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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天龙x柳宜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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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兄,自今日起,我便要离开马府了。”
“为何?”
眼前的蓝衫男子正是柳宜宣。于马天龙而言,这是与他相伴三年的好友。三年来,无论是在府还是出游,二人朝夕相伴,几乎没有分开的时候。
马天龙自认为这是除父母之外,与他最亲近的人了。
而如今,这最亲近之人,竟突然开口,说要离开。
“天龙……不,天龙兄。”柳宜宣笑着摇摇头,“你是知道的,我家中尚有一位眼瞎的姐姐需要照顾。”
马天龙却怔在原地。
“这件事三年前你就同我说过了。”
柳宜宣却只是笑着摇摇头,不说话。
马天龙默了默。
宜宣有事瞒着他。
三年的相伴,他怎会不了解对方。
他遇到事情喜欢争个明明白白,然柳兄则相反,每次遇到事情,柳兄都不喜欢挑得太明白。而每次将言未言之时,对方都会笑着摇头,再将那双眼睛垂下,一扫地面,才会重新抬眼看他。
而此时,柳宜宣正好抬眼看过来——
“嗯,三年前就同你说过了。”
马天龙看对方,却发现看不清对方眼中的神情,他心中莫名浮上一股焦躁,原地转了两圈后,他拉过柳宜宣的胳膊:“是缺银子吗?”
马天龙另一只手在胸前摸了摸,摸出一袋沉甸甸的袋子,他将袋子塞入柳宜宣手中:“你不必再想着另谋高就了!”
柳宜宣没接。
他将袋子推了回去,垂着头,目光一直落在马天龙拉他胳膊的那只手上。
马天龙一急:“你走之后,谁为我作诗!我还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突然,柳宜宣轻笑一声,抬头看过来:“讨女孩子欢心?那是挺好的,毕竟我在这儿,天龙兄哪次成功过呢。”
笑声带着自嘲,较往日低沉不少。
“天龙……”
那个“兄”字散在风中。
马府庭院中,湖畔栽着柳树,三春柳毵毵,风一吹,将二人的衣袖吹得沙沙响。
柳宜宣伸手,将对方那只手一寸一寸推开,之后,他抱起拳。
“但愿我们……后会有期。”
柳宜宣转身便要离开。
衣袖却被一力扯住,他踉跄几步,好些没站稳。
马天龙拽住柳宜宣:“我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柳兄,若有事,你便来马府找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柳宜宣站稳之后,抿唇,不言。
此时风吹过,湖畔的柳枝飘了过来,柳叶拂过二人面庞,痒痒的。
风止,柳枝往回荡时,马天龙伸手夹住了那青绿的柳树枝条,他毫不留情折下一根,递给了对面一言不发的柳宜宣。
“柳兄,我无以为赠。”
折柳……
相送……
柳宜宣第一时间便想到一首渔家傲中,有这么一句诗——折柳赠君君且住。
故而他接过那柳条时,手都是颤抖的,他垂下眸,尽量不让马天龙看出他眼中的神情,一直到接过之后,他的心还是怦怦跳,一种莫名的战栗席卷了他的全身。
柳宜宣死死地盯着那柳枝。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笑容之后,才抬起头,看向马天龙那仍旧不谙世事的双眸。
“哈哈,我知道,天龙兄不过是学着戏文中的,折柳相送,好好好——我接下了。”
柳宜宣不敢再去看马天龙的神情,他匆匆告别,带着那青绿的柳枝和胸前一叠厚厚的账本,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马府。
而马府中,湖畔柳树旁,马天龙还站在那里,他望着柳宜宣离开的方向,一直没有动。
许久,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去看风吹柳,低头去看湖中的倒影。
“宜宣,在你眼中,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
“你是真的不懂,我想让你留下么?”
——
马天龙在等柳宜宣,却等来一个马家满门抄斩,他被押送至京,等待秋后问斩。
只一晚上。
昔日的贵公子变成了落魄的阶下囚。
他穿着囚衣,戴着镣铐,被关在牢笼里,游街示众的时候,他听见周围百姓的低声唾骂,一抬头,烂青菜叶子便朝着他的身上砸来。
他抬头,去看人群,试图在人群中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迎来的,只有“啪叽”一声,是有烂鸡蛋砸到他的额头上,发着臭味的黏液从他的脑门流下,经过他的面门,滑过他的脖子,一直灌到他的衣领中。
那种粘稠的触感让他倍感不适。
恶臭味更是熏得他差点晕过去。
这是马天龙一生中,最狼狈,最落魄的时候。
“我怎么没能早点发现……”
“我父亲怎么就对柳家做了那样的事……”
“这些年,宜宣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跌坐在牢笼之中,垂着头,肩膀颤抖着,没人能看清那杂乱头发之下的面容。
“落得这地步,我毫无怨言。”
“只是,宜宣……你不肯原谅我,竟连看我一看,都不愿吗……”
——
河堤旁,一位蓝衣姑娘与一个蓝衫男子站着。
“柳公子,算时间,此刻马公子已经到城外的驿站了,天快黑了,你还要在这站着吗?”
蓝衫男子还是站着,望着那游街队伍离去的方向,没有说话。
蓝衣姑娘走上前:“柳公子,之前我问你,你这样做,可后悔?你说不会。马公子是你的朋友,我知晓你的为难,此刻你的心情我也感同身受。只是,有些话不该说我却不得不说。害死你父亲的是马天龙的父亲马玉坤,马天龙是无辜的呀,就如当初的你,你真的忍心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无辜受难的人吗?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你的朋友。”
柳宜宣终于动了,他转身看向蓝儿,嘲弄一笑:“陆姑娘,你一口一个马公子,一口一个担心,莫非……你喜欢马天龙?”
“柳公子!”蓝儿面色一变,打断柳宜宣的话,“慎言!”
蓝儿甩袖:“我与马公子之间谈论诗词歌赋,我们是朋友,不管是我对马公子,还是马公子对我,绝无半点男女之情,非你想象的那样。亏得你是个读书人,这样凭空捏造,毫无风度可言,真令人不齿!”
柳宜宣意识到自己言语的不妥,他拱手行礼:“抱歉,陆姑娘,是在下口不择言了。”
蓝儿叹气:“罢了,你也是担心马公子。”
柳宜宣握拳捶上一旁的柳树树干,他从怀中摸出一根早已蔫巴的柳枝。
“你问我后不后悔,陆姑娘,我现在后悔了。”
“我现在好后悔呀!”
“原先,我还能为自己辩解,我为父亲,为姐姐,为那些被冤枉的清官们,为那些被鱼肉的百姓们,我必须上奏揭露马玉坤的罪行!”
“我明知道一旦揭发,马天龙必定也会受牵连,可我还是这样做了。”
“我宁可代他去死的人是我。我不怕吃苦,过往那么苦还不是都过来了,可马天龙他从小锦衣玉食,从未穿过那样破烂的衣服,从未吃过那样难以下咽的食物;我也不怕死,我算个什么东西,可马天龙他为人刚正行善四方,他比我有用得多,可如今他被困于小小的牢笼之中,饶是再广大的抱负也无处施展。我……我对不起他!”
柳宜宣肩头发抖。
蓝儿一笑:“柳公子,你的心已经宽恕了他,你的心不再被仇恨所蒙蔽,你已经走出来了。”
“可那又如何,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书生最注重自己的形象,而此刻,柳宜宣却蹲在地上,手捧那蔫了的柳枝,双眼通红,似有晶莹落在地上。
“柳公子,你别担心,我是仙女,我有办法。”
“陆姑娘什么时候也爱开玩笑了。”
蓝儿看了一眼那柳枝,忽地出声:“柳公子,你可听过一句诗?”
“愿闻其详。”
方才柳宜宣发泄过后,已经平复下情绪,他重新站起身,拂袖过后,红着眼站在柳树下,还好天色渐晚,他的神情已经被这朦朦胧胧的光线所掩盖,看不太清了。
蓝儿走过来:“折柳赠君君且住。”
柳宜宣身体猛地一震。
蓝儿:“之前马公子与我探讨不少诗词,其中就有这一句。”
“如今见了这柳枝,便想起了这事,柳公子姓柳,这柳枝莫不是友人所赠,那更该是意义非凡啊……”
柳宜宣上前一步,不敢置信问:“陆姑娘,你说什么?”
蓝儿:“你没听错,就是探讨诗词,其实你错看了,马公子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相反,他十分有文采,吟诗作赋、挥毫泼墨样样精通。”
“可——”柳宜宣顿住。
“可马公子还是要’抄袭’你的诗词去讨女孩子欢心。”
柳宜宣未说话了。
蓝儿走了一圈,开口道:“其实,马公子与我说过,在你来马府之前,他曾是先生口中作诗的一把好手。”
“他说,如果他’不会作诗’,那么,他便可以要求你为他作诗。”
“其实,别看他总是讨女孩子欢心,其实,也只是探讨几句诗词,毫无别的想法。我与他相处,便知道马公子他实则是个玲珑心肠的人,他借着赛诗大会,会帮助一些穷苦人家的姑娘,也会因此寻一些探讨诗词的人。想必柳公子你一定想不到,他与我探讨的内容。”
柳宜宣:“……愿闻其详。”
蓝儿一笑:“隔岸花,花分东西,更显一脉香,是柳公子你对生活的怡然;轻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藏着柳公子你宽阔的胸襟;而那幅仙鹤图……其中离群索居之感,最先看出来的,是马公子,他急匆匆找到我,向我讨教如何让你开心起来,这些,柳公子你都不知道吧?”
柳宜宣站在原地,却感觉双腿灌了铅,动也动弹不得。他喉咙有些发涩,想要开口,最终却只说了句:“陆姑娘……是何意?”
蓝儿收回目光,微微叹气:“柳公子机敏过人,何必还要装傻?”
柳宜宣垂眸,风吹过,一枝柳上的嫩叶扫过他的侧脸,那一瞬间,他看着手中那马天龙所赠的柳枝,不必多言,一切都在其中了。
恍惚间,他想起了当年父亲被下狱,他与家姐沦落街头时,那些小孩拿着石子砸他们,用“反贼”“瞎子”等污秽的言语辱骂他们——
一个锦衣少年出现,朝他伸出手:“起来,他们再敢说你,我打他们,不管什么时候,咱们的腰杆都得挺直!喏,这是一袋银子,你与姐姐去吃点东西吧。”
那句话,他一直记到现在。
……
柳宜宣对着蓝儿抱拳:“麻烦陆姑娘了,我要救天龙,用我的命来换,也在所不辞。”
——
牢里又黑又湿,偶尔还有老鼠吱哇乱叫,上下乱窜。
马天龙抱住自己的腿,头埋在臂膀中。
身上那股臭鸡蛋味还在,哪怕他已经将脸擦了一遍又一遍,身上臭烘烘的,更别说咕咕叫的肚子了,根本毫无睡意。
他就要死了。
他想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柳宜宣。
真是可笑。
明明是那人害他入狱,可他偏偏怪不得对方,反而生出无穷的愧意。
复杂的感受让马天龙有些难受。
是,他父亲是马玉坤,朝廷重臣,他家世显赫,自小都有人追随他,他不缺朋友。
“我不缺柳宜宣这一个朋友。”
“可是……”
当年他年少,他知道父亲弹劾柳宜宣父亲的事,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是一场冤案!
柳家有个满腹诗书的小公子,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也知道。
那时候他问过父亲:“柳叔下狱之后,他家中的小辈们该如何?”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抄家,苟且偷生。
他觉得柳家姐弟也太无辜了,可是那时候他尚且年幼,无能帮助。
他偷偷跟过柳家姐弟,只不过每次都会被柳家姐姐打走,但那一次,他看见柳家小公子被一群小孩子欺负,他实在忍无可忍,站出来,让仆人打跑了那些人,然后他给了柳家小公子一袋银子。……虽然最后还是被柳家姐姐赶跑了。
再后来,他派下去的人打听到柳家公子想要谋求一个活计。
他便广而告之,他身边,需要一个清客。
来的人数不胜数,不乏满腹才华的,但他偏偏看见了人群中的柳宜宣。
昔日的小公子已经长成了翩翩公子,只不过那一身蓝衫藏了多少沉重的心事,让他看一眼就心里难受得发紧。
时隔多年。
他再次叫住了对方。
“对,过来,就是你,你来做我身边的清客,可好?”
他看见那人嘴边扬起一抹笑容,随后听见对方说“好”。
——
迷迷糊糊间,马天龙听见有人在叫他。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熟悉的蓝色衣角,他颇为惊讶,抬头望过去,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宜宣?”
“嘘,”柳宜宣做了一个手势,他开始脱自己的外衫,“快,我们换衣服。”
“你要做什么?”
马天龙意识到对方打算做什么。
柳宜宣动作一停,夜色之中,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清。
“我对不起你,我来替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一定要。”
“我们换衣服吧。”
马天龙却伸手按住了对方的手,他坚定道:“不,我不能够丢下你一个人在这,该死的是我,该好好活着的,是你才是。”
两人争执不下,一旁出现一道蓝色的身影,随即,蓝儿的声音便传来。
“你们再磨叽,都跑不掉了。”
那时候,马天龙只想问一句:我父亲那般害了你的父亲,你为何还要来救我?
——
最终,马天龙还是逃了出来。
神奇的是,王爷竟不追究二人的罪责。
他随柳宜宣来到了柳府。
长这么大了,他还是有些害怕柳家姐姐。
而柳家姐姐只是拿刀划破了他的衣服,对着一旁的柳宜宣淡淡说了句“宜宣长大了,我管不着了”,之后便抱着要浆洗的衣服离开了家里。
“柳兄,这是……?”
“呵,马兄。”
马天龙跟着柳宜宣来到书房中,看见案桌上有一青瓷瓶,里头插着几根绿色的枝丫,那是柳枝,这个时节的柳树柳叶繁茂,叶子已经老了,从青绿变为深绿,叶子表面的绒毛更加明显粗糙,一摇一晃的,让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
“柳兄如此有闲情雅致。”
马天龙不由得感慨道。
柳宜宣则是走到了案桌前,那里铺就着一幅画,他提笔,在画上落下几个飘逸俊秀的字。
马天龙走过去,自也是看见了那画。
画中,青绿的柳树下,一蓝一紫两道身影并肩而立,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根柳枝。
“好画——”
马天龙习惯性地夸赞了一句。
不过,仅一眼,他便认出,那是当日二人分别的画面,而那画的左上角,还写着一行诗。
[折柳赠君君且住。]
马天龙微怔,之后,他故作不解,发问:“柳兄这是何意?这画,是要送我吗?”
没等来柳宜宣的回话。
马天龙抬眸,便看见对方眸中的神色,比之案桌上摇晃的柳叶还要似这三春,只不过那嘴角的冷意提醒着他这次是糊弄不过去了。
“马兄,我的名字是烫嘴吗?”
“柳兄……”
突然,柳宜宣伸出手,抓住了马天龙的手腕,明明是书生,可此刻的力气却不小,让人无法挣脱。
“嗯?马兄?”
两人离得更近了些,彼此温热的呼吸打在对方脸上,马天龙脸微微一热,他别过脸。
只听柳宜宣冷冷道。
“你曾给我的无名诗稿,是谁所作,讨姑娘欢心,又是为何。”
“到此时,还要瞒着我么?”
“马兄。”
最后这个称呼更是带着嘲弄。
马天龙这才看向柳宜宣,他看向对方深沉不见底的眸子,见对方嘴角的那抹冷笑。
“你总是这样……”
他无奈不已。
他知晓柳宜宣的未言之意。
而这段时间,大起大落,他又怎不懂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何。
从前,宜宣总是说他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但他却像个葫芦一样不开窍,而如今,他隐隐懂得什么之后,是再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装傻糊弄了……
终于,对着柳宜宣那深沉却又略藏期待的眸光,他还是唤出了那两个字——
“宜宣。”
“呲——”
面前的人却卸下往常的温良,将他往前一推,而这猝不及防之下,他便往后一仰,好不容易靠在了案桌上,却带得那画纸往后一扯。
好在柳宜宣揽住了他的腰,他才不至于摔。
柳宜宣却离他更近,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
“咣当!”
慌乱之中,马天龙抓住柳宜宣,紧紧抱住对方,然而那新插了柳枝的青瓷瓶却掉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天龙。”
“嗯?”
“我等你明白这一刻,很久了。”
“宜宣,以后不要再离开了好不好。”
再次回神时,已是呼吸交缠,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像是要弥补回过去那些分开的岁月。
“好……”
案桌上的那幅柳下赠别图落了地。
清晰可见,“折柳赠君君且住”那行水墨字晕染开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