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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章一 ...

  •   渡口的风把灯笼吹薄了,纸上写的酒字一会儿像个圆的,一会儿像个瘪的。

      傍晚的河面灰得发亮,水鸟贴着水飞,尾尖在水上划一道细长的白线。

      酒肆门口的楹联早被雨洗得看不清,只有门槛被人来人往磨得发滑,像一块被反复抚摸的旧玉。

      柳疏坐在里间的角落。他背对着墙,手心贴着桌面,桌面凉,酒盏也凉,盏里漂着一片□□瓣。

      他看着那瓣菊在酒里慢慢翻身,又慢慢沉底。外面有人吵,吵着吵着没了声,剩下风。

      风从门口钻进来,带一丝湿味,像刚从河底捞起一网冷鱼。

      掌柜范阿三端着一壶酒过来,壶口冒着淡淡的热气。阿三脸上有几道浅浅的刀痕,现在都被风吹成了灰色。

      他把酒放下,给柳疏斟满,笑得像在给旧友上坟:“零落栖迟一杯酒,客官先暖暖。粗酒,挡寒。”

      柳疏点点头,把盏抬到唇边,只沾了一点。他很少一次把杯子喝干,不是怕醉,也不是惜酒,只是觉得酒往喉咙里走得太直,像一条不得不走的路。

      柜台那边的几个人在说北面的战事,说得夸张也说得心虚。一个赶路的挑夫把肩上的担子放下,肩窝里勒出两道深痕。

      他喘了一会儿,说起自家的主父去了西面押粮,两个月没个信。门外风一大,他就抬眼看门口的柳树。

      那树年年被折,今年折得更狠,门口被断枝堆成一小堆,像一堆没烧干净的灰。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范阿三把一句旧词念得像叹气。

      他把盏递给挑夫,手指关节上的老茧一颗一颗闪白。挑夫接过,也不问钱,仰头就喝,喝完把空盏倒扣在桌面上,空声低闷。

      柳疏看了那盏。他觉得这盏像一只闭过眼的鸟。

      河上又来了船。船桅上挂着一面破旗,旗脚撕成三缕,风一扯,像三条舌头在笑。

      船家把篙子往岸边一撬,木头与石头撞出闷响。两个眼生的人抬箱子进来,衣裳敞着,刀柄露在腰侧,铜镶,旧擦。

      范阿三把他们往外间的桌子一指:“喝就坐,闹走。”

      “我们不闹。”高个子的那个说,笑里有牙,“只要酒,和一个会唱的。”

      小二在里外跑,脚步轻,手却稳。三盏酒下去,高个子把杯子往桌上一摔:“唱啊 ——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 唱这个!”

      里间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抬了抬头,想笑,又没笑出来。他把纸揉成一团,放进袖里。

      柳疏看见他指背上有一处新起的冻疮,红得像一滴迟钝的血。

      范阿三不想惹事,自己站到桌边,拿酒当曲:“你们听我说个真事。前年有个读书人,从新丰绕来此地,读得好字,写得也好,却一路讨不着饭。

      到我这儿,靠抄对联换了两碗酒,走时说明年中乡试。明年他没来,后年也没来。

      我问来往的脚夫,都摇头。天地这么大,活人也能叫天吞了。

      “老范,”高个子吭了一声,“你这是唱不出来,扯谎当曲儿。”他把刀柄往外推了推,刀背在灯底下一亮。另一个矮些,眼角吊着,盯了柳疏一眼,又挪开。

      柳疏低头,又给自己斟了一盏。酒面上一圈圈漪,像谁在酒里轻轻敲门。

      门外有孩子哭。哭声不大,像夜里鸟叫。一个妇人站在柳树下,抬手去折一枝。

      柳树已经折得没什么好看的枝条,她还是挑了最软的一枝,折断,拿在手里。

      孩子不哭了,抬头看她,她把那枝轻轻在孩子额上点一下,像点一盏灯。

      柳疏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还没出门,城里未设冬巡,他从窗下看雪,看见母亲给他做冬衣。针进针出,灯火把布影拉得长。

      母亲的手在灯影里像两尾静水里的鱼,不急不缓。后来那双手不在了,灯也暗了。他把这段记忆放回心里,像把一块冰塞回井里。

      矮个子已经醉了几分,开始用刀敲桌子:“唱,不唱也行,玩点快的。”说完他眼睛一斜,盯住书生那只袖子,“你袖里塞的是什么?拿出来看看。”

      书生一惊,手护住袖口:“没——没什么。”

      矮个子把刀平摆在桌上,手指轻轻推:“我不爱看文。你拿出来,我看你手。”

      柳疏抬头,视线从酒盏边缘抬起,像一把慢慢拔出的刀。范阿三悄悄走到他身后,压着喉咙:“柳爷,今儿别动。两位是江上熟面,背后有人。”

      柳疏把盏放下,轻,盏底没有声。他说:“手别伸过去。”

      矮个子扭头:“跟你有……”话没说完,桌角忽然“啪”地一响,是竹签断的声音。他们抬眼时,只看见柳疏的右手已经不在桌上,再看,刀已经不在桌上。

      刀在梁上,刀鞘还在,刀身挂住一缕灯油的反光,溜着梁往另一头滑。

      矮个子下意识要去抓,手刚起三寸,柳疏左手两指已经捏住他腕骨,往桌边一按,按在杯口上。杯口裂开,裂缝压着他的脉,血不出,疼从骨里冒。

      “说了,手别伸。”柳疏的声音不轻不重。

      高个子站起,背后椅子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干响。他的手刚摸到腰,梁上的刀落地,刚好落在他脚尖前半寸的地方。

      那是一条不跨就过不去的线。他笑,笑得发硬:“朋友,好手段。”

      柳疏没看他,把瘦子腕子从杯口上拎起来,随手一推,瘦子跌坐在凳上。

      范阿三喘了一口气,抬手去摸额上的汗。屋里的人都没说话,只有外面风把门帘吹得出进出进。

      高个子把手从腰间慢慢抽出来,两只手摊开,表示自己没有抽刀。

      他跨过那条横刀的线,跨到一半,又缩回来,笑了一声:“算我们两兄弟命薄,今儿不玩了。老范,酒钱照付。”说完他把几枚铜钱“叮叮”丢在桌上,转身,扶了瘦子的肘,一步三晃走出门。

      门外的风像一条刚喂饱了的狗,吐着舌头,舔过他们的背影。灯笼被撞得大大地晃起来,“酒”字模糊了一会儿,又立住。

      屋里的人同时出气,像刚从水下抬头。有人小声说:“好快。”有人把刚刚倒地的椅子竖起,摆回原位。范阿三笑着往柳疏杯里添酒:“主人奉觞客长寿,柳爷,压压惊。”

      柳疏不拒,端起,抿了一口。他说:“范掌柜,刀挂梁上,记在你的梁上。”

      “记着呢。”阿三拿布擦了一下刀背,“挂上好。以后谁喝多了,把头抬一抬,就记住规矩。”

      屋角那个书生慢慢把袖里的纸团掏出来。那是两行字,墨很新,字不算好看,却用力:“请开官仓赈民。”他抬头看柳疏,眼睛里有一小撮犟,“我明天上路,去京里递这个。直犯龙颜,请恩泽。能不能到,他只管不管,我不管。”

      柳疏看着那两行字,忽然觉得窗外的风全停了。他说:“名字。”

      “李温。”书生说,“不热的那个温。”

      柳疏点头,把两行字在桌面摁平。他似乎想起什么,笑得很短:“你像我一个同行。那人也这样写。他没走到京城,走到半道儿,字被雨水化了。他坐在一家小酒坊门口晒纸,晒到天黑。”

      “后来呢?”李温问。

      “没有后来。”柳疏看着窗外,“天荒地老无人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范阿三把灯芯挑了一下,火苗低下去,再涨起来,灯罩上有一片油影,像一只半闭的眼睛。

      夜更深了。河面黑得沉,偶有篙声,空空地敲在心口。有人在门外打更,当、当、当,敲到三更,风越发瘦。柳树下那个女人已经抱着孩子睡着,折断的柳枝被风吹动,叶尖在地上写写画画,没有字。

      柳疏喝完最后一盏酒,把酒钱按在桌角。他站起来时,背影瘦了一下,像一张纸被手指捏在中间。他把刀从梁上取下来,擦过刀背,放回鞘里。范阿三问他:“柳爷,住不住?”他摇头:“不住。明天清早出城。”

      “往哪去?”

      “往南,先去一个地方,再往北。”他顿了顿,“去上一次台阶。”

      范阿三愣住,“你是说——”

      柳疏笑,笑意里有一点儿火星,“直犯龙颜。”

      “柳爷,”范阿三压低声,“别。”他想说朝里如今不讲这个,想说一个人拿不动天下的冷,话到嘴边散了,收成两个字:“小心。”

      柳疏点头。他把刀斜挂在背上,拎起自己的包袱,包袱里没有多的衣裳,只有一本旧书,一截系得很紧的红绳子。

      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写着请开官仓赈民的纸。李温抱着它像抱着一个孩子。柳疏心里头像被人吹了一口气,火星亮了一寸,又熄下去。

      他走出门,夜凉得像水。沿河的青石板被露打湿,脚步踩上去没有声。

      他把手插在袖里,拇指摸到掌心一处老茧,那是迷魂剑的柄印。那一招练得太久,留下痕。师父说:“迷魂招不得。用一次,亏一次。”他没回应,心里盘算着哪里能用,哪里不得不用。

      河对岸传来雄鸡的误啼,早了半夜。柳疏停下脚,抬头看天。天没有亮,黑得完整。雄鸡再叫一声,声音更清,像一针把黑布挑了一个眼。

      雄鸡一声天下白。

      他过桥。桥身旧,桥下水声细,像冷风里人的呼吸。桥这边是酒肆,那边是驿道。

      驿道向南,路边长着一排树,树影斜斜地往北倒,像一群人想回头,又不敢回。柳疏把包袱提得更紧一点,肩膀慢慢抬起,又放下。

      他知道自己会走很久,久到灯笼的油干、风声换季、河上挂新的旗。他也知道,有些人会等,有些人不等。等的人在门前折柳,不等的人在门后睡着。

      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冲着酒肆的黑窗抬了抬手。没有人看见。他把手放下,把脚步压稳,像把一杯酒往喉咙里压下去。

      风从身后追上来,掠过他的耳朵,像一根看不见的弦。那弦一拨,心里一霞一灭。他听见远处又有鸡叫。然后什么也没有,只有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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