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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晚星 ...

  •   很多年后,我成了一个靠编织文字为生的人。

      我在一个个虚拟的平行宇宙里,重塑我和她的春秋冬夏。在那里,我推开了那扇门,我赶在了所有悲剧发生之前,我带她去了南方的小城,那里没有寒冬,只有常年不谢的栀子花。

      在那些故事里,我勇敢,坦荡,配得上她所有的温柔与皎洁。

      读者来信雪片一样堆积在邮箱,她们说:“晚星老师,谢谢你给了林老师和晚星一个圆满。”

      我对着屏幕笑了笑,指尖划过那个被我用了无数次的名字——林夕。夕,夜晚的月亮。是月光洒在寂静山林,清冷,遥远,是可望不可即的美与哀愁。

      她是林间的月光,我是等待着月亮的晚星。

      她是我永远无法在日光下拥吻的月亮。

      现实里,她葬在城北的青山公墓,碑上的照片已经微微泛黄。那年夏天黏稠腥热的血,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淡去了气味,只剩下一块疤痕,烙在心底钻心地疼。

      我是孤儿。无根无萍,像一颗被风吹离枝头的种子,从未真正属于过哪里。直到遇见她,我才笨拙地、惶恐地,试图在她身边扎下一点可怜的根须。可她走了,连带着我那点微末的归属感,也一同被碾碎,埋葬。

      ——

      “林晚星!你又看闲书!”

      一本厚厚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被语文课代表李静粗暴地从我抽屉里抽出来,狠狠摔在桌上,溅起一层粉笔灰。她尖细的声音刮擦着午后的沉闷:“全班就你作业没交!次次考试吊车尾,还有脸看书?恶心!孤儿就是孤儿”最后一句,她压低了声音,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最痛的伤口。

      哄笑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我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是羞耻,也是愤怒。差生的标签像融化的沥青黏在我身上,甩不掉,挣不脱。

      孤儿的身世更是我永远洗不脱的原罪,是公开的秘密,是随时可以被撕开的耻辱。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刺穿我洗得发白的旧校服。

      “吵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她抱着一摞作文本走进来,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衫,却像一株月光下的水仙,轻易吸走了所有浑浊的光。目光淡淡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和桌上那本书。

      课代表立刻告状:“林老师,林晚星又不交作业,看这种不三不四的书……还说不得!”

      她没说话,只是走过来,拿起那本被判定为“不三不四”的书,翻看了一下封面和扉页。

      “加西亚·马尔克斯。”她念出作者的名字,声音平和,“你看得懂?”

      我喉咙发紧,不敢抬头,声音蚊子似的:“……看不懂,就,随便看看。”我缩成一团,等待着又一次的嘲讽,连同我的出身一起。

      周围又响起几声嗤笑。

      她却说:“看不懂是正常的。能拿起这本书,本身就很好。”

      她将书轻轻放回我桌上,然后转向课代表,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收作业就收作业,不要评价别人的阅读。文学没有三六九等。”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刚才哄笑最厉害的几个方向,最后定格在李静脸上,“更不要进行人身攻击。尊重,是底线。”

      那一刻,我猛地抬起头,撞进她平静的眼眸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认真的郑重的理解,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维护的姿态。

      我灰败枯燥、备受欺凌的青春里,第一次有人告诉我,“本身就很好了”,第一次有人为我划出“尊重”这条底线。

      后来,我像一只饥饿的流浪猫,循着那点微光,笨拙地、贪婪地靠近。我拼命看她提到的书,跑去旧书店,省下可怜的午餐费,只为买下她随口提过的一个名字。哪怕一知半解,只为了在交读书笔记时,能多得到她一两句红色的批注。

      “见解独到。” “这里可以再深入些。” “比喻很精妙。”

      每一个红字,都像一枚滚烫的印章,烙在我卑微的心上。我会用手指一遍遍抚摸那些墨迹,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她执笔时的温度,汲取到一点点虚幻的暖意。

      那些笔记本被我藏在抽屉最深处,成为我贫瘠青春里唯一的光亮和宝藏。孤儿院里吵吵嚷嚷,孩子们为了一点零食和玩具争抢,我缩在角落,只在乎本子上那一点点红色的痕迹。那是我全部的精神食粮。

      那天,我鼓足毕生勇气,抱着一本被翻得卷边、破损的《月亮与六便士》——这是我从废品回收站角落里捡来的,封面都快掉了,我用胶带仔细粘好,在她下班后蹭进办公室。

      “林老师……这本书,这里我不太懂……”我指着一段关于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我害怕她闻到这本书上可能存在的霉味,害怕她看出我的窘迫。

      她放下笔,接过书,看到了那粗糙的胶带,目光微微停顿了一下,却没有丝毫异样。她仔细看了看我指的地方,然后开始讲解,声音温和,条理清晰。

      我根本没听进去多少,全部感官都用来捕捉她的气息,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栀子花香,混着墨水和纸张的味道,让我头晕目眩,仿佛置身于一个我不敢奢望的美梦。

      讲完了,她合上书,递还给我。看着我空空的双手,忽然问:“你很喜欢看书?”

      我僵硬地点头,喉咙发干。

      “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我沮丧地垂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能读完高中已是恩赐,大学是遥不可及的星辰。

      她沉默了一下,目光掠过我洗得发白的衣领和过于瘦削的肩膀。然后,她忽然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我疑惑地接过,信封有点沉。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崭新的书店购物卡。

      “拿着。买点自己想看的书。”她语气很平常,仿佛给的只是一叠草稿纸,“工资不算高,但买书管够。”

      我的脸瞬间烧起来,像被烫到一样要把信封推回去:“不!林老师,我不能要!”怜悯?施舍?我敏感得像只刺猬。

      她的手却按在信封上,指尖微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度。“晚星,”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仿佛看穿了我所有的自卑和防御。

      “别听他们胡说。你是我见过的,对文字最有感知力的孩子。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这些卡,不是施舍,是投资。投资一个我认为的未来。”

      “聪明”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砸碎了我身上所有“差生”“废物”的枷锁。鼻子猛地一酸,我慌忙低下头,怕眼泪掉下来。那叠购物卡攥在手里,硌得掌心生疼,却又像一团火,点燃了我死寂的内心。投资?从来没有人觉得我值得投资。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疯狂滋长。我知道,那不仅仅是感激。那是一种混杂着崇敬、依赖、和雏鸟情结的、汹涌而危险的情感。她成了我的救赎,我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

      我偷偷逃掉不重要的体育课,溜回空无一人的教学楼,假装去办公室问题,其实只是为了靠在她身边多看一会儿书,更多时候,是在书本的掩护下,偷偷看她。

      看她垂眸批改作业时轻蹙的眉头,看她指尖划过纸页的弧度,看她偶尔端起水杯时纤细手腕上淡淡的青紫。每一次靠近,都让我的心跳失序,既甜蜜又酸楚。

      我时不时盯着镜子里那张平凡的脸,总觉得哪里都不够好。我总是盯着自己计算着排名和分数,渴望它能高一点,再高一点,高到或许能勉强触碰到她的世界。

      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配不上她的温柔,她的学识,她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我从来没有开口说过我喜欢她,那三个字像巨石压在心底,沉得我喘不过气,又怕一旦出口,会玷污了什么,会彻底失去这偷来的片刻亲近。

      我知道她婚姻不幸。办公室里的老师窃窃私语,总能漏进我的耳朵。“林老师也真是可怜…”、“那男人昨天又来学校闹了…”、“看她手上的伤…”、“听说她父母都不在了,也没个依靠…”。

      她夏天从不穿短袖,高领衬衫的扣子总是扣到最上面一颗。有一次我交作业,无意间看到她挽起袖口的手腕,有一圈清晰的青紫,旧的未愈,又叠新的。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那抹青紫在我眼前不断放大,扭曲,变成一张狰狞的网,将她困在其中。

      我们都是被困住的人,只是困住我们的牢笼不同。愤怒和无力感日夜撕扯着我。我憎恨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他凭什么伤害我的光?

      我更恨自己的无能,我甚至不能保护她。每个夜晚,那些伤痕都会在我眼前浮现,混合着她温柔的微笑,成为一种残酷的折磨。我想保护她,这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尽管我自己也孱弱不堪。

      一个周五的傍晚,放学后我磨蹭到最后,以问问题为由留在了办公室。等其他老师都走了,我才鼓起勇气,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纸袋,里面是我买的碘伏和棉签,还有一小管祛瘀的药膏。

      “林老师,”我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您的手……我、我帮您擦点药吧。”

      她明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慌乱。“不用了,晚星,一点小伤。”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

      “我都看见了!”我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连我自己都惊讶,“好几次了……您就让我……让我帮您一下吧。”我固执地举着那个小小的纸袋,像举着我全部的心意和勇气,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抗拒,但最终,在那份固执的关切面前,化为了无奈的柔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她沉默地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点沉重的负担,缓缓地将手臂伸到桌上,轻轻卷起了衬衫的袖口。

      那节白皙的手腕上,交错着青紫的淤痕,我的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颤。我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了碘伏,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我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发抖,生怕弄疼了她。

      她微微蹙着眉,却没有抽回手。办公室里很安静,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怎么学会这些的?”她轻声问,试图打破这沉重的寂静。

      “在孤儿院……有时候孩子们打架,或者磕碰了……阿姨忙不过来,我就帮帮忙。”我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她的手腕,声音闷闷的。

      她没有再说话。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发顶,带着一种沉沉的、我那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

      擦完药,贴上创可贴,我收拾好东西,却舍不得立刻离开。那本《月亮与六便士》还摊开在我面前。

      “这里……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我指着另一段,声音因为刚才的亲密接触而有些沙哑。这近乎是一种得寸进尺的试探,仗着她此刻的柔软。

      她看了看那段文字,没有拿起书,而是微微向我这边倾过身,就着我的手,轻声讲解起来。她的发丝偶尔会擦过我的脸颊,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我几乎能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

      我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她靠近的这边身体,心跳如鼓。那些文字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只觉得浑身血液奔涌,头晕目眩。讲解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此刻的靠近,这短暂的、偷来的温情时刻。

      讲完了,她并没有立刻远离。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短暂的放松让她卸下了心防,她居然就那样微微侧着头,靠在了我单薄瘦削的肩膀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连呼吸都忘记了。肩膀上传来的重量和温度,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如同整个世界。

      我能闻到她发间清晰的栀子花香,混合着墨水和药膏淡淡的气味。这是我从未奢望过的亲近。一种巨大的、酸楚的幸福感和保护欲淹没了我,让我想哭,又想永远停留在这个瞬间。

      她只是靠了短短几秒,或许更短,便像是突然惊醒般直起身子,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掩饰性地捋了捋头发,恢复了老师应有的距离感。“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我晕乎乎地站起来,同手同脚地收拾书包,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肩膀那一点温暖的触感久久不散。

      走到门口,我忽然听见她轻声说:“谢谢你的药,晚星。”

      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后来,还有一次。那是个周末,她竟然答应陪我一起去书店用那些购物卡。对我而言,那几乎是一场约会。我兴奋得前一晚几乎没有睡着。

      从书店出来,已是华灯初上。经过一个热闹的夜市大排档,麻辣小龙虾的香气浓郁诱人。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些围坐在一起喧闹欢笑的人群,那种充满烟火气的幸福,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她停下脚步,看了看我,忽然说:“饿了吗?我也有点饿了。一起吃吧?”

      我们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她点了一份小龙虾和一些别的菜。虾端上来,红彤彤的,热气腾腾。我看着那盘虾,有些手足无措——我从未吃过这东西,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她看着我的窘态,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暖意,驱散了她眉宇间常有的郁色。她戴上一次性手套,自然地拿起一只虾,熟练地拧掉虾头,剥开虾壳,露出完整的虾肉,然后,极其自然地放到了我的碗里。

      “吃吧。”她说得那么平常,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看着碗里那只粉白的虾肉,愣住了。一股酸涩的热浪猛地冲上眼眶。从来没有人给我剥过虾。吃饭更像是生存竞争,能抢到足够的、能吃饱的食物就不错了,从来不会有人这样细致地照顾你。

      我低下头,笨拙地拿起筷子,夹起那只虾肉,塞进嘴里。辣味、鲜味瞬间充口腔,但更强烈的,是想哭的冲动。我拼命咀嚼,吞咽,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她又默默地剥了好几只,都放在我的碗里。“慢点吃,”她轻声说,“还有很多。”

      那顿饭,我吃得食不知味,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那双灵巧地剥着虾的手上,集中在她偶尔落在我身上的、带着些许复杂情绪的目光上。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我们就像是这世间最普通的两个人,分享着一份简单的食物,拥有着一段静谧的、无人打扰的时光。那是我贫瘠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被照顾”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那种感觉,温暖得让人想落泪,也沉重得让人心碎。

      高三那年,我拼了命。挑灯夜战,咖啡当水喝。我不是要证明给谁看,我只是想……只是想快点长大,快一点,再快一点,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带她离开那个地狱,强大到可以为我们两个建造一个安全的巢穴,一个可以永远为她剥虾、给她依靠的地方。

      模拟考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好,老师们的惊讶目光让我麻木,我只在乎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赞许和担忧。那是我唯一的养分和动力。

      高考前三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我的生日,从来只是日历上普通的一页。

      黄昏时分,我守在她下班必经的路口。心跳如擂鼓。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丝绒盒子,里面是一条细细的银链,吊着一枚小小的栀子花。我用尽了所有省吃俭用攒下的钱。那是我偷偷给校刊和报纸副刊写点小文章,换取的微薄报酬。

      她看到我,有些惊讶,眼下有淡淡的疲惫:“晚星?怎么还没回家?快高考了,要注意休息。”

      “家?”我心底泛起苦涩。我哪里有家。孤儿院只是收容我的地方。

      我递给她盒子,声音发颤:“林老师……明天我生日。您……能给我写一封信吗?什么都行……我,我想留个纪念。”我说得语无伦次,脸颊滚烫。我真正想送的其实是那条项链,真正想索要的,也并非一封信,而是一个承诺,一个未来。

      她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疏离:“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信多麻烦呀。好好考试,比什么都强。”她的目光掠过那个丝绒盒子,没有接,只是温和地催促我赶紧回去复习。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冷风灌进胸腔,空落落地疼。她总是这样,温柔地靠近,又温柔地划清界限。

      那条未送出的项链沉甸甸地坠在我的口袋里,像一块冰,冻僵了我所有的热情和勇气。她不知道,我渴望的不仅仅是一封信,我渴望的是一个来自她的、独特的纪念,证明我存在于她世界的痕迹。

      一个孤儿对“独特”和“专属”的渴望,近乎偏执。那片刻的依靠和碗里剥好的虾,此刻回想起来,像是一场虚幻的梦。

      那天,我们吵了一架。因为我给她发信息她不回。一连几天,石沉大海。

      我忍不住跑去办公室找她,她只是疲惫地摇摇头,说没事,让我好好复习。她眼底的乌青和强撑的平静让我心慌。

      放学后,我又发了疯似的给她发信息,问她在哪,问她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我语无伦次地追问,他是不是又打你了。极度的恐惧和无力感让我口不择言。

      我说我要拿刀捅死他,我去跟他拼了! 信息终于回了过来,只有冰冷的几个字:「晚星,不管你的事。别再发了。」紧接着又是一条:「你好好高考,别让我失望。」然后,无论我再发什么,都再也没有回应。

      我被彻底地推开了。那句“别让我失望”像枷锁,而“不管你的事”像冰锥,刺穿了我所有炽热而幼稚的勇气。

      我后悔得彻夜难眠,眼泪浸湿了枕头。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你吵架,我不该说那些蠢话,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添乱……我真的好后悔。

      高考结束那天,喧嚣散尽。我揣着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我终于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可以走向她的资格。

      我获得了全额奖学金,加上助学贷款,似乎看到了一条模糊的、可以通向她的路。最后一丝理智被想要见她的冲动烧毁。

      我想起她靠在我肩上的温度,想起她为我剥虾的手指,想起她手腕的伤……我必须去告诉她,我可以成为她的依靠,现在或许还不够,但很快,很快就可以。

      我跑遍全城,用剩下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一把最新鲜的栀子花,纯白的花朵,馥郁的香气。我要告诉她,不管她答不答应,我会等她。

      我会变得很好很好,好到足以匹配她。十八岁的爱情,总是带着不顾一切的愚蠢和勇敢,尤其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愿意捧出自己全部的未来作为赌注。

      夕阳把天空烧成一片炽烈的橘红。我抱着花,走向那栋灰暗的居民楼。

      声控灯依旧坏着,楼道昏暗,堆放着杂物。越靠近那扇门,心跳得越发惶急。一种莫名的恐惧围住了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暴风雨过后死寂的压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烈。

      门虚掩着,一条昏暗的缝隙。

      里面传出野兽般的低吼和呜咽。还有……一种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闷闷的,一下,又一下,像是重物击打在软袋上。那声音,比我之前偷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可怕。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我的心脏,几乎窒息。怀里的栀子花束发出簌簌的响声,是我的手在抖,控制不住地抖。

      我颤抖着手,推开那扇门。

      时间在那一刻被撕裂、定格、然后粉碎。

      客厅如同飓风过境。椅子翻了,玻璃茶几碎了一地,碎片折射着夕阳血红的光。她倒在一片狼藉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白色的连衣裙被血和污渍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一朵被粗暴碾碎的花。

      额发被黏稠的血液糊在脸上,嘴角破裂,半睁着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尽的痛苦和一丝解脱。

      那个男人,像一座失控的、散发着浓重酒气的肉山,还在用脚踹她瘫软的身体,嘴里喷吐着最恶毒的诅咒。

      “贱人!叫你跑!叫你瞪我!老子打死你……看谁还要你……还敢提离婚……”

      世界在我眼前碎裂,变成一片猩红的噪点。鼻腔里充斥着她血的铁锈味、男人身上的酒臭味和栀子花甜腻的香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的味道。那曾经为她擦药的手,那曾经接过她剥的虾的手,此刻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啊——!!!”

      我发出尖啸,扔掉怀里的花,绝望的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个男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保护她!保护我的光!保护那个曾经短暂地依靠过我、给过我温暖的人!

      栀子花散落一地,洁白的花瓣被践踏进污秽里,瞬间零落成泥,香气被血腥味彻底吞噬。

      男人被撞得踉跄一下,看清是我,暴怒更甚:“又是你这个小杂种!没爹没妈的野种!还敢来管闲事!老子今天连你一起弄死!”

      他揪住我的头发,巨大的拳头像铁锤一样砸下来。鼻梁好像断了,温热的血涌进嘴里,腥甜一片。我不管不顾,撕打,踢踹,指甲疯狂地抠进他的皮肉里。

      视线里全是她抽搐的、微弱的身影。我的老师,我的月光,我唯一的温暖,正在我眼前熄灭。那只曾经为我剥虾的手,无力地摊开在血泊中。

      她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血沫从嘴角涌出。

      茶几上有那个沉重的玻璃花瓶,我挣脱开,抓起花瓶,朝着男人的头,用同归于尽的狠绝,砸了下去!为了她,我可以毁灭一切,包括我自己。

      “砰——!”碎裂声惊天动地,玻璃渣四溅。

      男人发出一声痛吼,额角鲜血直流。

      他彻底疯了,眼睛血红,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把我像条死狗一样扔出去。我的身体重重砸在墙上,又滑落在地,剧痛让我几乎昏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沫和铁锈味。

      世界天旋地转,耳鸣声中,我只看到那片刺目的红。我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片狼藉中那抹破碎的白爬去。

      地板上的玻璃渣划破了我的手掌和膝盖,留下蜿蜒的血痕,我却感觉不到疼。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我终于爬到了她的身边。我用颤抖的、沾满血污的双臂,小心翼翼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温柔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还在剧烈地抽搐,那么冷,冷得刺骨。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也是最后一次。我将脸贴在她冰冷的脸颊上,混合着血腥和她发间残存的、那缕我魂牵梦萦的淡淡栀子花香。

      我的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滚落在她的颈窝,却暖不热她丝毫。 “老师……林夕……姐姐……”我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别怕……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听见警笛声由远及近,尖锐地撕破黄昏那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还有,她最后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呢喃,湮灭在所有的嘈杂和剧痛里。

      那声呼唤,轻得像那年她靠在我肩头的重量,却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

      ……

      世界变成白色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穿着制服的警察,程式化的询问。孤儿院院长不停地对医生和警察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解释我的身份,我的无依无靠。

      他们告诉我,林老师,当场死亡。

      颅内出血。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连悲恸都是滞后的,像一场延迟爆发的海啸,在最初的死寂后,以毁灭一切的姿态,将我彻底淹没。

      我没有眼泪,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灵魂已经从那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体里抽离,漂浮在上空,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医院里的一切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时空的事情。

      我没有参加她的葬礼。我无法面对那个装着她的、冰冷的盒子。我无法想象那具充满温柔和知识的身体化为灰烬。

      我的额头缝了七针,肋骨骨裂,脸颊肿胀淤青。这些疼痛提醒着我那一刻的真实,也提醒着我的无能和失败。我连保护她都做不到。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我拿到了师范学院的通知书,却没有去报到。那纸通知书失去了所有意义。它无法带我去向有她的未来。我把它扔在抽屉角落,和那些染血的回忆锁在一起。奖学金?未来?对我来说都成了虚无的笑话。

      我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拥挤的房间里,像一具行尸走肉。白天黑夜失去了界限。院长送来的饭菜原封不动地端出去。

      其他的孩子窃窃私语,用恐惧又好奇的眼神看我。我只是躺着,看着窗外斑驳的墙壁,看光线在墙上移动,看树叶从绿变黄,再被雪覆盖。那个夏天之后的每一个季节,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灰白。

      直到一个月后,院长告诉我,有律师事务所打来电话。林老师生前立过遗嘱,有一些私人物品,指明要留给我。

      我去了,像游魂一样飘进那间宽敞却冰冷的办公室。律师公事公办的表情,让我在文件上签字。

      在一个小小的纸箱里,放着她的一些旧物。几本书页卷边、留有她笔记的小说,一支笔尖略有磨损的旧钢笔,还有……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是她娟秀的、我无比熟悉的字迹:「晚星亲启」

      我的手抖得几乎撕不开信封。那熟悉的笔迹像一把烧红的刀,再次凌迟着我已经麻木的心脏。

      里面是一封信。很长,很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墨迹深浅不一,似乎不是在同一个时间写完的。

      「晚星:

      展信安。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已经毕业了吧。希望你没有因为高考而熬坏了眼睛。上次你说生日想要一封信,我拒绝了,因为觉得麻烦,也怕给你不必要的念想。但思来想去,还是有些话,必须告诉你。

      你是我教书这些年里,遇到的最特别的孩子。不是最聪明的,但一定是对文字最赤诚、最饥饿的孩子。我记得你第一次交上来的读书笔记,写得磕磕绊绊,甚至有些离题,但里面有一种莽撞的生猛的力气,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什么的渴望,打动了我。像石头缝里挣扎出来的草芽,让人心疼,又让人敬佩。

      给你买书,不是因为怜悯。是惜才。是不忍心看到一颗或许能发光的心,被埋没在尘埃里。你总要相信,你是有光芒的。你的文字里有种罕见的温度和痛感,能烫到人心里去。那是生活赋予你的烙印,不幸,却也可能是你的财富。

      至于其他……你还太小,未来的路很长很长。你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老师只是你人生路上很短的一程风景,看过,记得,就好。不要停留,不要回头。你的世界不应该只有我,也不应该只有过去的阴影。

      要好好长大。成为一个善良、坚韧、写出漂亮文字的人。替我多看看这个世界的花,替我多读读那些我没来得及读的书。你的生命,要活出双份的精彩,才不辜负这一切。

      前程似锦。

      林夕」

      信纸从指间滑落,我瘫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眼泪汹涌而出,冲刷着脸颊,滴落在冰冷的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那点隐秘的、不堪的、汹涌的心思。她知道我的渴望我的痛。她用最温柔的方式,保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又用最决绝的方式,将我推开,推向她认为更光明的、没有她的未来。

      “前程似锦”四个字,像最辛辣的嘲讽,刺得我体无完肤。双份的精彩?没有她,我的生命只剩下一片无法驱散的灰暗。

      箱子的最底下,还有一支很小的黑色录音笔

      我颤抖着,几乎是恐惧地按下播放键。

      电流的嘶啦声后,是她温柔而疲惫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更缓慢,像浸透了无尽的疲惫和绝望,却带着一种释然和不舍

      「晚星,如果你听到这个……大概,我已经不在了吧。」

      「别哭。也不要做傻事。活着,好好活着。」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哽咽,「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值得为任何已经逝去的人陪葬。尤其是……为我。」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你写的那些文字,真的很美。比我教过的所有学生,甚至比我,都要有灵气。它们不该被埋没。如果有机会,把你的故事,写给大家看吧。」

      「用你的笔,去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代替我,去看一看那个世界。代替我,去感受那些我未曾感受过的美好。你的文字,就是你能建造的最坚固的巢穴,也是你唯一的、谁也无法夺走的家园。」

      录音到这里,停顿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已经结束了,只有压抑的、轻微的呼吸声,和极低的一声啜泣,证明着另一端那个人的存在,证明着那段时光曾真实地流淌过。

      然后,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如同耳语,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将我最后一点坚强和理智彻底击碎,轰得灰飞烟灭。

      「还有。」

      「我也……」

      录音戛然而止。只剩下无情的、漫长的电流忙音。

      嘟——

      嘟——

      后面的话,永远湮灭在了这冷酷的沉默里。

      可我知道。

      我知道那未尽的话语是什么。那三个字,她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像我们之间所有未曾启齿的情愫,像那串未曾送出的项链,像那封迟来的生日信,像我对“家”的全部渴望,永远停留在了那个血色的黄昏之前,埋葬在生与死的鸿沟里,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日夜溃烂,流脓,折磨着我往后余生的每一个瞬间。

      我也爱你。

      可是这爱,来得太迟,去得太快,沉重到足以压垮我的一生。

      ——

      很多年了。

      我出了很多本书。签售会上,读者如潮。他们为我笔下人物的爱情流泪,为我构建的世界唏嘘,说我的故事温暖治愈,给了他们力量。

      我总会在扉页上,认真写下“晚星”这个名字。

      晚星,夜晚的星星。永远追逐,却再也触不到她的月亮。每一个故事里,都有她的影子。每一个勇敢坦荡的主角,都是我想成为却未能成为的人。

      每一个得到救赎的角色,都是我对她未能实现的承诺。我用文字编织着无数个平行宇宙,在每一个宇宙里都刻上她的印记,读者看到的圆满,是我用无尽的遗憾和痛苦淬炼出的假象。

      我带着她的录音笔和那封长信,走过了很多地方。在南方的海边,我住过一段时间,那里确实常年有花,香气馥郁,但再也没有一种香气,像她发间那一缕冷冽的栀子。

      那香气刻在我的灵魂里,成为衡量所有美好的标准,而世间万物,无一达标。我找不到家,因为能给我“家”的感觉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永远是个流浪的孤儿。

      我最终活成了她希望的样子,善良,坚韧,写着漂亮的文字。我的文字获奖,被翻译成各种语言,被读者誉为“温暖而有力量”。我甚至匿名捐了一大笔钱给孤儿院,设立了助学金和图书基金。

      只是每一个字,都浸着无人知晓的思念。

      每一次落笔,都是在剥开旧日的伤疤,都是在重温那份绝望的爱与痛。那些所谓的“温暖”文字,是我坐在冰冷的废墟上,点燃自己残存的灵魂,为别人照亮的前路。光越亮,我身后的影子就越黑暗,越孤独。

      我去了西藏,那是我们曾经在闲聊时,她说过想去却一直没能去的地方。高原的阳光炽烈得刺眼,空气稀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

      在纳木错湖边,我看着澄净如镜的湖面倒映着雪山蓝天,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她就站在湖的对岸,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衫,发间别着一枚小小的栀子花,对着我温柔地笑,笑容清晰得如同昨日。我向她伸出手,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的身影在水光山色中轻轻晃动,然后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日日思君不见君……”我喃喃自语,冰冷的湖水漫过我的脚踝,刺骨的寒意将我拉回现实。共饮的,只有这冰冷的雪水了吧。

      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不信鬼神轮回。但因为是你,我宁愿相信有来生。我愿意跪遍每一座寺庙,转遍每一只经筒,磕长头拥抱尘埃,只求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重逢。

      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

      我真的好想好想你,姐姐。

      每年生日,我都会给自己写一封信。很长,很长。告诉她我这一年的见闻,我新写的书,遇到了哪些人,看过了哪些风景,我依然想她。

      信纸的末尾,总是被泪水洇湿,字迹模糊。然后,我会把信烧掉,看着灰烬飘散,仿佛这样,她就能在另一个世界读到。一个孤儿固执地维系着与这世界唯一的、单向的联结。

      落款永远是:您最聪明的孩子。

      青山公墓总是很安静。松柏长青,岁月无声。我放下新鲜的栀子花,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像曾经靠在办公室她的桌边。墓碑的凉意透过衣衫,渗进皮肤,渗进骨头里,与我内心的冰冷融为一体。

      夕阳西下,天空又是一片炽烈的橘红,像极了那个永恒的黄昏。飞鸟归巢,发出寂寞的鸣叫。远处城市的喧嚣被隔离在外,这里只有我和她,以及横亘在我们之间那无法逾越的生死鸿沟。

      我闭上眼,任由晚风吹干眼角不断渗出的湿意。心里的那个洞,呼啸着灌满冷风。

      “老师,”我轻声说,声音散在风里,破碎不堪,带着永远的哭腔,“我又来看你了。”

      “今年的新书,你看到了吗?他们说结局很温暖。”我顿了顿,喉咙哽咽得发痛,“可是……没有你的世界,怎么可能是温暖的?”

      “我……”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却依旧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仿佛怕吓到她,又仿佛这个秘密重得我无法负荷,“我也爱你。”

      风声呜咽,无人回应。

      只有碑上她的照片,温柔地、寂静地笑着。那笑容被定格在最好的年华,永远隔着一层冰冷玻璃,隔着一场永远无法跨越的生死,隔着我永远无法释怀的悔恨与绝望。

      而我,被永远留在了那个黄昏,怀抱着一捧栀子花,听着那句未说完的爱语,在往后余生的每一个日夜里,独自腐烂,永无归途。

      我是一个作家,编织着别人的圆满。我是一个孤儿,永失所爱,永无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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