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有一天晚上,我的姐姐突然“疯”了。
她似乎做了噩梦,在床上不断挣扎,像是受了什么剧痛一般,痛苦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闷哼。
我被这动静吵醒,立即扑上去,摇晃她的肩膀,试图把她叫醒:“姐姐,姐姐!醒醒,你做噩梦了吗?”
大概是我的动作发挥了作用,姐姐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额前像是淋了雨一般,沾上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她两眼空洞地望着上方,像是一尊没了灵魂的木偶。
我被吓到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姐姐,你怎么了?”
听到我的声音,姐姐浅色的瞳孔动了一下,慢慢转向我。
她眼睛在黑暗中折射出窗外的月光,很漂亮,像两颗水晶玻璃。
我却被这目光盯得打了个寒颤,屏住呼吸,下意识想躲下床。
就在这时,姐姐突然一把掀开被子,抓住了自己的脚,嘴里念念有词:“我的脚,我的脚……”
“……你的脚、你的脚怎么了?”
我害怕,可我对姐姐的担心让我战胜了恐惧,我壮着胆子,看向床尾——
姐姐的脚好好的,穿着和我一样的袜子。
这双漂亮昂贵的袜子是母亲为我们新买的,也是当下贵族女孩中最时兴的款式,和楼底格瑞那个家伙穿的根本不能比。
说到这个我就解气,只有我和姐姐才是妈妈的孩子,而格瑞算什么?她最多是个家仆,能留在家中有地方住有吃有喝能活命就不错了,当然不能跟我和姐姐比。
我找回了底气,对姐姐说:“好了,你的脚好好的,到底做什么噩梦了?把我都吵醒了。”
半床月光中,姐姐握着自己的脚背,眼中突然滚出两行泪水。
我呆住了:“姐、姐姐,我……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别哭了,明天我们还要参加王室的盛宴呢!”
说到这个,我兴奋起来,忍不住坐在姐姐床边:“妈妈说,王子会在宴席上选妃,应该是真的吧?虽说有许多漂亮姑娘都会来,但那又怎样?明天以我们两个的美貌,一定能艳压所有人,王子一定会第一眼就看到我们,挑选我们做她的妻子!姐姐,你知道吗?无论我们谁被王子选中,我们和妈妈都能从此扬眉吐气,过上好日子!你快别哭了,再哭,把眼睛哭肿了,王子不喜欢怎么办?”
姐姐捂着脸,一个劲地抖着肩膀,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说话。
我在她耳边说:“姐——姐,你从小的梦想不就是被最厉害的男人选作妻子吗?明天你的毕生梦想可能就要实现了哦,不激动不期待吗?”
姐姐哭声顿止,露出了两只通红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我以为的激动、期待,甚至没有任何正面的情绪,只有浓烈的恐惧与母狼一般的狠厉。
“姐、姐姐?”我吞吞吐吐地叫她,“你……你又怎么了?”
姐姐飞快朝我伸手,抓住了我的一只脚踝,将我拽向了床中央。
“啊呀!”我惊惶地抓住她,才没有被这股巨力掀到床下。
姐姐拎起我的脚踝,对着月光看我的脚跟,目光急切且恐惧,像是发了魔。
“姐姐,你怎么这么大力气?”我诧异道,“你不是连一张椅子都搬不动吗?姐姐,明天你可千万不能这样,要是被别人看到了,肯定会认为你不够淑女,会被斥责蛮横粗暴的,明天许多贵族的年前男子都会在场,万一以后没人敢娶你了怎么办?”
“脚没事,都没事……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们都没事,都没事,”姐姐急促地呼吸着,突然一边流泪,一边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姐姐手一松,我的腿摔回了床上。
我赶紧抱紧自己的膝盖,惊恐地说:“姐姐,你到底怎么了?你做了什么梦?什么不是真的?”
因为又哭又笑,姐姐的五官难看地挤着。
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回答我:“我梦到……我的脚趾被砍下,你的脚跟被削去,血淋淋地淌了一地的血,从这里流到房屋外面,大雨洗刷了三天三夜也冲不干净……”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法典中的一种残酷刑罚吗?难怪你被吓到了,我一直不能理解,什么人会这么残忍,竟然要砍掉别人的脚?”
“是我,是你,是我们自己,是妈妈……”姐姐突然又大声地哭了起来,“我们自己砍掉了自己的脚,妈妈帮我们砍掉了我们的脚!”
“这……这怎么可能呢?”我感到荒谬,“我怎么会砍我自己的脚,我有什么理由伤害我自己的身体,我又没有疯!妈妈也不会,她这么爱我们,怎么会有理由伤害自己的孩子?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姐姐,放心吧,这只是一个噩梦。”
姐姐想回答我,但她哭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摇头。
“嘭嘭”。
有人敲响了房门,是妈妈。
妈妈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怎么了?宝贝们。”
妈妈的声音让我感到安心,但我却看到姐姐打了一个寒颤。
“没事的妈妈。”我放声说,“姐姐只是想到明天的盛宴,太紧张了,我们马上就继续睡觉。”
“好的。”妈妈说,“别忘了我说过的话,明天王子一定会在盛宴上选妃,只有最美丽最温柔的姑娘才有机会让王子多看一眼,你们今晚一定要养好精神,向王子展露你们容光焕发、明媚动人的面庞。”
我说:“知道了!妈妈。”
门外脚步声远去,妈妈离开了。
姐姐已经停止了哭泣,她仍是怔怔地盯着自己完好的脚趾。
“……你说错了。”姐姐说。
“啊?”我没想到姐姐会突然说话。
姐姐:“你说,我从小的梦想是给最勇猛最高贵的男人做妻子。你说错了。”
“不是吗?”我茫然地问,“可是我们小时候每天都会在睡前畅想,讨论以后会嫁给怎样的男子啊。你从小就很有志气,说要嫁就要嫁比别的姑娘更好的,要嫁给最好的,但我就没那么大的抱负了,我只想嫁给真正爱我的人,让他疼我。”
姐姐那双玻璃般的眼睛被月光衬得透亮无比,平静地看着我:“不是的,你忘了,我自己也快忘记了,我们都忘了。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拥有一片马场,成为马场的主人,我想将马术练得很厉害,和马场里的每一匹马儿做亲人、做朋友,再教很多孩童骑马。”
我……
我说不出话,因为我真的毫无印象。
“而你,”姐姐说,“那时你听到了我的梦想,你说你要在马场旁边开一间教堂,做那些孩子的教师,这样,那群孩子上完你的课,就可以来我的马场学习骑马。”
我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搜刮出了一些稀薄的印象。
好像是有这回事。
“哎,”我笑着挥挥手,“那都是孩子时的傻话啊,当不得真的!女人根本不能进教堂工作的,也不可能去教别人骑马啊,就算女人能骑马,那也是在观赏玩乐性质的高雅场合,这些胡话怎么可能成真呢?那时不知道这些,现在的我还能不知道吗?”
“那时的你敢想,现在的你却不敢了吗?”姐姐说,“原来‘知道’的作用,是让你不敢再拥有梦想吗?”
“哪儿有,我不是有梦想吗?”我压低声音说,“我的梦想是明天被王子看中,嫁给王子啊。”
我在开玩笑。
但姐姐没有笑。
“我也搬得动椅子。”姐姐兀自又翻出了之前的话题,“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还没有来到这座房子以前,我们和妈妈一起在草坪上劳作,那时候我还没有五岁,就已经提得动有我一半高的、装得满满的水桶了。”
姐姐的思维太跳跃了,我没跟得上,只能沉默着听她继续说。
姐姐:“我的手、我的脚长长了,我也长高了,变成大人了。明明在五岁时就能提起满载的水桶,现在一定也能,可我却一直没有意识到,我甚至常常说自己搬不动一张小小的椅子。”
“很正常啊,”我奇怪道,“淑女不都是这样的吗?要纤细柔弱,才能更受骑士们青睐啊。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总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粗蛮了吧?”
“是么……”姐姐说,“原来‘懂事’,就是自以为自己很弱小吗?”
“姐姐——”我好笑道,“你说什么呢!快睡吧,一会妈妈听到声音,又要来了,她可比任何人都希望我们嫁给王子呢。”
温暖的室内,姐姐又打了一个寒颤。
她翻身下床,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
她略过了那一排挂满美丽礼裙的柜子,打开了装满我们少年时的衣物的陈旧木箱。
“你干什么呢,姐姐。”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姐姐的动作停了一下,面露茫然:“我不知道。”
我看着她手上的金银首饰,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猜测:“你不会要离家出走吧?”
“……”姐姐迟疑地动了起来:“我只是不想参加明天的晚宴。”
我难以相信:“为什么??就因为做了噩梦?”
姐姐一愣,不知道受到了什么刺激。
她的动作突然快了起来,越来越快,往包袱里扔东西的动作变得潦草:“对,就是因为那个噩梦!我疯了,我竟然为了嫁给一个没有见过的男人,砍掉自己的脚趾!我竟然为了虚妄的梦想自己伤害自己的身体!我不要这样,我明明从小到大都自私自利,我最爱自己、最爱自己的身体!我明明有力气,明明从小就好强占强、事事争先,现在我却将这种争抢用在了这种事情上,还甘愿让自己变弱、眼睁睁看着别人比我更强!”
我:“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关键是你要去哪儿?”
姐姐燃起的气焰仿佛被浇了一盆凉水,灭了。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
下一瞬,那双浅色的瞳孔再一次聚焦,用那种狠厉的眼神盯着我,又或许盯的并不是我。
那一簇被熄灭的火苗迅速复燃,愈燃愈烈,姐姐说:“我只知道,我明天不想去参加晚宴,我现在一定要走!至于之后……不知道,但是,再说吧。”
那些繁复沉重的裙子和首饰都被落下了,姐姐收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站在房门前,最后一次看向了我。
她说:“你要和我一起吗?”
我觉得姐姐好像疯了,因为一个噩梦突然离家出走。但我不好直说。
我吞吐地说:“我、我不吧。”
或许是因为姐姐的眼里本就带着犹疑——她自己也对这次意外的出走感到不安、不确定,所以在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后,她也并没有感到意外。
“那我走了。”姐姐说,“你明天也别去参加晚宴吧。”
我说:“我要去。”
“好吧。”姐姐说,“那你一定一定要记住,不要砍掉自己的脚后跟。”
我“噗”得笑了出来:“你在搞笑吗,这怎么可能呢!放心吧,我既没有傻又没有疯!”
姐姐点了点头,轻轻开门走了。
……
……
……
那之后,连着五年过去,我们全家都再也没有见到过姐姐。
她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传来任何的消息。
妈妈常常在夜里哭泣,因为所有人都告诉她,姐姐这么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姑娘,独自出走,大概率是遭遇不测了。他们还为姐姐编出许多像模像样的恶心苦难,让我的妈妈感到畏惧又悲拗。
可我觉得不是这样。
姐姐说过,她五岁时就能提起满载的大水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