意识,应着柔和的夜灯,他湿漉漉的眼睛盛着迷离的光。
“你……是谁?”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陈贤的心好像坠了一下,他对着那双眼,平复了好几秒才找回来温柔的声线答他:“我是陈贤啊。”
高明茫然反应了一阵,才认出他。
“贤……哥……”他勉强咧开嘴角笑笑,囫囵道:“我们……走吧……”
“去哪?”
“去……只有我们……两个……”
陈贤拉起他的手安慰道:“这儿也没有别人啊,宝贝,只有你和我。”
高明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仍在说不着边际的话,说着说着就流出泪来:“我不该躲……起……无能……让你自己……面对……她……凭什么……那样说?”
“什么?嗯?”他声音越来越小,陈贤不得不把耳朵往他嘴边贴近了些。
“明明……都是……爱的,为什么……咳咳呕……”
陈贤轻叹了口气,托起高明的脖颈,将他微微抱起了一点,希望换个姿势能让他舒服一点。
“忍一忍啊,宝贝,马上好了。”他放弃去理解高明不清醒的言语了,只习惯成自然地抚着他的后背安慰他。
“不对……不是GABAnergic……呃、不要碰……咳咳……哥……”
夜晚好像无边无际。耳畔断断续续的声音到底持续了多久呢?
像永夜那样久,又像瞬息般短暂。
陈贤回忆不下去了,用力闭了闭双眼。
“我跟他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忍一忍,再坚持一下。可为什么要忍呢?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呢?认输就认输吧,不要紧的,我不会怪他的。
“可我不让他自由地选择,我不让他离开我,我逼他走到了绝路上,还不让他推开面前的门。原来所谓不平等了,说的不只是生活的不便,更是对于生死的掌控地位。”
陈贤深喘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我只能安慰自己,单枪匹马面对它的过程,人人平等,只是迎击的时间和方式不同。
“——好在死亡是定数,我才能继续活。”
“爱为什么会让您觉得自己十恶不赦呢?”钱煜珩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果然,人最大的痛苦源自于对自己的精神审判。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断自我剖析的男人——他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旅途仿佛连成了一个环。她好像理解了他说的遗忘,他说的罪过,他说的逃避,他说的责任和谴责……
——无论门后面是多深的悬崖,他都跟着跳,义无反顾,撞成一滩肉泥,那些骨血不断外延,沁入地里,生了根似的,生出光怪陆离的花。
那是凡间的爱之花。
是见过了世间美好,又瞬间失去全部,又在这粉身碎骨的黑白默片里,渐渐找回色彩的生命力。
不论这生命力是来自于愧疚、来自于感恩、来自于责任心还是来自于不甘,她都好庆幸,陈贤坚持到了如今。
她忍了忍抽泣,道:“师兄说的话,我虽记得,但没做到。您,说您记不清了,却在反反复复实践。记忆是相见的形式,忘却是解脱的方式,选什么都没有错,您已经……做得非常非常好了。”
“遗忘,其实是一种不存在的事物吧。”陈贤靠进了椅背里,去看窗外的景色。
他悠悠道:“我总会想,我真的到过那些地方吗?我真的认识那个叫Christopher的农场主、遇到过叫Chloe的澳门姑娘、叫萝卜的登山客、叫何所毓的医生、叫王郑瑜的记者吗?我遇到过贝拉特吗?我怎么想都觉得,旅途中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他。”
“这一切恍惚,在我看到晨阳的时候,都会瞬间消失。”
“为什么呢?”钱煜珩憧憬地看向他。
为什么?
陈贤微笑起来。
就如那个探视日明媚的午后——小女孩趴在他的膝头,轻柔的发丝随着她昂头的动作翘起来。
她问他:“爸爸,你多少岁了呀?”
陈贤答了她,她掰着手指若有所思了一阵,咯咯笑道:“爸爸,那我爱你比你爱我更大喔。”
“怎么可能?”陈贤故作诧异。
高晨阳直起身子,用稚嫩的声音教育他:“爸爸从几十多岁才爱阳阳,阳阳可是从几岁就爱爸爸了。”
陈贤愣了愣,噗嗤笑道:“还能这么算呢?”
眼前,渐渐重叠上那张熟悉的脸。那是他第一次尝试去接受高明的爱,那人受宠若惊,熬着困意也要给他算清楚,自己那不健全的身体,给不了他百分百的爱,生怕他后悔……
都是数学天才、逻辑鬼才啊。
陈贤回忆着,表情在欣慰、怀念、苦涩、幸福间,瞬息多变。
他说:“在那瞬间我会确信,那些话我都听过,出自他之口,那些救赎我都经历过,同样也都出自他之手。那些迷惘、那些偶然的历练、那些出生入死,都是我通向他的必经之路。我愿与他共担命运,代他承受世间苦楚,替他活完今生的岁月。”
“我活的,其实就是那些瞬间而已。”
陈贤说着,坚定了眼神。
“我在星辰下、人群里、孩子的眼瞳中,都会想起他。他的爱确实会陪我一辈子,他未曾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