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弦游记》何金野

1、章一

　　“这山的日子是错的。西山的太阳落得快，东山的黑影降得更早。风吹过，就有人想起旧事。”

　　————《神弦游记》

　　傍晚的时候，西山上的太阳像被谁用手掌按住，一寸一寸地往下沉。

　　孩子们还在村口玩石子，鸡群却先慌了，扑棱着翅膀跳到篱笆上，发出急促的尖叫。

　　狗在土坡上低吼，毛竖起来，却不敢往前跑。整个村子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压低了一截，声音一下子稀薄了。

　　我坐在屋檐下，看见东山也同时暗了下来。

　　那不是寻常的夜色，而是一层青黑，像浓墨一样一抹抹泼下来，把树、石头、草全都压暗了。

　　照理说，太阳在西边落，东边山岭应该还反着余光，可这地方的光景总是反着来。老人们说，这是山里神弦的缘故。

　　村子里谁也不点灯。老人们在门口抽旱烟，烟雾在风里立不住，一下就散了。

　　他们眯着眼睛，看着西边的山影往下坠，也看着东边的黑影往上爬，谁也不开口。

　　女人们提早把锅端回屋里，孩子们被喝斥着进门。门板一扇扇关上，只剩风在巷子里拱，卷起地上的灰。

　　“这时候点灯，会招东西的。”有个老妇人冷不丁地说。

　　她手里攥着一个竹笼，笼里关着鸡，鸡扑腾着，喉咙里咯咯响。她说完就把门闩紧，灯光一线也不漏出来。

　　风越来越大。那风不是一阵一阵的，而是绕着村子打转，像有人在黑暗里拎着一根粗弦，反复拨弄。

　　树叶哗啦啦直响，桂树的叶子尤其奇怪，片片竖立，像是一群人的耳朵在竖起来听。

　　我睡不着，从竹榻上爬起来。屋门没有关紧，风挤着进来，门板抖个不停。

　　门缝间透出一种冷白的光，不是月亮的，也不是星星的，像是从水底翻上来的青光。

　　院子里的桂树影子被拉得细长，风一过，影子像绳子一样在地上抽动。

　　我本不想出去，可门被风推开了一点。

　　我看见院子里确实亮着，那光轻轻拍在地上，让草叶反出寒意。

　　狗蜷在树下，眼睛闪着绿光，一直盯着东山的方向，却不叫。

　　风声忽然变细了，像有人在耳边拉一根弦。声音不大，但能钻进骨头里。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母亲在屋里缝衣服，针尖一下一下扎进布里，灯火照得她的眼睛泛红。

　　那画面突兀得像是有人把一块旧木牌子往我眼前一晃。我愣了很久，觉得心口又热又凉。

　　风里夹着低低的笑声，听不清从哪来。我心慌，退回屋里。

　　可声音还是跟着，贴在耳边，不远不近。直到鸡第三次打鸣，天色才慢慢缓过来。

　　青光从东山上散掉，黑暗和寻常的夜色混在一起，风忽然停了，像有人松开了那根弦。

　　狗趴在地上喘气，篱笆上的鸡扑棱着翅膀落回地里。

　　第二天早上，村里的孩子跑去东山背后的石洞，说洞门上挂着一串桂叶，被夜里的风吹成了细丝。

　　孩子们伸手去抓，叶子一碰就碎。

　　老人摇头，说这就是神弦在动。他们说完就背过身去，谁也不敢进洞。

　　我走在村口，看见一群女人在竹席上晒桂叶，孩子们拿竹签穿成串。

　　有人告诉我，昨夜风过之后的桂叶叶脉最紧，能留香很久。我问为什么，她们只是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

　　午后，我去村里的旧祠堂。祠堂破败，墙上斑驳，有几个字还认得清，相和歌辞。

　　石龛顶裂着一道缝，像垂下来的细丝。守祠的老头说，那缝就是神弦，风进去了才会响。

　　“你要小心。”老头说，“有些人进去过，三天没出来。出来时头发全白了。”

　　我不信。他带我到洞口，洞门狭窄，风一进来，果然有细细的声音在里头游走。

　　那声音像是在耳边，又像在心里，不停地抖。我站在洞门前，突然想哭，好像有人在里面叫我名字。可下一瞬，又什么都没有了。

　　“你若再走一步，可能就回不来。”老头说。他的眼睛混浊，却很认真。

　　我退了出来，身上的冷汗湿透了衣襟。回到村口，孩子们正吵闹着比试，看谁能把桂叶吹响。

　　他们把叶子放在唇边，吹出尖细的声。风一卷，声音乱成一片，像无数条线在空中绷紧。

　　那天夜里，我在树下坐了很久。

　　风又来了，轻轻拨动桂叶。

　　狗没叫，鸡也没惊。整个村子静得出奇，只能听见风声和自己心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