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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东巡,东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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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巡那日,咸阳宫前旌旗蔽日。卯时三刻,玄鸟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八百铁甲卫分列甬道两侧,铜胄在初阳下晃得人睁不开眼。按照秦国典制,王驾出巡当有五色属车,此刻九乘青铜轺车依次排开,车辕上雕着玄鸟纹样,驾辕的皆是通体纯黑的戎马。
秦王身着玄色深衣,外罩犀甲,腰悬太阿剑,正欲与蒙毅同登主车。那车驾较寻常属车宽大许多,车盖垂落十二旒白玉珠,在风中轻撞出清响。御者席端坐着三代侍奉秦王的老驭手,手中六辔挽得一丝不苟。
公子扶苏的朱轮安车紧随其后,少年今日特意着了戎装,玉冠束发,腰佩短剑。蒙鸿按剑侍立在车右,目光如鹰般扫视四周。见我看他,他微微颔首,手始终不离剑柄。倒是早没了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样子,俨然一派正规军人的作风。
我与阿鸾共乘的青盖车原本排在第三位。正要登车时,忽闻宫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车马声。但见五公主嬴隰从车上下来提着裙裾疾步而来,鬓间珠玉随风乱颤,身后跟着面色惶急的郑夫人。
“父王!”嬴隰径直扑到秦王车驾前,仰起脸时眼中已凝了泪光,“女儿昨夜温书至三更,险些误了时辰……”
尚未登车的阿鸾闻声驻足,好奇地望向王驾方向。我从小窗探出身轻声唤道:“阿鸾,快上车吧。”
阿鸾却未理会,仍踮脚张望。直到在前方护卫的蒙鸿按剑走来,她才压低声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也要跟来?”
蒙鸿顺手替妹妹理了理胡服上歪斜的鸟羽装饰,淡淡道:“你竟不知?自打听说大王要出巡,五公主便日日往章台宫跑,苦苦哀求同行。这些时日更是刻苦研读《商君书》,一个月下来抄写的竹简少说也有二十斤……”他悄悄瞥了我一眼,续道:“郑夫人幼时曾在新郑住过两三年,前两日大王才终于准了她们母女随行。”
“呵!”阿鸾不屑地撇嘴,“就她?认得《商君书》里的字么!”
“行了!”蒙鸿又露出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横竖与你不相干。倒是你这一路须得谨慎些,若真被留在颍川郡回不来,可别又哭哭啼啼地找我诉苦。”
“少胡说!”阿鸾拍开兄长的手,嘟囔着登上车来,“真是甩不掉的麻烦……”
她才在我身旁坐定,便听见嬴隰娇嗔的声音传来,激得阿鸾浑身一颤:“这般撒娇卖痴,腻死个人!”
虽我也觉这般作态令人不适,心底却难免生出几分羡慕,谁还不想做个能撒娇的小姑娘呢。
听不清嬴隰具体说了什么,只闻郑夫人温婉的嗓音传来:“大王莫要惯着她,妾自会带着这丫头去后车,断不会给王驾添乱。”
我们这才猜到原是嬴隰想与父亲同乘一车。我在心底冷笑一声,没来由地烦躁起来。恰见前车中的扶苏也被这动静惊扰,正探出身与小跑回去的蒙鸿低声交谈。
“切,谁不知道大王出行,同乘陪侍的一直是我叔父......她凑什么热闹!”
阿鸾猛地拽我衣袖,哐当一声合上车窗。她将车内备好的软枕软垫铺展开来,蹬掉那双据说由她祖母亲手缝制的矮靴,径自躺倒。我看她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不觉失笑,索性也不再留意车外动静。过了许久,当我已倚着软枕昏昏欲睡时,这浩浩荡荡的王驾竟仍无启程的迹象。
“哎……”我轻叹一声,闭着眼睛呢喃:“不如在宫中用过午膳再出发吧。”
阿鸾本也未睡,正要出言讥讽,忽闻车外有人轻叩窗棂。她忙支起身推开她那侧小窗,却见红枭立在车外。阿鸾顿时精神一振,倚窗笑道:“红枭?你怎么来了?要不要上来坐着?”
这位年方二八的少女如今与其他玄鸟卫一般身着墨色劲装,但除却手腕膝处缀着护甲,周身再无多余防护,恰似冲锋陷阵的死士般利落。
“蒙姑娘。”她略顿,低声解释,“臣如今代号寅汐。”不待阿鸾再问,她似是横下心般一口气说道:“郑夫人与五公主已登车。夫人身为周王室后裔,又位列众夫人之首,故而被安排在主车之后。但夫人自谦不该行于长公子车前,只得……有劳女公子让一让了。”
听到此处,我再不能假装安睡。心知这定是秦王命寅汐前来传话,虽满心不情愿,仍挪至窗边含笑道:“我明白。纵使夫人谦让,我也不敢僭越。”
阿鸾闻言默然,却听寅汐继续道:“还有……十公子与赵夫人方才也来恳请王上准他们同往颍川郡……”
我险些笑出声来,不如将整座咸阳宫都搬走算了。若叫秦王那三十三位子女都来凑热闹,怕是到日落时分也出不了宫门。
“他怎么也跟来?”阿鸾声调陡然拔高,“大王竟也准了?”
寅汐轻抿朱唇,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阿鸾生无可恋地仰倒在软垫上:“女公子,现在下车还来得及么?”
我虽也心中郁结,却知此刻反悔已无可能,只得对寅汐温言道:“有劳姑娘传话。请回禀王上,臣女都省得。”
目送寅汐离去,我长长舒了口气,晨起时的兴奋早已消散殆尽。“赵夫人终究是先太后的族人。”其实我也说不清这位赵夫人与赵太后究竟有无血缘,只知都是赵国女子。自赵太后薨逝后,秦王对赵夫人的礼遇日盛,甚至隐隐有越过郑夫人之势。
我倚着车窗,望见蒙毅正在王驾前展开舆图细说行程。秦王微微颔首,目光却越过重重车驾,似在确认每位随行者的安危。当他的视线掠过我们这辆青盖车时,我分明瞧见他唇角微扬,朝我轻轻颔首。我正欲抬手回应,却见那少年策马行至秦王身侧,目光也随之扫来。我心头一颤,慌忙合上小窗缩进软垫中,最后瞥见的是秦王疑惑的目光。
护卫王驾的十二影卫,这支玄鸟卫中的精锐今日皆着玄色劲装,面覆半副青铜獠牙面具,分作前、左、右三列随行车侧。
阿鸾凑在我耳边轻语:“女公子又瞧见那少年了?”见我不答,她抿嘴轻笑,“瞧见那个佩双剑的没有?听说他曾在邯郸城头连斩赵军十余名百将……我不知他本名,只晓得如今他被选为「乾卫」,代号「申浪」。对了!我还替您打听到那少年的名字,您可想知道?”
“要说便说,少卖关子!”我轻拍她的肩头,眼前却仍浮现着那少年策马而来的身影。
“好啦,不逗您了!”她拉过我的手,在我掌心轻轻划写:“御影十二士每人代表一个时辰,六人一组协同行动。十二人代号分别为:子沅、丑沧、寅汐、卯沖、辰渭、巳濯、午洹、未涢、申浪、酉澜、戌洛、亥渊。其中子沅为魁首……”她眼波流转,朝我俏皮地挑了挑眉。
“他……叫子沅?”
阿鸾点头:“不过是个代号。人若战死,补上来的人仍会承袭此名。”
“休要胡言!”我急忙掩住她的唇,“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哎哟!”阿鸾虽被我捂着半张脸,那双明眸却盈满笑意,“这就开始护着了?”
她话音未落,整支队伍已缓缓启程。属车铜铃轻振,八百铁甲齐踏宫砖,如沉雷滚过咸阳宫阙。
车驾驶出咸阳城后,沿途景致渐次变换。渭水两岸的沃野千里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取代,道旁开始出现成片的栗树林与桑田。距离咸阳越远,山路愈发崎岖,车轮不时碾过碎石,颠簸得厉害。阿鸾早收了玩笑心思,对比坐车,更习惯骑马。她紧紧抓着车栏,面色发白。
“这路况比去年随阿父去上郡时还要糟糕。”阿鸾望着窗外扬起的尘土叹道,“难怪蒙鸿说颍川郡虽已归秦,通往各地官道尚未来得及整修,想必工程量浩大。”她话音未落便干呕一声,我连忙轻拍她后背,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恰在此时,车驾猛地前倾,清水顿时洒了她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