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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东出函谷,荡平九州 ...

  •   平日我甚少饮酒,今夜或许是氛围使然,竟与身旁将士连饮数碗。正微醺之际,忽闻秦王那边的故事已讲到动人处。

      “去岁严冬,末将巡边至北地,在风雪中遇一老妪悲泣。她的三个儿子皆战死沙场,唯留幼孙与她相依为命。末将欲赠她银钱,她却坚辞不受,只求带句话给大王......”讲述者是一位八级公乘,他抬眼望向秦王,声音沉痛,“她说:‘老妇不怨大王征调我儿,只求大王记得,每个战死的士卒,都是谁家的儿子,谁人的父亲。若有朝天下太平,望大王善待有功之臣,给逝去的英魂一个归宿,让后世子孙永远铭记他们的容颜。’”

      篝火旁顿时鸦雀无声。秦王执觞的手微微一顿,沉声道:“寡人铭记于心......与大秦,永志不忘!寡人会遣秦国最好的工匠用泥塑彩绘为他们立像,面东而立,与寡人与众将士一同出函谷、平九州,让这世上再无诸侯纷争,只有秦国,只有秦人!”

      扶苏霍然起身,高举陶碗:“东出函谷,荡平九州!愿我大秦将士,皆能平安归乡,与亲人团聚!天佑大秦!”

      “愿大秦将士平安归乡!天佑大秦!”万千将士齐声呼应,声浪直冲云霄。众人将碗中酒浆倾入篝火,烈焰轰然腾空,将函谷关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在这片炽热的光明中,我看见每个将士眼中都闪烁着希望的火种,那是对太平盛世的期盼,也是对家国安宁最朴素的祈愿。

      嬴隰不知何时也来到席间,紧挨她父亲坐下,娇声道:“父王,儿臣也想尝尝烤鹿肉。”说话间目光却飘向侍立在秦王身后的子沅。

      子沅面具下的薄唇微抿,仍肃立不动。秦王淡淡道:“去吧。”他这才单膝跪在火堆前,执起铁钎翻转鹿肉。火光跃动在他青铜面具上,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熟练地将鹿肉切成薄片,蒙鸿适时递上抱了一整晚的陶罐,却被嬴隰嫌弃地推到一旁。她递出自己手中一方刻着花纹彩绘的漆盒。子沅明显愣了一下,待看清楚里面的东西,才拿起盒中精致的银匕,舀出些许椒盐撒在肉上,又盛在木盘中奉予嬴隰。我见此情景,才知方才蒙鸿抱着的那陶罐里想必都是将士们自己制作的佐料,精致漆盒里应是夫人们自己从咸阳带来的。五公主接过时指尖似有意无意地擦过他的护腕,子沅却已退后三步,重新隐入秦王身后的阴影里。

      不知是吃多了羊肉,还是看到方才那一幕腻歪,我强忍着胃中翻涌,悄悄离席往营寨后的溪边走去。夜风带着凉意,混杂着函谷关外的风沙打在脸上,稍稍缓解了胸口的闷胀。才到溪边,便再也忍不住,扶着一棵不知品种的树呕了起来。待缓过气来,我慌忙用手捧起沙土与枯草掩埋污物,又四下张望确保无人看见才舒了一口气。

      刚想走到溪边石头上坐一会儿,便听到一阵树叶被踩踏发出的沙沙声。“真巧啊,女公子。”嬴隰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似乎是在寻什么人。看到我在这里蹲着才开口问道:“怎么在哪里都能遇到你?你可有看到我父王身边那个叫子沅的郎官?”

      我还有些恶心,却也不愿意将丑态暴露于对头眼中,只能强作镇定地直起身,虚靠着那棵大树:“公主说笑,既是大王亲卫,又怎会来此?”

      她自顾自念叨着:“这倒也是......可我看到他就是往这边来了......”却在月光透过云层时瞥见我苍白的脸色。“呵,难得看见女公子脸色这般难看,还以为你一直都端方持重,不露丑态呢。”我此时使劲忍着胃里翻腾的难受劲儿,不知道今天她怎么想与我说这么多话。

      “女公子今晚可吃到鹿肉了?柴得很,要我说还不如狍子肉美味。”

      我听到这几种肉,脑海中便控制不住地浮现出那冒着油光的肉腥味儿,忍不住又是一阵恶心,我急忙背过身去捂住嘴干呕起来。

      嬴隰也是吓了一跳,嫌恶地蹙眉:“你这是......没事儿吧?”我刚想说我没事,喉间又是一阵刺痒,干呕得眼泪鼻涕顺着脸颊流了出来。嬴隰见我如此话未说完便转身离去,我也无暇他顾,一阵天旋地转后,我昏昏沉沉地扶着树站起来,感觉胃里那阵灼烧感终于缓和了一些。

      我蹲在溪边,掬起清凉的溪水接连漱了几口,又仔仔细细地洗净脸上沾染的尘灰与泪痕。冰凉的溪水触及肌肤,顿时使人精神为之一振。正要擦拭时,才想起自己的绢帕还压在篝火旁的酒碗下。方才离席匆忙,竟将这等贴身之物遗落在了喧闹处。

      我不死心,又在袖中摸索,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可以代替的绢帕。指尖探入袖中,却触到那方素白帕子。取出来时,但见角落那朵红梅在皎洁月光下依稀可辨,仿佛还带着去年章台宫初遇时的惊心动魄。我在帕角流连片刻,终究还是将它小心折好收回袖中。既然打定主意要物归原主,又岂能擅自取来净面。最后只得抬起胳膊,用衣袖细细拭去脸上的水珠,望着水中晃动的月影,不由长叹一声,在溪边的青石上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

      “这个月都不想再吃肉了......”我望着水中倒影,喃喃自语。

      夜风拂过树梢,带来远处篝火晚会的隐约喧哗。我正望着粼粼波光出神,在脑海里构思着颍川郡会是什么景致。那里是否与韩非子递于秦王的信中描述得一致?正出神间,忽闻不远处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我惊得险些从石头上掉进水里,慌忙中为了稳住身形,右脚直接踩进了冰冷的溪水中。

      我本猜测是喝醉了酒到溪边放风的军士,却听暗处传来熟悉的嗓音:“女公子莫惊。”

      月光如水银泻地,映出子沅挺拔的身影。他仍戴着那半副青铜面具,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佩剑在月下泛着幽微的寒光。

      “郎君怎会在此?”我下意识抚了抚微乱的鬓发,心头一阵慌乱。方才呕吐的狼狈模样,是否也被他瞧见了?若真是如此,那我当真再无颜面面对他了......

      “巡夜。”他简短应答,目光却落在我仍显苍白的面容上,“平日若不常食油腻,突然暴饮暴食,肠胃自然不适。”

      他一定是看见了!

      我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将士们亲手炙烤的肉食,饱含着他们的心意,我不敢辜负......”话至一半忽然哽住,又是一阵油腻感袭来。

      “臣知道。”他轻声打断,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让我心里好受了不少,他若真的知道,便好了。

      溪水潺潺,夜风送来远处军营的梆子声。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什么东西递过来,仔细看去是用阔叶仔细包好的山杏:“午间在路上摘的,可解油腻,勿要多食。”

      我伸手接过时,指尖小心着不要触到他冰冷的护腕,又注意到他竟然戴着一副藏青色的手衣。正要道谢,却见他已转身欲走,就如同去年他递给我那绢帕时一样。

      “等等!”我脱口而出,“这方帕子......我本打算......”

      他脚步微顿,侧首时月光恰好照亮他清晰的下颌线条。面具下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随女公子处置吧。”见我还犹豫着,他抬起手指了指那溪水,“这溪水恐怕不净,军士们醉酒后常来此处小解......女公子方才踩到了水,最好回营更换鞋袜,以免受寒。”话音未落,他已纵身一跃,玄色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营寨的方向,只余柳枝在月下轻轻摇曳。

      我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完整又宽大的树叶棱角,又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为什么不早说!我还喝了好几口!

      我赶紧提起衣裙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回到篝火旁发现秦王他们已经换了一个地方继续与将士们喝酒。我取出那方绢帕,仔细擦拭了一颗山杏含在嘴里。本以为会是酸酸甜甜的,结果入口后的酸涩滋味在舌尖漫开,难怪他让我少吃,这压根也无法多食!但也如他所说,竟真的让胃中的翻涌平复了几分。

      夜风拂面,带着远山草木的清新气息。我将那树叶仔细包好握在手中,在人群中找到阿鸾活蹦乱跳的身影。她只要不坐马车,永远是精力旺盛的。我挨着她坐下,打开那片树叶,递给她一颗山杏,刚要提醒她很酸,就见她已经塞进了嘴里,酸得立刻缩了缩脖子。

      “很酸吧?”我探过头去看她。

      “野山杏,都这样!解渴得很!”她又从我手里拿了一个,“不过,您在哪里寻到的?这附近也没有杏子树啊......”

      “啊......”我说谎话不打磕巴,“晌午饮马的时候,我在溪边摘的。”

      阿鸾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女公子您好身手啊,这东西长得挺高的呢。”

      我不再接话,忽然想到方才子沅说的,连忙同阿鸾确认:“听闻这旁边的溪水......会有喝醉酒的士兵去......小解?”

      阿鸾啃着山杏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一头雾水。

      “哦......”我解释说,“方才去溪边透气,怕那溪水不干净。”

      阿鸾却笑了:“怎么可能会小解?那溪水是饮用的水源,再不济也可以用来沐浴净身。您当函谷关是咸阳宫呢?能有这一汪清泉已然是上天的馈赠了。”

      我这才意识到方才子沅那话,显然是诓我早些离开的鬼话!目光不自觉地向他所在的方向望去,却看到嬴隰正倚在秦王肩头,斜仰着脸同子沅说话。

      “你方才去哪儿了?”

      “巡夜。”

      “巡夜?”嬴隰有些诧异,“这是军营,何须你去巡夜?”

      子沅沉默了一瞬,复又开口:“后方树林此时无人把守。”

      嬴隰还想说些什么,便见一中年男子捧着一个木盘过来,上面盖着一层挺厚实的白布。那人跪倒在秦王身后,才知那是函谷关军营的庖人,捧着的正是刚出炉的蒸饼。蒙毅忙示意随行宫人试毒,然后将每张蒸饼都分成若干小块,给众人分食。

      秦王像是饮了不少酒,却依旧笑着拿起一块蒸饼直接吃起来,对那庖人连连称赞,甚至将盘中的一块饼拿起来直接塞进了蒙毅嘴里。那庖人健谈,毫不藏私地给秦王讲述如何才能将这蒸饼做得可口,详细说明了配方。秦王此时酒兴正浓,一边听着人群中的一个年轻公士讲述自己自幼丧父却意志坚定的励志生活,一边让蒙毅赏给了那庖人一块金子。当那篝火旁的小青年正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着自己阿母如何辛苦将自己抚养成人,阿父又如何英年早逝时,旁边有几个有些感性的甚至落下泪来。我听了这故事也在心中叹息,不免想到自己的父母。那悲伤刚笼上心头,就见那庖人举着木盘就冲进人群,一盘子打在了那年轻人的后背上,嘴里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天杀的混账东西,你老子还活得好好的,你却在这里编排起你老子来了!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混账东西!"

      那年轻人擦了擦眼睛,看到竟是自己的父亲,连忙抱头鼠窜。“那我不也是为了能得赏钱么!您就有点牺牲精神不行么!”

      那庖人更是生气,追着自己的儿子绕着篝火跑了五六圈。所有人皆是一惊,而后又大笑起来。就连蒙毅都难得地露出笑颜,直称:“当年阿兄就是这样被祖父追着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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