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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热症候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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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里不喜欢这里,她嗓子干痒,脑子昏沉。
她把手放进抽屉里,偷偷摸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输入症状,铺天盖地的信息在点击“搜索”后涌满小小的显示屏,像是老家涨潮时候的海浪。黎里耐着性子一条一条看下去。
风寒?这里很热,应该不是。
病毒性感冒?最近没有去过感冒多发地,应该也不是。
黎里划着手机,想从零散的信息里拼凑出这场突然到来的病的学名。
“是风热,也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略带口音的普通话在她耳边响起,黎里一哆嗦,把手机丢进铁质抽屉里,砸出一声尖锐的响。
午后的课堂昏昏沉沉,讲台上的历史老师懒得追究,继续用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讲课。
旁边的人推来一包感冒灵:“我前两天也风热,这是药,对症的。”
黎里正准备拒绝召洋的好意,召洋却又推来一个纸条。
“我妈妈是医生,你放心,这个药肯定对症。”
“没事我扛一扛”的话没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鬼使神差地接下那包药。
她叫什么?黎里道完谢谢,绞尽脑汁地搜索这位同桌的名字,直到下课铃响,她还是没想起。
课间发地理作业,她的作业本大喇喇地躺在干净的课桌上,黎里瞥过去,原来是叫召洋。
第二黎里把一包包装精美的巧克力送给召洋,谢谢她昨天给自己的药。巧克力在某些语境里表示我喜欢你,这里却纯粹是黎里的“还礼”。她不喜欢和别人建立联系,一旦建立,就说明分离的心痛已经开始倒计时。
她讨厌关系的建立和破碎,就像她讨厌这里的天气–––粘腻,潮湿,像是要把她溺死在空气中的水汽。
黎里又摸出手机,开始搜索“水土不服怎么办”。
黎里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结果,心烦意乱地把手机塞回桌洞,召洋正剥开一颗巧克力放进嘴里:“谢谢你的巧克力,很好吃。”她笑起来时左脸会有一个酒窝。黎里不自然地转过头:“你喜欢就好。”她在心里默念三遍,不要重蹈覆辙。
这里太热,黎里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中暑,召洋从保温杯里倒出大半杯冰酸梅汤:“这是我妈妈熬的,你尝尝,防中暑的。”
褐色的汤水勾引黎里咽下去,她还是没有拒绝,拘谨地接过去说谢谢。
体育课黎里站召洋后面,她脖颈处细碎的绒毛氤氲在炎热的水汽,黎里想伸手擦干净水雾,好像就能擦掉溺死她的热气。召洋回头冲她笑:“一会自由活动就能回去吹空调了。”
这是夏日体育课的特权,校服裹着黎里,她的背上起了细细密密的汗。
黎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扎她。
入秋后的这里和夏天没有区别,蝉声没有死绝,叶子依旧繁盛。黎里翻了个身,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的眼皮上,痒痒的像是召洋转头时不小心拂到胳膊上的马尾巴稍,黎里的身上又出了一层细汗。
还是太热了。黎里打了败仗一样,打开了空调。
黎里有时候很怨召洋,怨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怨她为什么对别人也那么好,怨全世界都喜欢召洋。
怨到最后,怨自己喜欢召洋。
这里常年不下雪,黎里在的那年却罕见地落了鹅毛大雪。召洋兴奋地冲进雪堆,攥实了雪球要砸黎里。黎里是北方人,在她生长的小镇,年年都是大雪,她站在那里,一动没动,等雪球砸在她身上,然后迅速跑过去,抓了一把雪要往召洋衣领里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赢了召洋的连连求饶,召洋笑着搂住她的胳膊,拦住她要举起的手。
黎里一愣,她像是在抱她。
回家之后,黎里大病一场,外面的雪簌簌地落,她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症状,一条条对照,应该是风寒。
黎里的风寒几乎绵延一整个冬天,召洋承包了她桌子上的热水,她送了黎里一个毛茸茸的热水袋:“里里,你抱着它,可能会舒服一点。”
那个热水袋直到春天才离开黎里的怀抱,这里的春天缀满了花,黎里邀请召洋去城北的公园。
她们逃了一天的课,什么也不干,躺在草坪上,头靠着头,肩并着肩。
“洋洋,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吗?”黎里忐忑地期待某个答案,像是小孩子望向装满的糖果袋。
召洋却突然坐起来:“我不想做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黎里伸出手想把她拉回来,最后却停在半空,轻轻应声:“召洋,我要走了。”
黎里鲜少喊她全名,她说,洋洋是黎里独一无二的称呼。
黎里总喜欢用独一无二这个词。
召洋扭头,黎里正看着她,神色晦暗。
“那我是你的独一无二吗?”召洋觉得自己疯了。
半响,黎里都没有说话。
召洋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草:“我知道了。”
黎里在心里说了一百万遍的“你是我的独一无二。”
这世界上没有读心术,两处心里流下的血也不会被看见。
这年的夏天来的格外早,黎里和召洋已经分开坐了。
班里提前一周开了欢送会,黎里在一堆真情假意的不舍中偷偷看向召洋,她低着头,翻阅着什么,好像这一切与她无关。
黎里,这都是你自作自受。
黎里夜里发梦,总是儿时玩伴追着车喊,里里不要走,里里快回来。
梦里惊醒,又是一身虚汗。
这些年她随着母亲工作调动辗转各地,儿时玩伴的声音几乎成了梦魇,她一次又一次告诫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只要不建立联系,就不会流泪,就不回流血,不会心痛。
她低头摸上暗淡的心脏,它这次有要流多少的血,剜多大的疤。
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临走前,黎里又感冒了,窗外蝉鸣肆虐,她不想查了,黎里知道,这是风热。
她什么都喜欢查一查,感冒了、水土不服了,什么都要查一查,连喜欢都要互联网去诊断,她对着特征一条条“诊断”,想要量化出是爱情还是友情。她搜索了那么多,到头来还是那个躲在车里不敢哭出声的狼狈小孩。
妈妈来敲了她的门,召洋提着东西站在她身后:“里里,我来跟你道别。”
那天她们说了很多话,召洋把手里的小狐狸玩偶挂在黎里的书包上:“黎里,再见。”
黎里不知道那是否是一句谎言,在头晕脑胀中,召洋拥抱了她,她说:“里里,DYWE”
那串神秘的符号雾一样氤氲在潮湿的耳道里,黎里像是踩在云朵上。
她仍然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闷热,讨厌空气里的水汽,讨厌自己几乎时时刻刻都溺死在这里的水汽。
某个同样闷热的午后,召洋合上手里的书,没头没脑地告诉黎里:“里里,有时候讨厌也可能是某一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