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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维罗纳Verona ...

  •   “师兄有一次在学校中暑,您记得吗?”见陈贤茫然望着自己,钱煜珩又开腔。
      “那之后刘老师就交代我们,如果师兄回来做实验,必须有人留在实验室里陪着他。当时就我和冯绩师兄住得离学校最近,每次看见高明师兄回来,就去打听他要做什么实验。如果加班久的话,我们就要轮流陪着加班。”
      “我们又不敢让师兄看出来,有时明明没实验安排,就在自己实验台上坐着磨洋工。”
      “哎,刘老师的未雨绸缪还是有意义的,后来还真发生了意外。”钱煜珩讲得情绪很低落。
      “不知道高明师兄怎么弄得,打翻了东西。拨片盒里,可能上百张,花了那么多时间辛辛苦苦切出来的组织切片,全变成了玻璃碴。”
      “我当时听见一声巨响,然后是冯绩师兄一声惊呼。”

      ——“师兄!”
      钱煜珩记得当时自己正坐在实验台前等反应,那些声音吓得她差点扔了手里的手机。她绕过实验台跑过去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结果被冯绩喝住,让她不要乱动。
      冯绩手脚麻利,拆了手边几个装耗材的空纸箱,铺在地上,然后拉着实验台,踩着硬纸板,从一地碎玻璃上踏过。
      他拿笤帚把高明轮椅后清出一条道,把簸箕里的玻璃碴倒进锐器盒。
      “钱煜珩,你帮忙把师兄拉出去。”
      “诶。”听见冯绩指挥,钱煜珩匆匆回过神,握住轮椅把手,倒退着把高明从那条通道里拉了出来。
      她一直小心着不让轮胎轧到尖碴,紧张得腿都有点软。直到退到实验台尽头的水槽边,她锁住轮椅刹车回到前面,留意到有亮闪闪的东西在脚踏板上反光,她想,一定是有玻璃渣溅到了那里,便蹲下去准备帮忙清理。
      “别弄了,煜珩……”轮椅上的人声音很虚弱,一只缠着不少胶布的手颤巍巍伸下来够她。
      钱煜珩抬头去看,高明满头是汗,低垂着的眸子里交杂着歉意和无助,他还喘不匀气,脸色很差,身子随着呼吸摇摇欲坠,好像就要支撑不住……
      她无法顾虑那么多了,隔着高明的衬衫衣袖拉住他的手臂,随着站起来的动势,把他身体撑了起来。
      “没事吧?师兄,你怎么了?”她一张嘴都要哭了。
      她见过高明犯神经痛,遇到过高明中暑昏厥,亲历过高明操作失误发生流血事件,种种迹象都让她意识到高明做不到的事情好像越来越多了。
      ——她是第一个发觉高明的情况在恶化的人。
      她的手机里其实存了陈贤的电话,备注名是“师兄家属”。
      但她没有拨过那个电话。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不够了解高明,她担心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更强烈的阻碍是——她害怕自己对高明的小心思被人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在每一次出事的时候,就算自己在旁边,也什么都帮不上。她只想哭。
      这些时候她就觉得冯绩说的真对。高明的无助会放大成她的无助,她并没有那个能力守护爱慕之人。这些时候她就会把自己的心痛转寄到陈贤身上,希望他能是师兄的依靠和救星。
      明明不想输给他,却又希望自己能输得彻底。
      在她和师兄的关系里,师兄永远是安慰她、保护她的那一方。那时也一样,他明明很不舒服,却还是勉强地说:“对不起啊,吓着你们了……煜珩,别管了,小心割到手。冯绩……冯绩,”他气喘吁吁地侧头去叫还在闷头扫地的冯绩,跟他说:“放着吧,我收拾……”

      钱煜珩越想越难过,避重就轻地给陈贤讲了这次意外,紧接着又想起另一件事。
      “后来还有一次……更危险,”她边思索边继续说:“有一桶什么试剂来着,好像是三□□?是吸潮之后有腐蚀性的一种粉末。不知道什么年代的了,师兄可能是做实验要用?他说一拿起来,塑胶瓶直接从中间断成了两半。”
      “这属于实验室安全事故了,学校安全事务处都出动了。后来我们所有人一起被老板叫到办公室。刘老师了解完情况之后,把高明师兄单独留下……后来我听说,老板跟师兄说,实验室对他来说太危险了,让我们组那个RA帮他做实验,叫他不要再自己回来弄了。”
      “我那天,头一次听到我们那个脾气很好的实验室管理员发火。噢,当然,他没有当着师兄的面发,而是在老板把师兄留在办公室的时候说的。”
      “为这事,我差不多和实验室管理员吵了一架。我觉得他推卸责任,实验室有过期试剂、有潜在安全问题本来都是他的失职,他却说这是常情,其它实验室也是这么操作的,是高明师兄没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不适合再在实验室工作……”
      陈贤不知是累了还是难过,用手使劲捏着眉心,沉默地听着。
      钱煜珩咬了咬嘴唇,继续说:“后来我妥协了。我觉得为师兄的安全考虑,他少来实验室,确实可能更好一些。”
      “我只要想起那些危险的白色粉末撒了师兄一身,想起冯绩师兄急匆匆徒手把他抱起来帮他处理,手臂还被烧了一块,我就说不出话了……”钱煜珩说着曲起手指从眼镜内侧伸进去,也揉了揉眼睛,“这样的意外,不可以再多一次。”
      陈贤闭着眼,长吐了一口气,心痛道:“这些委屈……他怎么都不跟我说啊?”
      “陈贤哥,”钱煜珩犹豫着轻轻拍了他一下,摇着头解释道:“高明师兄特地嘱咐过我们,不要告诉您。”
      “为什么?”
      “他说,您也有您自己的生活,您已经担心他担心得够多了。”
      “啊,呵……”陈贤无奈地摇着头笑了。

      “……师兄后来,是又生病了吧?”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钱煜珩问起这个问题依然很避讳。
      “他复学后第二年,”陈贤点头,“我记得很清楚,在那年春节前后,肿瘤复发了。”
      钱煜珩也记得。见她师兄最后一面那天,医生给在场的人讲解了他当时的情况。
      一种中枢神经系统恶性肿瘤,高明已经因它而接受了两次手术,因它而失去了大部分身体的控制能力。
      他们都是研究神经生物学的专业人士,无比清楚这些努力的效果都是很有限的。那是钱煜珩生命中极其难过的一天,明明天蓝得透彻,阳光照得人暖洋洋的,却那么绝望。
      师兄找她做预设医疗指示的见证人。她的名字签上去,协议就会生效——如果情况进一步恶化,发生任何意外,无论是CPR,还是维生治疗,甚至抗生素都不会施用。高明会以最自然的方式迎接死亡……
      这是她爱慕多年的师兄想要的。
      病床边站着的那个沉默的正装男,一直迷惘地盯着她师兄,似乎完全在状况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医生在说什么。
      他们两个在这事上好像有分歧,那男人的沉默让整个病房都笼罩着低气压。
      她不禁去想,师兄跟这个人在一起,真的过得好吗?

      钱煜珩不是没问过这个问题。
      “那之前我还见过师兄一次。在师兄答完辩之后,某一天下午。”她抻了抻羊毛衫的袖口,对陈贤讲:“我们那个楼电梯口有一排沙发您记得吗?那地方有个向海的落地窗,还摆了盆挺大的发财树。”
      见陈贤点了点头,她继续回忆起来。
      那天她吃完午饭回实验楼,一出电梯,就看见高明坐在轮椅上远眺窗外。
      “师兄,你来啦。怎么坐在这?”她轻快地走过去,看他在看什么。
      海蓝得出奇,载满五颜六色集装箱的远洋货轮缓缓驶过,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得很快,在海面上投下阴影。
      阳光正好,自己还站在喜欢的师兄身边,让钱煜珩觉得今天简直太美妙了。

      “欸,煜珩。”师兄轻声回应她。
      “师兄,你好像瘦了。”钱煜珩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端详他。
      发财树遮住了部分阳光,叶子的影子落在高明身上。他歪靠在电动轮椅里,脸上血色淡薄,看起来很委顿。
      “那是贼鸥。”他说,目光没有离开远方。
      “嗯?”钱煜珩转头往外看,低空有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在飞。
      “那不是大雁吗?”她问。
      师兄呼呼笑了两下,温柔地看过来,讲道:“那还是差挺多的,人家大雁长脖子长腿的。而且大雁集体迁徙,贼鸥基本是独立行动。”他说着又望向海面,“贼鸥是海鸟,在极地繁殖,可以一直飞到赤道……”
      “……大家说这种鸟好吃懒做,抢别人的食物,占别人的家,偷别人的蛋。”他说着说着,许是累了,不再勉强微笑。
      他问:“煜珩,你说这种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维持……生态平衡和生物多样性?”钱煜珩回答科班教育学过的内容。
      “是个好学生。”师兄打趣她。
      “我们对生命的回答都太正经了,宏大得冠冕堂皇。你我存在的意义,也不是什么拓展人类科学的边界吧?”他恍惚地说:“一只鸟消失的时候,造不成海的波澜。”
      “?”钱煜珩隐约感觉师兄状态不对,纠正道:“师兄你不能宏观微观混为一谈。”
      “对个体而言,它孵育过的孩子,□□过的伴侣,甚至,被它抢夺过的受害者,都会记得它吧……对于那个小世界而言,它消失了,就缺失了重要的角色。”她边说边用手做着斩断空气的动作,“对于世界而言,一个物种消失的时候,食物链、生态圈,可能都缺少了某一环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你不能指责一个个体不能撼动一个系统。”
      “逻辑满分,你说得对。”师兄回过神来,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也不看看我是谁教出来的。”钱煜珩骄傲地嘟嘟嘴,转而问道:“师兄,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就是在想,总说人应该有海一样的胸怀。那生命消逝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像水滴进海里,无关紧要,悄无声息才对?”高明回答。
      钱煜珩没听懂,皱起眉头问:“谁不是沧海一粟呢?师兄,你想要全人类记得自己吗?”
      高明摇头:“恰恰相反啊,我希望家人也尽快忘了我。”
      话题急转弯似地朝着钱煜珩掌控不了的方向发展,她愣了一阵,反问道:“家人,骨血相系,怎么能忘?”
      “骨血相系……”高明重复着,不知为何,他好像从这话中得到了宽慰。
      “不只是家人啊,我也会记得的。”钱煜珩怕他想歪,急着说:“高明师兄,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她说完感觉自己很唐突,不太敢继续看高明,而是在沉默中懊恼地去摸那颗发财树。
      大概一两分钟,她听见轮椅上的人轻叹着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她重新抬头去看,师兄的眼眶好像有点红了。
      “家里人对你不好吗?师兄,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你一定告诉我。”
      高明浅笑着摇头:“家人对我很好。”

      “师兄说他的家人待他很好,把他照顾得很好。”钱煜珩回忆着,把高明十年前的话复述给陈贤听。
      她说得飘飘忽忽,感觉眼前还看着十年前的海,蓝宝石一样,耀眼得令人沉醉。
      “师兄还说,他选的家人是全世界最好的。”
      “他说:‘可能这辈子运气都用在这上面了吧……但是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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