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苹果》三十三海里

1、青苹果

　　苹果是一种很无聊的水果，召洋咬了一口，脆，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她直接丢进处理器中，在那里，咬过一口的苹果会被打碎分解变成养分。
　　召洋无聊地打开全息媒体，嘴巴里全是无聊的味道。

　　开门的声音昭告着妈妈的归来，姥姥跟在妈妈后面，另一个女孩跟在姥姥后面，提着一兜青色的苹果。
　　召洋认得她，R公司推出的新款陪伴机器人，拥有世界最顶级的仿真外形。

　　“洋洋，妈妈要带姥姥去火星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就让她来照顾你。”
　　召洋的姥姥生了病，要去火星疗养，她毫不费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女孩”向前迈了一步，微微笑着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洁白、美丽、冰冷:“你好召洋，我是0894，很高兴认识你。”
　　召洋妈妈在购买0894时，给她设定召洋同龄人的相处模式。

　　旁边的姥姥指挥0894把青苹果洗了切好，青苹果酸涩，在这个时代被视为不良产物，除了姥姥这种恋旧的人，没有人会再种植，也没有工厂会生产。
　　召洋乖乖叉起一块送到嘴里，酸涩在舌头尖炸开，她不喜欢这个味道。
　　姥姥也拿起一块，熟悉的酸熟悉的涩，像发了黄长了毛的过去:“酸酸的，跟青春一样，洋洋你以后说不定就爱上了呢。”
　　召洋可不相信，姥姥总是回忆过去，却从不说青春时候的点点滴滴，她口中的青春是一块一块讲出的光斑，看不出来也从不说明白。

　　“你可以给她起个名字。”到宇宙飞船站的摆渡车到了家门口，妈妈留下这么一句话带着姥姥离开了召洋的视线。

　　“你想叫什么名字?”召洋早就过了给洋娃娃起名和打扮的年龄，并不想花太多时间在这上面，名字是最短的咒，尤其是这名字是她给的。
　　召洋还是给了0894一个名字，0894说请按照您的喜好给我起名。
　　里里，召洋喜欢简单的名字。

　　“召洋，起床了，一会要上课。”里里端来早餐。召洋已经请好了假，在家休息。
　　里里停在门外:“召洋，是否还需要睡一会或者我呼叫家庭医生。”为了照顾好召洋，召洋妈妈在走之前将召洋的公共信息实时同步给了里里。
　　召洋只是单纯不想上学:“我睡一会，不要喊我。”

　　里里很久没有动静，召洋拉开门时，里里正在缝手里的布娃娃。
　　“你在干什么?”里里手里针线翻飞，抬头看向召洋，眼睛微笑:“在和你建立友谊，希望这只娃娃能成为我们友谊的见证。”
　　里里做的实在是太逼真，微微露着笑意的眼睛下皮肤也顺着有些褶皱。
　　召洋一瞬间晃了身，好像那真的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随便你。”

　　第二天早上，和牛奶一起送来的还有那只布娃娃，她留了一张纸条:“洋洋，祝你天天开心，希望能和你成为好朋友。”
　　“老套。”这年头没有几个人会给别人留下纸条，这种易丢失的东西，只存在怀旧人的书里。
　　召洋还是把那张纸条郑重其事地夹在书中。

　　里里把召洋照顾的很好，她们一起去学校，一起散步，一起去月球短途旅行。
　　召洋很早就发现，里里并不能算上a类机器人，她不会把每一个枝端末节安排地特别好，也不会在她非常生气的时候一直承受她的负面情绪，而是选择直接走开。她不像个标准的陪伴型机器人，而更像真正的玩伴。
　　一个会制造浪漫的玩伴。

　　在宇宙飞船穿越赤道上空时，她们的全景玻璃窗下是大片的蓝和大片的绿。召洋问她:“里里，机器人会产生心吗?”
　　里里的答案标准而冷漠:“洋洋，机器人并不会产生心，心是人类及动物特有的器官，且心在人类语境中常常表明千万种复杂情感，机器人是不会产生此类情感的。”
　　“里里，那你有心吗?”召洋看着她过于逼真的眼睛以0.3秒每次的速度上下开合。
　　“洋洋，我的芯片就像是我的心，但很抱歉，我是机器人，没有你说的那种心。”里里的回答依旧干脆利落，她的眼睛仍然以0.3s/次的速度开合，好似没有任何异常。
　　召洋转过头，飞船已经行驶到太平洋上空，脚下的全景只剩下大片大片的蓝。

　　人类无论身体机能如何激发，也难以察觉最新款机器人的微小颤动。
　　里里的芯片报告:眨眼频率存在波动，系穿越黄道面正常影响。

　　里里核心搭载了最新款情感分析器，与核处理器相连，如果存在异常将实时报告给总部，总部将安排专人提供售后服务。
　　召洋把汇报给总部的功能关闭了:“这很侵犯隐私。”
　　“汇报给总部的只是我个体数据，并不涉及任何你的信息。”里里有时候会莫名其妙恢复这种强调。
　　召洋掰正她的脸:“是你的隐私。”
　　半响，里里说话了:“谢谢。”

　　召洋躺在床上，心脏扑通扑通响。
　　她看过很多书，关于人类，关于机器人，关于机器人和人类，关于人类和机器人。
　　硅基和碳基，最后都会化作宇宙的尘土，永远存在。

　　里里和召洋一起去了古生物馆，那里用3d展示了成百万上千万的古生物，或游或爬或飞或走，浩浩荡荡从他们眼前离开，一直到宇宙尽头。
　　里里突然出声:“洋洋，碳基和硅基，最后都会化作宇宙的星星，永远存在。”
　　她的声音轻柔，和眼前的壮观景象比起来太过渺小又太过梦幻。
　　召洋转过脸看她:“我们会一起变成宇宙的尘土。”
　　她用了一个陈述句。
　　里里却突然严肃:“召洋，不会一起的，我的报废年限是十年，而你的人生依旧漫长。”
　　召洋狠狠剜了她一眼:“不会的。”

　　直到妈妈和姥姥从火星回来，召洋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整个房间就像一块巨大的屏幕，她盯着上面的东西，不舍昼夜地学习。
　　里里把营养补剂放在门口，去给妈妈姥姥切水果:“洋洋说要考去太阳系第一学部。”
　　那是一所以机器人制造与机器人伦理闻名的学校，入学条件很严苛。
　　召洋妈妈打趣她:“那你可要好好照顾洋洋，到时候你就可以有更好的性能了。”

　　召洋说到做到，第二年夏天，她拿到了太阳系第一学部的录取电子单。召洋妈妈在那里有资产，她和里里一起搬了过去，临走前姥姥非要塞给她们一兜子青苹果:“去了那边，可就吃不到了。”

　　在火星的时间极为繁忙，召洋要跟上进度还要挤出时间参与机器人设计实践，同时辅修机器人伦理专业。里里总是到第一学部门口等她回家。
　　时光流转，如今的人形机器人越来越精细，里里的设计并没有初见时那么惊艳，这里的人对机器人极为敏锐，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总是等着那位优等生的女孩是机器人。
　　召洋从不在意，而是主动牵起她的手。
　　除了照顾召洋，里里其余时间都在读书，关于人类，关于机器人，关于人类与机器人。
　　她们喜欢散步回家–-一种极为老派的相处方式。
　　她们会谈论机器人，谈论人类，谈论哲学。
　　里里的芯片总是会有颤动，她有时候会想，这就是人类的，心吗?

　　机器人有自己的思想是很危险的事情，直到现在，关于机器人能不能有自己的思想都仍然存在争议。
　　里里从来没有上报过总部，也没有告诉过召洋。
　　她只当自己的体内芯片已经接近报废年限。

　　在机器人伦理概论结课时，教授叫住收拾东西的召洋:“召洋，人和机器人之间产生感情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伦理界至今存在巨大争议。”
　　召洋手一顿，脑机里跳出里里问她现在在哪里的消息。她微微点头:“知道了时教授。”

　　里里仍旧等在门口，召洋仍旧牵起她的手。
　　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召洋毕业之后进入机器人一部工作，从助理工程师做起，做到中级，再到高级，那一年她三十岁。机器人技术日新月异，召洋给里里几乎换上了最新的技术，里里外外，除了那张芯片。
　　里里仍然和召洋十六岁认识的时候一样，永远是个女孩，站在召洋旁边，和她一起参加学术会议，照顾她的生活起居，里里仍然在读书，读很多很多书。召洋给里里打通三间房子作书房，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书，从地板堆到天花板。
　　里里喜欢老派的方式。

　　外界关于机器人越来越智能化类人化的争议越来越大，学术新星召洋的邮箱除了前沿技术，也挤满了支持、侮辱与咒骂-–
　　身为前沿技术人员，将爱投注到机器人上，是畸形是变态是抛弃人的本性。

　　召洋结束工作，问里里:“人的本性是什么?”
　　“是爱，是骗。”里里的答案越来越不像机器人，尽管召洋从来不提，她早就知道，里里已经是真正的“智能化”。
　　她问里里:“你的心在哪里?”
　　里里指向胸前正中央:“这里。”

　　那是中央芯片的位置，里里的心脏。
　　召洋微微弯下腰，嘴唇贴上薄薄的仿生皮肤，永远36度恒温的仿生皮肤。那块芯片电流极速流过，处理器无法及时散热，灼烧着那块皮肤，微微发热。
　　召洋笑起来:“里里，你有体温了。”
　　里里看着她的眼睛:“在你那里。”
　　“什么?”
　　“我的心。”
　　召洋彻底安静下来，她好像又变成十八岁立志要考太阳系第一学部的召洋，好像这些年的辛苦在她的眼睛里从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三十六岁那年，业内关于机器人和人类之间的矛盾达到极点，有人开始砸街边的仿生机器人，机器人的仿生皮肤和机械骨骼无法抵抗特制的攻击，一夜之间，这座城市到处是少胳膊少腿的机器人。它们当然不会哭，裸露的线路在芯片的驱动下，刺啦刺啦响。

　　召洋很担心，让里里不要出门。
　　那是一个大晴天，里里的芯片疯狂地振动，她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极限。
　　她想她应该是很害怕，书上就是这么说的，慌张，没有条理。
　　里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害怕，她是机器人，拥有最新的感知器，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预知系统，为什么还是害怕，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危险的情绪。
　　里里坚持要和召洋出门，召洋拗不过她，在吃完她切的青苹果后，一起出了门。
　　在会议结束后，一个人突然冲出来，他手里拿着东西。
　　人群一阵慌乱，里里挡在召洋面前。
　　不过一瞬，她看着怀里的里里对她微笑，细小的裂纹在她的仿生皮肤上炸开，她紧紧抱着召洋，她说:“洋洋。”
　　她说:“洋洋。”
　　她什么都没再说了。
　　芯片最微小的电流熄灭，当安保把那个人按下去的时候，里里，彻底熄灭了。

　　里里想，倒也不赖，比保修年限多存在了十年。
　　里里想，真好，读了那么多书。
　　里里想，那我算什么呢？

　　设计之初，机器人并没有仿人类的消化系统，它们的上半身是密密麻麻的线路和芯片。里里偷偷尝过青苹果，她当然尝不出来味道，青苹果汁水导致部分线路锈蚀，召洋熬了个通宵才弄好，她顶着星星出门的时候，转头笑着对她说:“等我回来，里里。”

　　里里想，我不是0894，我是里里。
　　在最后一丝电流传递到心脏的时候，她想告诉洋洋，她爱她，她想要告诉洋洋，不要哭。

　　召洋想，名字真的是最短的咒啊。
　　现在几点了?过了几天?她一点都不知道。
　　那个人没有被判刑，里里在法律上是她的财产，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主体人。他赔了钱，高呼着:“这种道德败类为什么还在前沿?”
　　机器人第一部取消了她这一个季度的公共会议，她不在乎。
　　召洋呆在地下室里，对着安静地躺着的里里，想了一千种一万种方法，都没有办法恢复核心芯片。
　　他用了最前沿的技术，击穿了里里心脏所有的微型计算机。

　　召洋决定走走，姥姥和妈妈在地球的乡下有房子，她去了那里。
　　傍晚时分，晚霞染红了天空，她漫无目的地走，地头有一棵树，缀满了青青的苹果。召洋摘下离她最近的一颗，张嘴就咬。
　　酸的，涩的，苦的，咸的。

　　她忽然想起来十六岁那年，和她一般大的女孩端来一盘青苹果:“你好，切好了，快尝一尝。”
　　酸的，涩的。

　　晚霞落在她颤抖的背上，模糊的视线里没有尽头。

　　永远十六岁的里里，站在晚霞里的第一学部大门口:“洋洋，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