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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铜山为注 ...


  •   端王凤宸再次踏入御书房时,天色已近黄昏。

      鎏金蟠龙烛台上的宫灯次第亮起,将御书房映照得一片辉煌。女帝独坐于紫檀木御案之后,冕旒垂下的玉珠遮蔽了神情,只余一双纤长的手搁在摊开的奏章上,指尖丹蔻如血。

      内侍早已被屏退,殿中只余君臣二人。

      凤宸稳步上前,敛衽为礼,玄色亲王袍服上的金线螭纹在灯下流转微光。

      “臣,凤宸,参见陛下。”

      女帝并未抬头,只以指尖轻敲了一下案面,示意她继续。

      凤宸自广袖中取出一卷素帛,徐徐展开——那并非奏折,而是一张极尽工笔之能事的机械图谱。

      “臣前日督造‘四季殿’水暖机关,偶得一段精妙构想,不敢专美,特绘成此图,呈献陛下御览。”

      她声音清朗,指尖点向图中一处嵌套巧妙的铜管枢纽,“陛下请看,此一组机括,可令殿中暖阁恒□□,凉殿清冷似秋。尤其此处……”

      她详尽解释着其中巧思,如何确保无论外界严寒酷暑,宫内始终舒适宜人。

      言辞之间,无不凸显此系统若能建成,将是何等极致的享受。

      女帝的目光终于从奏章上移开,落在那张精细得令人惊叹的图谱上。

      玉旒微动,露出一双微挑的凤眸,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凤宸窥见这一丝松动,话锋却悄然转向:“然则……”

      她轻轻叹息,指尖重重点在那描绘得极为精细的铜管接榫处,“此系统之长久维系,全系于此等关键部件能否承受冷热千万次交替冲击而不蚀不裂。非特选之上佳赤铜,绝难胜任。”

      她抬起眼,目光恳切而凝重:“臣近日遍询诸冶监与市舶司,所得铜料虽多,然杂质不一,韧性导热皆不足恃。若贪图一时之省,他日因此等微末材料之瑕,致使系统崩坏,殿宇之内寒热失控……非但有损陛下圣体,更恐贻笑大方,损及天朝威仪。”

      御书房内一时静极,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女帝身体微微后靠,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图谱上那繁复的铜管网络。她享受着凤宸所描绘的极致舒适,但那背后所暗示的、一个需要持续投入海量优质资源才能填满的无底洞,让那双凤眸渐渐凝起深思与权衡。

      “哦?”女帝缓声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压力,“依端王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凤宸适时躬身,抛出早已准备好的奏请:

      “臣斗胆!为保‘四季殿’永续无虞,亦为日后皇家宫苑若有效仿者可循例而行,请陛下钦准,将黔州鹿鸣山铜矿的开采之权,暂赐端王府督办。臣承诺,所出铜料,优先以本价供应‘四季殿’及未来皇家工程,其余产出,皆按官价公允交易,所得利润,臣愿代表端王府,抽取五成,悉数上缴陛下内库,充作陛下私用!”

      此言一出,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女帝的目光骤然锐利!

      黔州鹿鸣山铜矿,乃是一座已知富矿。

      凤宸此举,看似是为工程寻一个稳定材料来源,实则是在向皇帝要一座金山的管理权!

      但更妙的是她那“五成利润上缴内库”的条件。

      皇帝的內库与国库分开,是其私人财富来源。

      一座富铜矿的五成利润,无疑将极大地充盈她的私囊。

      女帝的身体完全靠进了宽大的御座,冕旒下的面容半明半昧。

      她没有看凤宸,目光依然流连在那张巧夺天工的图谱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凤宸,”她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而非封号,“你这一番话,里里外外,倒像是在跟朕……谈一笔生意。”

      凤宸心头一紧,却听女帝话锋并不严厉,反而带着一丝玩味。

      “用一座山的未来,换眼前的春色无边,再分朕一半甜头……嗯,听着,倒是个双赢的局面。”女帝终于抬眸,目光穿越玉旒,精准地锁定了凤宸,“朕若说不准,倒显得朕小气了,也辜负了你这一片……‘孝心’。”

      她将“孝心”二字,说得别有深意。

      “也罢。”女帝似乎漫不经心地挥了下手,指尖丹蔻划过一道嫣红的弧线,“这矿,你便拿去经营吧。规矩,就按你奏的来。只是……”

      她语气微沉:“账目需清,岁贡需足。若让朕听到半点不该有的风声,你该知道后果。”

      “臣,叩谢陛下天恩!定当谨守本分,不负圣望!”凤宸深深叩首,知道此事,成了。

      消息传回端王府时,江泓正对着一堆账本头疼。

      王府的开销像个无底洞,光靠田庄和暖暖阁,简直像是想用一杯水去浇灭燎原大火。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丝初冬的凉意。

      江泓抬头,就见凤宸一身玄色朝服立在门口,烛光在她肩头的蟠螭纹上跳跃。她没说话,只是随手将一份盖着朱红御印的文书轻轻搁在他面前摊开的账册上。

      那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放一本闲书。

      江泓的目光落在文书上,扫过最关键的那几行字——“鹿鸣山铜矿……着端王府督办……五成归内库……”

      他捏着账册边缘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连日来的焦虑、计算、悬在心头的巨石,在这一刻被这份轻飘飘的文书悄然挪开。

      他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肩背那绷了许久的线条终于松了下来。

      再抬眼时,眼底已漾开一层清浅的笑意,那笑意直抵眼底,像冰封的湖面骤然漾开春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头,看向站在那里的凤宸。

      凤宸正垂眸看着他,将他那一瞬的放松与笑意尽收眼底。她也没说话,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那惯常威严的凤眸里,漾着一丝“看,本王办成了”的淡淡得意,还有一抹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柔和。

      两人之间隔着书案,却仿佛有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

      “这下,”江泓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卸下重负后的微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赞叹,“材料来源和最大的成本压力,总算有着落了。”

      他没有说“恭喜”,也没有说“殿下英明”,但这句最实在的话,却比任何恭维都让凤宸受用。

      她走到一旁,自己动手倒了杯温茶,语气听起来随意,尾音却微微上扬:“不过是一座铜矿的开采权罢了。”她抿了口茶,才慢悠悠地补了后半句,“顺便,给陛下的内库添个进项。”

      江泓失笑,摇了摇头。

      重新看向手中的矿脉文书,江泓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文书边缘,目光却已穿透纸张,落在更远的虚空里,脑海中飞速推演着铜矿落地后的种种可能。

      “铜矿是解了燃眉之急,但王府用度浩瀚,光靠田庄、暖暖阁和未来的矿利,也只能算是勉强支撑,经不起大的风浪。我们得有个自己能完全掌控,而且利润丰厚、源头活水般的‘钱袋子’。”

      他这话,既是对现状的分析,也是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更深远的谋划。

      他没有看凤宸,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但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

      凤宸端着茶杯,倚在窗边的书架旁,目光落在江泓低垂的侧脸上。烛光勾勒着他清晰的颌线,还有那因为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眼睫。她没有问“你有什么想法”,只是静静听着,等着。

      她发现,自己有些喜欢看他这副全心投入算计……咳,谋划的模样。

      几日后,理事堂内只剩零星几个书吏在整理文书。

      江泓以核对矿脉资料为名,将好兄弟陈默留了下来。

      窗扉微掩,烛火摇曳。

      “默弟,近日辛苦。南城‘共济堂’事宜繁杂,还要你时常奔波。”江泓亲手斟了杯温茶推过去。

      陈默接过,摇摇头:“泓哥说哪里话,能做些实事,我心里踏实。倒是你,日夜操劳‘四季殿’与铜矿,才是真辛苦。”

      江泓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那姿态是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信任:“铜矿是定了,但金山银山也架不住只出不进。咱们手里,得有点别人不知道的底牌才行。”

      陈默神色一凛,坐直了身体:“泓哥指的是?”

      江泓的目光扫过窗外,确保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更低:“南海岛上,咱们的‘雪花盐’,如今存了多少了?”

      陈默心脏猛地一跳。

      那是他们利用江泓改过的法子,在偏僻海岛上悄悄晒出来的盐,雪白细腻,比官盐铺子里最好的青盐还要漂亮许多。这是他们兄弟俩最要紧的秘密之一。

      他喉头滚动一下,报出一个数:“……已近万石,仓库快堆不下了。泓哥,近来有些私盐贩子似有耳闻,在沿海打听,虽被我的人糊弄过去了,但这么存着不是办法,夜长梦多。”

      “境内是条死路。”江泓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划着,“但若……咱们卖到海那边去呢?”

      “海那边?”陈默眼睛瞪大了。

      “南海往南,诸多岛国、小邦,好些地方要么缺盐,要么吃的盐又苦又涩。咱们这雪一样的盐,对他们来说,就是价比黄金的宝贝。”江泓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的诱惑,“价钱,至少是咱们私下散卖的五六倍,而且最关键的是——不跟朝廷的盐政撞上。”

      陈默倒吸一口凉气,眼里的光瞬间亮了,但随即又暗下去:“跨海卖货?咱们一没船,二没认得路的人,三不知道怎么跟那些番商打交道……这要是漏了风声,可比在境内贩私盐罪过大多了!”

      “所以,急不得,得像蚂蚁搬家,一点一点来。”

      江泓蘸了点冷掉的茶水,在桌上画了几条歪歪扭扭的线,“第一步,得先有船。不是小舢板,是能装货、能经风浪的海船。”

      陈默苦笑:“泓哥,造船可是吞金的窟窿,木料、工匠、时间……咱们哪来那么多钱?铜矿的利还没见着呢,从王府账上挪这么大一笔,不可能不被人察觉。”

      “钱的事,可以从‘四季殿’的物料预备金里暂时抽调,账目上计入铜矿的早期勘探或特殊工具定制。但这终究是权宜之计,窟窿不能太大,时间也不能拖太久。所以船的事必须抓紧,我们的‘货’,也必须尽快见到收益,才能把这笔账真正做平。名义嘛……”

      江泓沉吟,“就说为稳妥运送铜矿精选石料、或者为‘四季殿’采办南方特殊木料,需要自家可靠的船。王府出面办这事,也算合理。”

      他看向陈默:“最要紧的是人。你那边,有没有绝对信得过、又懂船务的?”

      陈默拧着眉头想了半晌,眼睛一亮:“我妻主……靖安君侯府有个旁支的远亲,叫常五,早年在南境水师干过,是因伤退下来的,手上功夫没丢。如今在泉州那边弄了个小造船坊,接点修补的活计,日子过得紧巴。此人老实,嘴巴也严,或许能用。”

      “好!你想办法,不着痕迹地递个话,看看他愿不愿意接王府的‘私活’。价钱可以给得厚道些,但务必隐晦,先别提远航,只说运货。”江泓叮嘱。

      “我明白,这事不能急。”陈默点头,感觉后背都渗出了一层细汗,既是紧张,又有一股压不住的兴奋在胸腔里窜动。

      “第二步,才是真的难。”江泓继续道,“有了船,还得有认得海路、会说番话、且靠得住的向导和搭线人。这种人可遇不可求,需要大量的金银和时间去碰、去试。我们可以先从沿海那些番商聚集的市舶司口岸着手,扮作普通富商,少量卖一点盐探探路,慢慢织这张网。”

      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这事成不成,一半看谋划,一半看天意。但眼下岛上堆积的盐,必须尽快找到出路,否则迟早是个祸端。”

      陈默重重点头,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却燃起了光:“泓哥,我听你的!这路子要是真能走通,那可是……天大的局面!”

      江泓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期待,也有清醒的谨慎:“若能成,这不止是赚银子,更是给王府,也给咱们自己,多铺一条意想不到的路。海上风浪大,但海的那边,或许有陆地上没有的活法。”

      他顿了顿,端起凉透的茶盏,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摇曳的烛火,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或许是南区狭窄的巷道,是共济堂里那些粗糙却满足的面容,是母亲们小心节省下每一文钱的样子。

      一个念头在此刻悄然浮现:

      这雪白的盐,若能在海外换回真金白银,王府手头宽裕了,或许……不止是“暖棚”,将来连更实在的东西也能多给一些。比如,让周老爹他们过年时,碗里能多几粒油润的肉,甚至,让那些在寒风中奔忙的人家,也能偶尔买得起一小包不再是苦涩粗粝、而是真正洁白晶莹的盐。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却让他心底那名为“生存”与“算计”的冰冷磐石下,悄然渗出一丝温热的泉流。

      他随即收敛心神,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记住,这事,到你我这,就是尽头。纵使你枕边人,也暂不可吐露半分真实意图。”

      “我省得!性命攸关的事,我晓得厉害!”陈默肃然,用力点头。

      烛火又是“噼啪”一爆,火光跳跃,将两人低声密谈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着,交织着,仿佛预示着一场悄然开启的、波澜未定的远航。

      江泓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却没有喝,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铜矿让他站稳了脚跟,有了博弈的底气。

      而那一船船雪白的盐,将要驶向的,或许是一片更广阔、更自由,也更能由自己掌控的天地。

      这条路很难,很险。

      海上风浪、海盗、番邦律法乃至黑吃黑,皆是九死一生之局。

      但值得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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